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血色緩緩落入河中,悄然暈開相融,隨著不息的鄴水向東而流。
但有些人的生命卻在此停滯。
劉協看著面前已經沒了氣息的沮授,在原地佇立良久,心中的情緒有些復雜。
沮授是他的敵人,也是改變他命運的人。
如果當初他沒有遇到沮授,應該早就化為了一抔黃土,又或者是他人的盤中餐。
或許沮授也沒有想到,當年他的臨時起意帶入鄴城的卑賤流民,會在兩年半后葬送他的性命。
“弱小和無知從不是生存的障礙。”
“傲慢才是。”
劉協心中感慨萬千。
他能走到如今這個地步,不是因為他的手段多厲害,也不是因為他有多么聰明。
他的手段和智謀,遠遠無法和沮授、審配等人相提并論。
可因為袁紹和沮授的傲慢,才給了他機會。
袁紹從頭至尾都沒把他放在眼中,只派了張郃、高覽兩個降將領禁衛軍監視他;沮授雖然對他有所提防,但卻沒有把他視為真正的威脅,說到底也還是輕視。
劉協不會犯他們這樣的錯誤,只要抓住機會就絕不心慈手軟,不給任何機會,哪怕不擇手段。
因而他在沮授殞命之前,都還要榨干他最后一絲價值,讓其寫信勸降袁紹。
這是他對這位敵人最大的尊重。
從沮授身上收回目光,劉協吩咐一旁的張郃:“將其尸身厚葬,就葬在……鄴水河畔吧。”
張郃恭敬應諾。
劉協轉身大步離去,走向在百步之外等候的郭嘉等人。
他腳步前所未有的輕快,如同卸下一份重擔。
知曉他身份的人,又少了一個。
如今,明確知道他假冒天子的人,只有袁紹和漢獻帝了。
“陛下。”
郭嘉迎上前來,看了眼不遠處跪地而亡的沮授,忍不住問道:“敢問陛下,沮授方才寫了什么,為何會突然自盡?”
不只是郭嘉,在場的其他人也有同樣的疑惑。
他們并未聽到劉協和沮授之間的對話。
只看見劉協一邊給沮授烤魚,一邊說了些什么,隨后沮授就驚慌失措。
寫了些東西,吃了條烤魚就自盡了。
什么事情能讓沮授這個連死都不怕的人如此驚恐?
劉協搖了搖頭,淡淡的說道:“他與袁紹挾持朕長達兩年半之久,自覺羞愧,沒有顏面活在世間,便自裁謝罪。”
“至于他方才所寫,乃是給袁紹的勸降信。”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
沮授居然……寫信勸降袁紹?
這怎么可能?
要知道在城門樓上沮授還對袁紹忠心耿耿,寧死不屈,怎么這么快就轉變了立場?
此時劉協的心情很不錯,不想繼續這個話題,面露笑容道:“此次大勝,令袁紹損兵折將,全賴諸位愛卿。”
“今日天氣倒是頗好,此地景色也不錯,不如就在這里開個慶功宴如何?朕親自為諸卿烤魚,有誰想吃?”
郭嘉眉頭一皺,悄然退至眾人身后。
其余眾人,也嚇得連連搖頭。
他們可是眼睜睜地看著沮授吃了一條烤魚后就自盡了,天子烤的魚豈是那么容易吃的?
荀諶干笑道:“那個……陛下,大戰雖勝,但還有許多事情要處理,不如先回宮,擇日再慶?”
崔琰也連忙說道:“是極是極!眼下還需安置俘虜,統計戰死士卒的撫恤金。”
其余人對劉協的烤魚避之不及,唯有楊修的眼睛亮了。
能吃到天子親自烤的魚,這是何等的榮耀?
于是,他在其余人驚恐的目光中開口:“陛下,臣想——”
話未說完,他身旁的司馬懿就趕緊捂住了他的嘴,盯著他的眼睛緩緩搖頭道:“不,你不想。”
楊修滿臉驚疑,他只是想吃天子親自烤的魚而已?
他有什么錯?
這就是父親所說的官場傾軋嗎!
“那便依友若和季珪所言,擇日再慶。”
劉協心中頗有些遺憾,他本來還想拉攏拉攏人心。
畢竟可是天子烤的魚,這不得給他們感動壞了?
不過荀諶和崔琰說的也有道理,眼下還有很多事情未處理,慶功宴還是日后再說。
天子儀駕擺開,劉協坐上龍輦,帶著眾人返回皇宮。
宣室。
宮女為眾臣奉上一碗梅子湯后,劉協說道:“既然不吃烤魚,那就喝點冰鎮梅子湯吧,此乃甄貴人親手所做,為諸位愛卿解解暑。”
“謝陛下——”
眾臣紛紛開口謝恩。
劉協喝了口梅子湯潤了潤嗓子,又道:“此戰袁紹損兵折將,唯有麹義領著兩千殘兵逃離。”
“諸位愛卿以為,下一步當如何?是發兵占領整個魏郡,還是整頓兵馬,依舊按兵鄴城?”
司馬懿聞言,頓時渾身一振。
是時候展現胸中韜略,讓陛下知道他的才能了!
