在注意到李觀一的視線落下的時候,那戴著兜帽的少女很自然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然后朝著后面輕跳了兩步,拉開距離。
手掌交疊放在身前,兜帽遮住面容,唯鬢發微揚。
是瑤光。
她嗓音一如就往寧靜,道:“您來了。”
“我已經等您很久了。”
李觀一先是欣喜,而后聽到少女補充的第二句話,覺得瑤光是不是因為他來得有些遲,才稍微捉弄他,可是打眼看過去,這銀發少女的臉上仍舊沒有什么情緒的。
李觀一晃了晃葫蘆,帶著笑意,道:“我剛剛還在想著什么時候能遇到你,沒有想到眼下就碰著了,你們平安無事就好。”他打了米酒,把葫蘆掛在腰間,那少女也跟著一塊走,兩人尋了個茶樓。
把牛車往外面放好,就上了樓去。
李觀一要了一壺茶,幾樣點心,上了樓的時候,李觀一自然而然地環顧了一圈,看到這茶樓已經有客人,乃是一位二十歲數出頭的公子哥,一身錦袍,并兩名俊俏女子,一個捧劍,一個捧琴。
似是不喜這城鎮里的其余客人,只獨自坐在窗戶邊。
那兩名俊美侍女用綢緞鋪在桌子上,自有食器和茶器。
只要了這一個窗臺賞景。
見李觀一一身漿洗發白的道袍,那少女又穿了一身簡單游人的衣衫,并不曾多矚目,只是自顧自飲茶賞景。
李觀一腳步頓了下。
他感覺到自己腹部,那剛剛凝聚的萬古蒼月不滅體金丹震了下。
那賞景的錦袍公子也微震,抬眸看來。
李觀一神色沉靜平淡。
控制住體內的金丹。
這種感覺,是那個錦袍公子,也有這一門功法?不,不像……
是同源有關的武功。
是侯中玉那發了瘋的師祖,還是說,武道傳說青袍客?
李觀一心神微動,神色沉靜,和瑤光坐下,點心上來之后,少年道人給對面那少女推過去,道:“這幾日你們怎么樣?”
“嬸娘呢?”
瑤光瞥了一眼點心,然后沒有碰,只是嗓音寧靜,回答道:
“出城之后,一路而行,游山玩水。”
李觀一咧了咧嘴。
雖然說他自己就是這一段時間江湖和朝廷的漩渦之一。
但是這一路上也是打殺出來的。
瑤光和嬸娘倒是清閑。
白發少女道:“至于嬸娘……”
少女雙手捧著一個點心,慢慢咬了一口,咀嚼咀嚼。
咽下。
然后才慢慢道:“我把她藏起來了,沒有我帶路,沒有人能找到她,所以她很安全;然后我就出來找您。”
李觀一沒有問瑤光為什么能找到他。
他知道少女一定會說什么命定之約云云,和瑤光匯合,又知道嬸娘現在安全,李觀一心底始終繃著的一根弦,總算也是稍微松緩下來了些,只是一邊給瑤光推過諸點心,一邊閑聊。
之后就是要和嬸娘會合了,按照瑤光所說,約莫幾日路程,并不長,不過按照瑤光的腳力,或許她是在安頓好嬸娘之后,就離開那里了。
越是靠近鎮北城,江湖勢力就越多越雜。
少女一路行來,估計也不容易。
只是瑤光才吃了幾口,李觀一就聽到了外面傳來嘈雜聲音。
那邊那位錦袍公子也微微皺眉。
腳步聲沉重急促,一伙兒大漢從樓下奔上來了,眸子掃過去,就盯上了李觀一這里,大步走來,李觀一喝茶,覺得江湖事情果然很煩,這一伙兒人盯著李觀一旁邊大口吃點心的長毛貍奴兒。
“我的錦毛鼠,見了這貓兒竟然不能動彈,當是異種。”
“那道士!這貓是我們神獸山莊的,卻是逃脫,未曾想,被你這人給奪取了,把東西給我留下,再磕三個響頭,爺爺我就饒了你,要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李觀一看向麒麟,心中道:“伱就不可以收斂一下嗎?”
麒麟吃點心。
回答:“嗷嗚嗷嗚嗷嗚,老虎會為了綿羊收斂自己嗎?”
