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玄紀?沒有聽過這樣的名字啊……”
“先生還有這許多朋友啊,不過,畢竟是先生。”姚連榮感慨,他家貧苦,來此為先生做些事情,可旁聽先生講學,所以在他的眼底,先生就是天下最了不得的人了。
十年前那一場大雨里面,先生忽然出現在這會南城,而后開了一家私塾,只十幾個學子,先生應是有學究天人之才,但是講學卻并不深入其中,只是讓他們蒙學,然后便讓他們去其他私塾讀書。
姚連榮也去過其他私塾旁聽,卻發現那些所謂飽讀詩書的大儒奮進心思講述的東西,偶爾還不如先生蒙學的時候隨口說的,姚連榮知道,這是本質的差別。
鳳凰隨意泄露了一點,也不會是那些彼此爭斗誰才是大夫子的儒生能比的。
于是他又重新回到了先生身邊。
先生方才教導他文武之藝,如此才知何為絕世的才華。
今日來此收拾,姚連榮把這信箋收起來放好,然后幫著師娘灑掃了院子,喂了雞,蹲在那里伸出手臂去掏,好大勁兒才掏出來兩個雞子,卻被老母雞啄得手臂上青一塊紫一塊。
他師娘問他為何今日早早來了,這少年恭敬回禮道:
“我記得先生就是十年前的這幾天來的。”
“之前做零工,攢下了些錢,便買來些酒肉送給先生。”
“之后就回去了。”
鬢角已都白了的女子看到了那一封信的名字,她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絲怔住,許久許久,抬起眸子,看著周圍,這熟悉的一草一木,忽然有恍惚之感,最后她溫和微笑,道:“是好孩子。”
“但是你先生他,雖然不喜歡這些時日,卻也會贊許你的孝心,今日,就不要走了。”
“一起吃頓飯吧。”
“啊,這樣會不會太打攪先生和師娘了?”
女子只是溫和笑著說打攪什么呢?
她沒有把信扣下,而是放到桌子上了。
姚連榮撓了撓頭,憨厚一笑,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卻已經聽得了腳步聲,轉頭看去,一名約有五十歲出頭的夫子一手提釣桿,一身青袍,手中魚簍里面滿滿當當的。
姚連榮去看,果見許多肥碩魚兒。
陳國占據江南,水源豐厚,多有水產漁獲,百姓都有些捕魚的手段,但是卻也因此,越是肥碩的魚兒越是避開了許多釣魚高手,極狡猾,很難被捉到。
可是先生每次都釣回來許多。
每一次都六條,從不多,也不少。
之前還有人覺得先生釣魚,只是玩鬧,先生如此這般數月,那些釣魚的男人們才都極欽佩起來,覺得不只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也確實,先生能講書,能喝酒,能釣魚,還插一手好稻田,劈一手好柴火。
看天上星辰,就知道明日晴雨。
從不迷路,也可推斷水流漲落,風勢大小。
姚連榮只覺得,天下偌大,絕不會有比起自己先生更為厲害的人物,看著這許多的魚兒,興致勃勃道:“龐先生,我來處理!”
“嘿嘿,今日一條紅燒,一條炭烤,還有清蒸。”
“剩下的垂在水中,還可以再吃一日。”
龐水云微笑道:“就如你所說吧。”少年捧著東西去了,龐水云擦過了手,看到桌子上多了幾封信件,前面幾封只是這些年結交的朋友,邀請他去游山玩水,龐水云一一回復。
神色溫和答應邀約。
然后他看向了最后一封,看到上面的名字。
燕玄紀。
只是一瞬間,還不斷蹦跶著的魚兒,憤怒追逐著姚連榮的雞鴨鵝,還有夏日樹上吵鬧的蟬,都瞬間死寂了下。
如墜冰窟!