充滿野性且自然而然的回答。
“嗷嗚,這個東西真不錯。”
長毛貓兒連頭都沒有抬,那邊的白發少女眸子好奇打量著這異獸,伸出手指輕輕觸碰麒麟,先是小心翼翼碰一下就收回來,然后才放下心來,慢慢撫摸。
除去李觀一,誰都不準碰的麒麟,此刻卻并不反感瑤光的觸碰。
少女眸子里都是好奇和專注。
神獸山莊的大漢見李觀一不回答,大怒出手。
這一伙兒人和之前李觀一見了的那些個小嘍啰不同,都是有些武功,為首的已有二重天頂的境界,此刻出手也是重,李觀一坐在板凳上,那把松紋古劍只是連鞘揮打,這幾人就近不得身。
這大漢失了平衡,朝著桌子上點心和麒麟貓兒倒下。
這一下,麒麟若是反擊難免暴露,這點心則是一定要被壓扁了的。
忽然似有流光。
這幾個大漢就自己撞在自己人身上,齊齊爆發全力,然后把自己人打倒,只是一瞬間就全倒下去了,一個個昏迷不醒,沒能碰到桌子,那邊的銀發少女小心翼翼撫摸麒麟貓。
不曾抬頭。
點心也不曾被撞塌了。
李觀一訝異,看向那邊的瑤光,少女掰開一塊點心,喂給麒麟,麒麟所化的貓兒大口咬著,于是銀發少女并沒有什么表情的臉上也浮現出一絲柔和。
李觀一好奇,這手段,是陣法?
瑤光的手段大多都是在陣法和奇術上,武功卻是一點不會的。
又看著這幫神獸山莊的武者,微微皺眉。
“又是神獸山莊。”
“是為了狩麟大會……狩麟大會匯聚了陳國北域的所有江湖勢力,人多即雜,有很多時候,麻煩的事情太多了,需得早些去和嬸娘匯合才是。”
李觀一想著。
感覺到一只溫潤柔軟的手伸過來,拉了拉他的手。
瑤光小心翼翼把麒麟抱起來,把點心也都收起來了,白發少女把點心放在一個匣子里,裝在隨身的一個包囊里面,然后道:
“我們走吧。”
李觀一點了點頭,這里的動靜不小,那邊的錦袍公子也訝異抬眸,主動起身過來了,然后行了一禮,灑脫自在道:“道長,好厲害的武功和陣法,在下開了眼界。”
“未曾想到,在這里可以見到凌空布陣的手段。”
“莫非道長師從于昆侖玉京閣?”
“我只知道昆侖劍派四大長老之一來了這里,參與狩麟大會,未曾想到,還有緣法得見閣下。”
李觀一道:“在下只一鄉野道士,不知道什么昆侖玉京閣。”
錦衣公子笑道:“原來如此,是我冒昧了,還請道長恕罪。”他微微抱拳一禮,卻忽然出手,雙手如蝴蝶飛舞,卻又有如浪潮風暴般的氣勢。
李觀一早防著他。
這一下對方出手,他亦不退,手中握著劍,只是以一股剛猛勁氣砸出,兩人交鋒一瞬,這樓都似震動了下,李觀一只覺得對面這年輕人內氣不遜于小劍圣胥惠陽,體魄卻也非凡。
那錦袍公子未曾用了大狠勁,只是笑道:“原來如此。”
“我試試看道長的手段,確是打熬體魄內氣的純粹武者。”
“昆侖玉京閣的手段,或許是我看差了。”
李觀一垂眸,他感覺到了體內的萬古蒼月不死藥金丹晃了下,眼前這青年目光也看著他,李觀一知道對方一開始就和自己有感應,之前什么陣法,只是試探罷了。
錦袍公子微笑道:“不知道道長尊姓大名。”
“狩麟大會,該是能相見的。”
李觀一朗聲回答道:
“貧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師從侯中玉真人。”
“陳玉昀是也!”
白發少女看著少年道人一臉正氣說這一番話。
少女面無表情,只是往麒麟嘴里塞了點心。
對面的錦袍公子也點頭,贊嘆道:“好,陳玉昀……”
“玉者純粹,昀如大日光芒,好名字。”
李觀一和瑤光轉身離去,手掌始終扣著劍柄,這錦袍公子倒是不再出手,只是拈起茶盞,疑惑道:“功夫不錯,只是奇怪,他的功體里面,為何有《萬古蒼月神功》的味道?”
“似是同本同源,可是又偏離了,好似糅了些其他的東西。”
“是術士手段?”
“還有那陣法……”
“那一手,分明就是玉京閣嫡傳子弟才有的手段……”
李觀一坐上牛車。
那健壯的牛兒通曉人性,慢悠悠地拉動了。
李觀一看著那窗邊的錦袍公子,微微皺眉,瑤光坐在少年旁邊,在她坐下的時候,整個牛車就仿佛在氣機交錯,命格流轉的星圖之中消失了,化作了一片云霞。
少女抱著麒麟。
然后麒麟身上會讓異獸暴動震怖的氣息也慢慢被星光中和了。
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很普通的長毛貓兒。
正在慢慢舔舐爪子的麒麟怔住,抬起頭,一副見了鬼的模樣。
對于神獸來說,自己的氣息被遮掩,就如同猛虎劃分領地的氣息被抹去了,麒麟看向那邊白發的少女,少女戴著兜帽,只露出了鬢角的銀發。
在李觀一看不到的方向。
帶著兜帽的少女坐在那里,手掌交疊放在膝前,鬢角垂落銀發。
麒麟心底傳來了少女寧靜的聲音。
“你好,我是瑤光。”
“之后的旅途,我們也要并行了。”?!!!
長毛獅子貓的眼睛瞪大,祂第一次遇到有人可以直接在祂心底開口的,這比起當年的太平公和此刻的李觀一這樣,身負麒麟法相的約定者,更為直接。
那邊的少女似乎微微笑了下。
只是一瞬間就消失了。
伸出手指,抵著唇邊。
聲音在麒麟心底升起來了:“氣息我幫你遮掩住了。”
少女伸出手揉了揉祂。
“不要給他添麻煩啊。”
李觀一也從戒備那錦袍青年的狀態放松下來,道:
“瑤光,你知道他是誰嗎?”
瑤光的眸子不起漣漪,只是嗓音寧靜道:“那是江湖名俠榜第七名的琴癡劍寒南青萍,第三重樓頂峰的功夫。”
李觀一道:“你怎么知道的?”
瑤光看他,眨了眨眼,道:
“慕容嬸嬸將名俠榜帶回去看過好些次。”
“看到您的名號也在上面。”
少女臉上沒有表情波動,只是道:
“嗯,比方說,大陳金吾衛。”
少年道人嘴角抽了抽。
“嬸娘知道了?”
瑤光輕輕點頭:“嗯。”
于是李觀一萬念俱灰。
想著自己的大陳金吾衛名號怕是被嬸娘知道,要被嬸娘嘲笑很久,于是懊惱起來,如同陳承弼老爺子一樣咕噥著說天下第一樓到底是在起什么名號?
你們是用腳后跟起的名號么?
他雙臂枕著后腦勺躺在那里。
這位南青萍,武功不弱,比起宇文化,胥惠陽更強。
才二十余歲啊。
江湖天下,到處臥虎藏龍。
瑤光從她很大的包裹里面翻找了一會兒,翻出一卷名俠榜。
然后一下塞過去。
少年道人看著瑤光塞過來的名俠榜,看到了這位的經歷,至于功體,劍法之外,還添了一筆,李觀一微微垂眸,道:“疑似與武道傳說之一,青袍客長生,有關。”
“果然。”
李觀一感應自己體內的萬古蒼月不滅體金丹緩緩旋轉。
這一門功法的源頭,是侯中玉的師祖和青袍客雨夜談話之后癲狂,侯中玉的老師就把這功法盜走,耗費了一甲子春秋,才把功法之中的戾氣散去了,糅合了方士不死藥的心得,重新完善。
但是其根本,還是來自于青袍客。
所以李觀一和南青萍靠近才會有所感應。
便是類似于發現對方或許是同門同派。
武道傳說嗎?
“那位武道傳說,被稱呼為長生?”