龐水云握著信箋,手掌的青筋賁起,耳畔仿佛聽到了喊殺的聲音,刀劍鳴嘯的聲音,他的眸子揚起,最后只是放下了信,不曾立刻去打開,然后前去和弟子吃飯。
龐水云仍舊如常。
只是目送那少年離開之后,方才踱步回來,心神平靜。
拆開了信。
掃過了這信箋上的文字,龐水云平靜下來的心情再度激蕩起來了,燕玄紀的風格就代表了他寫信絕不會是多咬文嚼字,極為樸實直接,卻也因此,沖擊力極大。
燕玄紀講述江州城的事情。
又道:“我等護送岳帥離開了江州城,抵達了邊關,雖是有主公耗盡元氣為岳帥護持心脈之氣,但是岳帥仍舊假死未醒,我等不知該如何去決斷,是留在此地,還是脫離陳國。”
“有兄弟認為,陳國皇帝固然可恨,但是百姓何辜。”
“他們離開,防線大開,死傷無數,又有人認為,岳帥在此,仍舊不安全,仍舊會被打擾。”
“越千峰趕來,他說他第一次闖皇宮離開的時候,有個年輕的謀士給他找到了住處,而那謀士給了他三個錦囊,說岳帥救出之中,就打開第一個。”
“我們打開了,那個年輕謀士。”
“他給出第三條路。”
“一部分兄弟留在此地,鎮守城關;另有絕對精銳具裝騎兵,用來進攻的所有特型戰團,保護岳帥,鑿穿兩國防線,直入關外!”
龐水云的手掌劇烈震動了下。
他的眸子瞬間銳利。
他連聲贊嘆道:
“好,好,好!”
“孤軍叛軍,又是純粹的進攻性兵團,陳國應國都不會和這樣的人拼命,而關外,嘿,薛天興和原世通,這兩個家伙舉起的太平軍名號,就在關外混戰,兩個人打出真火。”
“可是只要他們認太平軍這個名號。”
“就必須保護護送岳鵬武的孤軍。”
“彼時關外就是三者對峙,直接把他們兩個的沖突穩住了,算是上佳的計策了,若是我來,也會如此。”
“只是留下了岳家軍,終是仁善么?”
龐水云看著這信接下來的部分:“主公此刻脫離了戰線,吾和越千峰欲要回來幫他,卻也要在安頓好岳帥之后;是以,水云,你該出山了,那年輕謀士現在去了應國,不在主公身邊。”
“主公雖是英雄之器,終究年少,自古豪雄之主,需有謀士左輔右弼,你若不在,我等終究難以安心。”
“另外,那謀士讓我等將一個錦囊交給你。”
“隨信已寄去了。”
龐水云注意到信箋最后用細線墜了一個錦囊。
他摩挲著這個錦囊,已是白發的謀士思考著若是自己,為何要離開李觀一前去應國,還是和突厥七王聯手,老者垂眸自語道:“要助突厥七王獨立,讓草原分裂?”
“然后讓應國的太子和二皇子之間間隙,爆發奪嫡之亂,攪亂了應國的朝廷,可是,如此做是為了大陳有發育的時間,可是陳國已亂了啊,他這樣做,有什么用嗎?”
龐水云沉思許久,他不知道年輕謀士在想著什么。
他打開了錦囊。
那個年輕謀士的筆跡清秀:
“主公可去隴右,天下風云變化,需蟄伏,唯有一個要求。”
龐水云仿佛和那個年輕的謀士面對著面坐下來了,他仿佛看到那謀士微微笑起來,寫下來了四個字。
只做客將。
清秀平靜的字跡,卻在這四個字上,有龍吟虎嘯吞天下的氣魄。
如同雷霆一般,龐水云眸子劇烈收縮。
在這一瞬間,他的眼中,這個年輕謀士的計策再度發生了變化,不再是一個上佳的,保護岳鵬武的計策了。
令岳家軍防守的戰團留下,制衡應國。
進攻性的兵團保護岳鵬武入關外,以岳鵬武制衡關外那一位天下前十的名將,又制衡住其余兩支太平軍,以等待真正的太平公傳承者回去。
還將性格剛直的岳鵬武直接從陳國前線調走。
而留下的岳家軍,絕不如他們的主將那樣的剛直,他們留下,到底是為了防守應國。
還是等到另一個人起兵的時候,長驅直入?
于是,弱陳國,裂突厥,亂應國,制衡四方,無論敵方還是己方,會影響到大局的所有人都有安排。
龐水云輕聲呢喃:“只做客將。”
四個字,平鋪直敘,可若是在這天下濤濤大勢之前,卻有一股如龍潛于水,猛虎獨行的氣度,因為這四個字,在龐水云,澹臺憲明和破軍這樣的謀士眼底,其實是是另一個意思。
終此一生,不為人下。
寫下這一封信的年輕謀主,一定是一個又自傲又自負,眼光極高的人,他知道只有能看到天下的人可以明白這四個字的意思,可以窺見這四個字背后的波濤萬丈。
伱若是看不懂,就不配來此。
“真是倨傲的人啊……”
龐水云笑起來了。
終此一生,不為人下 這含蓄,卻又張狂的文字。
足以瞬間點燃一個已經老朽的,在上一個時代被燃盡的老者的心,他看著這錦囊,如見天下為棋盤。
年輕的謀士目光如火,一步一步布局,澹臺憲明的舍身局,在短短時間,竟然已經被那年輕謀士吸收學習,然后成長,瞬間更改,化作了另一個局。
年輕的謀士把這樣的局送在了龐水云的身前。
然后對他邀約。
原本只是上佳的計策,在最后那只做客將四個字補上之后,就化作了一個絕世的戰略,龐水云輕笑,而后放聲大笑,他根本沒有去看這個錦囊信箋下面的署名,只是將其拋飛,道:
“謀奪天下,算盡蒼生。”
“不愧是破軍,比你的師父和師祖,強多了。”
龐水云轉身,看到了自己的妻子就在門口,鬢發全白,臉上也有了皺紋的女子看著他,似乎沒有想要勸說什么,這位曾經的才女只是轉過身,抱著一個匣子,輕輕放在桌子上。
她輕聲道:
“其實我看到那一封信的時候,就知道,你一定會走的。”
“你去哪里,我都陪著你。”
聲音頓了頓,女子輕聲道:“其實,在這里隱居的十年,我很開心。”
上面有一把鎖,鎖住了匣子,也鎖住了心。
其實那鎖已經銹跡斑斑了。
都不需要鑰匙,只是碰一下,這鎖就碎,落在地上,一地的灰銹,這樣的鎖,只是幾文錢的貨色,是個男子,有些力氣,就能夠直接拽斷,這樣的鎖是鎖不住東西的。
他緩緩伸出手,打開了匣子。
偌大的匣子,里面唯獨一把劍,一個腰牌。
他握著劍,緩緩將劍拔出劍鞘。
這劍封鎖十年,并不曾有半點的銹跡,拔劍的聲音清越,閉著眼睛,耳畔就還可以聽到怒吼,咆哮,聽到刀劍的鳴嘯聲音,這些聲音混雜在風里,讓年老的心臟再度瘋狂跳動起來。
“太平軍——!”
他睜開眼睛。
劍身倒影他的雙瞳,丹鳳眼微揚,眸子凌厲。
他又看到了。
燕玄紀的大纛!
錚然鳴嘯,長劍歸鞘,劍氣掃過的時候,門外的樹木飛揚,柳葉紛紛揚揚地落下來,終究斬斷了這十年的隱居,他伸出手抓住那虎符,然后佩戴在腰間了。
太平軍二十四將,謀主之一。
前代縱橫五子之一。
飛鳳,龐水云。
出山。
夫子在第二天,再度為孩子們蒙學,然后說自己要離開了,他把自己的雞鴨都送給了鄰居,書卷送給了姚連榮,只是一身青衫,和妻子離開這里。
姚連榮不舍:“先生,你要去哪里?”
龐水云道:
“去我該去的地方,你好好讀書,他日,或可來找我。”
那少年依依不舍離開了,旁邊妻子詢問龐水云去何處。
龐水云道:“奔離陳國,他不會去靠近慕容家的邊關的,最合適的地方是瞬間去另一個城池,然后轉折離開,所以,他會去的地方,不是江南第十八州關塞。”
“是這里。”
“鎮北城!”
“也是,破軍計策之中,岳家軍那一支兵團會穿行過的地方!”
龐水云輕笑起來:“在救岳鵬武的同時,又要吸引邊關,為少主的離開創造足夠的機會。”
“當真,狡猾的謀士。”
李觀一知道了江湖上狩麟大會的消息,并沒有興趣去那里湊什么熱鬧,他只想著和嬸娘和瑤光匯合,麻煩事情太多,他可不打算趕趟上去。
摸了摸麒麟,隨口問道:
“麒麟啊麒麟,你什么時候能恢復啊。”
麒麟遲疑了下,道:“再吃幾頓。”
李觀一疑惑:“嗯???”