李觀一雙手枕著后腦勺,想著那遙不可及的名號,在踏入江湖十天之后,伴隨著見到許許多多的無意義的沖突,他還是碰到了些比較特殊的事情。
此刻的《萬古蒼月不滅體》金丹,就足以配合青鸞鳥法相,護持他的心臟不被蜚血侵蝕,但是也只是保命。
蜚血發作起來,仍舊極痛。
李觀一有時候痛得厲害,拳頭轟砸地面,冷靜下來的時候,渾身汗水濕透,卻也砸出一個一個大大小小的坑洞,在這個狀態下,他爆發出的力量反倒是比起平常更大三分。
只是痛煞他。
武道傳說,青袍客的功法,可不可能驅逐蜚血劇毒?
胡思亂想著,李觀一提起葫蘆來喝了口,那邊少女好奇,于是李觀一找來了一個小杯子,也給瑤光倒了一杯,少女輕輕聞了聞,然后舔了一下,然后才慢慢一口一口喝起來。
“味道不錯吧?”
李觀一坐在牛車上笑著說,瑤光跪坐在旁邊,點了點頭。
牛車慢悠悠往前走。
出了城鎮,又路過野外小路,陽光太曬,午后倒是好了許多,天空漸漸黯淡下來,只是瑤光微微頓了下,李觀一正在想著之后的事情,感覺到了少女伸出手拉了拉他。
李觀一右手按著劍,側眸看向瑤光。
銀發少女道:“有人在跟著我們。”
李觀一道:“有敵意嗎?”
瑤光回答道:“沒有。”
“但是,他發現我了。”
能夠發現瑤光的陣法,這已經代表著有某種可能性,李觀一提起劍,瑤光想了想,拉著李觀一,讓他靠近過來,然后一下湊近過來了。
少女的吐息在耳畔,鬢發從李觀一的身前拂過。
瑤光用很輕很輕的聲音說了一段話。
然后道:“您大聲喊出來就行了。”
李觀一握著劍,點頭,朗聲道:
“元之元一,元之會十二,元之運三百六十,元之世四千三百二十,元之元,以春行春之時也。元之會,以春行夏之時也。元之運,以春行秋之時也。元之世,以春行冬之時也。”
瑤光又開口,李觀一也順著少女告訴他的話喊出來。
如此變換數次方位,最后李觀一道:
“方位在東,為樹木之下,半春,半秋。”
“請出來吧。”
李觀一的聲音落下,許久后,那里走出一個人,不是旁人,正是今日曾見過的那個道人,面色蒼古模樣的道宗掃過李觀一旁邊的少女。
他用皇極經世書的步調來此,就是有結下緣法之心。
這小子,不似是個推占算經的根骨,沒有察覺,他本來要離開了,沒有想到,他不懂得陣法的奧妙,旁邊那少女卻發現了。
但是,無論是否是李觀一發現。
他走出來,就是有緣法。
道人道:“路途遙遠,不知可否載我一程。”
李觀一笑道:“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請上來吧。”
面色蒼古的道人坐上車,視線掃過了長毛貓,銀發少女,最后落在李觀一的身上,垂眸,伸出手,把李觀一今日才給了他的銅錢放下來了,語氣仍舊平淡:“你說可保七八日餐食。”
“就當是七八日的餐食了。”
李觀一咧了咧嘴,只是覺得這位不知道何處來的道人有些難纏,還有些嘴毒,李觀一大笑,并不在意這些,他秉性就有豪氣,加上瑤光的判斷,索性痛快道:
“好啊,這錢失而復得,也算是一件好事!”
那蒼古道人不置可否。
李觀一驅趕牛車優哉游哉地走。
入夜之前,要去尋一個落腳之處,有路口分叉,李觀一的選擇困難癥發作,遲疑不決的時候,瑤光伸出手,掌心有星光在變化流轉,然后看向李觀一,道:
“請您把手給我。”
李觀一遞過去手,少女捧著他的手掌,念誦箴言,觀星推占。
然后眸子睜開,嗓音寧靜。
“左側之路,有一定風險,也有一些機遇。”
“風險的話,大概是要動兵戈,只要您冷靜謹慎,不會受傷。”
“右側則是平平無奇之日。”
“您可以選擇一條。”
李觀一笑道:“瑤光你還懂得這些啊,嗯,世外三宗是會這些的,還是無事的好,左邊這邊……”
李觀一看向左邊的道路。
就在這一瞬間,李觀一體內,赤霄劍的分影忽然鳴嘯。
極為劇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