麒麟立刻在他心底改口道:“我是說,一天三頓,再吃幾頓,大概就,就三五天就可以恢復,能再打一次了。”
李觀一狐疑看著那麒麟所化的長毛獅子貓,后者惱怒轉過頭去。
李觀一也只是灑脫笑了下,不是很在意,他現在身有寶甲,手持神兵,有麒麟的絕對底牌,不說如何,騎了麒麟至少可以在越大哥薛老這樣的強者面前跑路退去。
除此之外,還有陳玉昀貢獻的那一道符。
三炷香時間內,就會如侯中玉那樣,力大無窮,刀槍不入。
陳玉昀,侯中玉,死掉之后,都是好人啊。
少年笑著想,仰脖喝了口葫蘆里的酒,是低度數的米酒,帶著一種甘甜,夏日喝的話,頗為爽口,去了鎮北城附近的衛城,李觀一驅車入內,上樓吃飯。
正準備吃面的時候,李觀一忽然聽到外面傳來一聲喊叫。
“欸欸欸,這位道長,咱們這兒開門對八方,做的是買賣,實在是沒有法子招待您了……”
外面傳來聲音,李觀一扒拉面,低頭看去。
門外面一個道士,穿著衣衫古舊,似是因沒有銀子要被趕出去,李觀一見那道人似是許久不曾吃喝,臉上有饑渴之色,想了想,道:“小二哥!”
店小二抬起頭,道:“哎,在在在。”
“道爺您說,有什么吩咐?”
李觀一道:“讓這位道友進來吧,我來請客。”
店小二頓了頓,就退開來,也極客氣地對剛剛攔住的道人道:“好嘞,既然有人請,您算是運道不錯啦,客人,道爺,您請!”
那道人走上來。
李觀一道:“也為這位道友送一碗面。”
那道人道:“多謝小友。”
李觀一看到那位道人面容蒼古,氣度儼然,店小二利落上了一碗炸醬面,道人瞥了一眼,淡淡道:“太過于寒酸簡樸了些。”
店小二聞言發火:
“有肉有面還有菜,上好的豬油炒的好炸醬,你這道士,說什么!”
正在吃面的李觀一揚了揚眉,攔住了店小二,道:“哦。”
“道友想要什么?”
道人淡淡道:“無肉不歡,無酒不可,肉就要有三牲五祭,酒要二十年以上的陳釀,不可以有一絲的渣滓,才勉強可以潤喉。”
李觀一聽得笑了,道:“還要什么?”
“道長,一并說了吧。”
道人看著眼前少年,道:“另要一身好道袍,金絲玉縷,江南綢緞,要一柄好拂塵,雷擊木,扯銀絲,一雙藕絲鞋,犀角帶,也差不多了。”
店小二瞠目結舌。
李觀一笑道:“小二哥,把這個東西端下去吧。”
店小二急了,道:“道爺真要滿足他”
李觀一道:“把上面肉醬給我扒拉了,就一碗素面就可以了,這樣的家伙,不配吃肉的。”
店小二一怔,旋即痛快道:“好,好嘞!”
那道人微微一怔,李觀一把面推過去了,認真道:
“這位道友,萍水相逢,一碗素面,聊表心意了,請。”
“能填飽肚子的。”
道人似乎是詫異,那少年把扒拉下來放到小碗里的肉醬放在麒麟的碗里,和麒麟大快朵頤,吃飽喝足了,起身擦擦嘴,想了想,李觀一從懷里拿出錢袋子,數了幾十個銅板,放在桌上。
“雖然你很不講究,但是看你面相,也是餓極了的,這些銅錢你拿去,夠你七八日飲食的了,大丈夫,有手有腳,做些什么都可以整一口飯吃,再去城里道觀里掛單,每日雖然要洗菜挑水,也有口飯。”
“不要總是招搖撞騙。”
少年把麒麟貓放在肩膀上,痛痛快快道:
“走了!”
那道人握著這銅錢,看著李觀一走遠,忽而風吹而過,黧黑面容和古舊道袍都散盡了,化作了銀發玉簪的道人,卻是道宗,手中拈了拈這銅錢,道宗嘴角微不可查微微挑起。
招搖撞騙?
“……有趣。”
等到過了一會兒,店小二再來的時候,桌子旁已沒了人。
只是碗已空了。
那一碗煙火氣的素面,確實是被吃了的。
李觀一回憶地圖,想著距離瑤光給的位置不遠了,夏日天氣干燥,口渴,這種和前世飲料類似的米酒,消耗極快,少年想著要不要直接買一壇算了。
在買米酒的時候,忽然有人扯了扯他左邊的袖袍,而李觀一竟然沒有感覺到半點的氣息,心中微怔,往左邊回頭看去。
沒有人。
可順勢回頭的時候,右邊臉頰有觸感,是微微涼的觸感。
銀白色的發梢微微揚起。
帶著兜帽的少女踮起腳尖,手指輕輕戳在李觀一的臉頰上。
精致不似凡人的臉上沒有什么表情,安靜看著遲到的李觀一。
然后——
戳,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