在其余人開口之前,他第一個起身。
“陛下,臣有些拙見。”
“愛卿但說無妨。”劉協轉頭看向司馬懿,期待他的高見。
他心中對司馬懿的芥蒂雖然沒有減少,芥蒂歸芥蒂,提防歸提防。
可這小子的確是個人才,用還是得用的。
在才能方面,沒必要刻意針對他。
司馬懿似乎胸中早有良策,神采奕奕道:“臣以為,此時當出兵廣平和陽平二郡。”
劉協略微吃驚,說道:“鄴城所在的魏郡尚且沒有完全復歸漢土,此時便著急出兵廣平和陽平,是否有些操之過急?”
碗里的飯都還沒吃完,就盯上鍋里的。
而且廣平郡和陽平郡可遠遠沒有魏郡富庶。
司馬懿胸有成竹地道:“陛下,魏郡乃冀州第一大郡,人口眾多且富庶,肯定要出兵全部占領。不過臣以為占領魏郡,無需勞師動眾。”
“此番大勝,完全展現出了陛下的兵戎之盛。陛下只需要傳旨一封,魏郡的各大城池必然會放棄抵抗,迎王師入城。”
“相比于已是囊中之物的魏郡,廣平郡和陽平郡才是重中之重。這兩郡處于鄴城北面,互為犄角,乃是鄴城天然的屏障和防線。”
“此二郡若是不取,袁紹隨時可以再度發兵來攻,而陛下無險可守,此非長久之道。”
“故而臣以為,當在袁紹回過神之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發兵陽平和廣平。”
司馬懿一陣分析,說的是有理有據,頭頭是道。
劉協聽完之后,心里就已經被說服了,但為了保險起見,他還是詢問了一下其余人的意見。
看向郭嘉等人,問道:“諸卿以為仲達之言如何?”
兼聽則明,偏聽則暗。
他對自己有很清醒的認知,他認不認可司馬懿的諫言不重要,在場謀士們的認可才是關鍵。
郭嘉點了點頭,說道:“仲達所言與臣不謀而合,廣平郡和陽平郡至關重要,當務之急便是發兵曲梁、館陶,占據這兩座雄城。”
荀諶拱手道:“臣附議。”
崔琰亦沒有其他不同的意見。
見眾人全都贊同,劉協這才放心,說道:“既如此,那便迅速整頓兵馬,使廣平郡和陽平郡復歸漢土”
“此外,朕會下一道圣旨,送往魏郡各個城池。不愿迎王師者,皆以叛逆論處!”
眼下他雖然還沒到一封圣旨平定諸侯的程度,但平定鄴城所處的魏郡應該不成問題。
若有頑固之輩選擇跟著袁紹一條道走到黑,那便讓張遼領兵走上一遭。
“陛下圣明!”
眾臣紛紛稱頌。
確定了眼下的戰略之后,劉協看向司馬懿,贊道:“仲達胸藏錦繡,腹有良策,朕有仲達,如多一臂膀也!”
話音落下,荀諶、楊修、崔琰三人,滿臉的羨慕。
恨不得取司馬懿而代之。
唯有郭嘉,死命壓著忍不住上揚的嘴角。
這樣的譽美之詞,他都不記得自己是第幾次聽到了。
然而,這對司馬懿而言,儼然就是第一次。
天子如此稱贊,頓時讓他激動的渾身發抖。
感激涕零的拜倒在地:“臣定當鞠躬盡瘁,為陛下效犬馬之勞!”
“愛卿快快起身。”
劉協心中已經有了對司馬懿的安排。
此子智謀誰都不能小覷,雖心有芥蒂,但還是得給他多安排點活兒干。
這么好的工具人,可不能白白浪費。
這小子很能活,熬死了曹家好幾代人。
他不是要鞠躬盡瘁嗎,那就讓他在為大漢盡忠的時光里發光發熱。
最好和諸葛亮一樣,活活累死。
如此,他提前一二十年死,倒不是不可以給他謚文忠。
正事談完,眾臣告退。
劉協從懷中取出那封沮授的絕筆信,拿在手里反復查閱。
檢查沮授有沒有在里面夾帶私貨,暗中告訴袁紹關于他這邊的各種部署。
好在沮授并沒有想著陰他一手,信里的內容并無問題。
大致就是說袁紹必敗無疑,希望他能夠歸降,否則將會牽連整個袁氏。
劉協把信讀了十多遍,這才徹底放心。
接著又親自寫了一封信,連同沮授的這封勸降信一同送給袁紹。
河間郡。
倉皇而逃的袁紹,剛回到樂成縣,就又迎來了一個壞消息。
田豐將一份戰報遞給他,臉色凝重的說道:“主公,公孫瓚不知從何處得知河間空虛。自主公走后,就集結所有人馬展開強攻。眼下公孫瓚大軍,已進駐界橋。”
“此外,顏良將軍中了誘敵之計,為趙云所傷,損兵三千。若非大公子率領青州軍及時趕到,怕是兇多吉少。”
袁紹憤怒的大吼:“誘敵之計,又是誘敵之計!”
鄴城那邊因誘敵之計而損兵折將,河間這里,還是因誘敵之計而敗。
這些人難道不看韜略嗎,就只會這一個兵法?
田豐聞言,立馬意識到了鄴城那邊,怕是也兇多吉少。
連忙問道:“主公,公與為何未與你一同回來?”
袁紹怒拍桌案,紅著眼睛說道:“崔琰背叛了我,袁熙那逆子竟然和張遼結盟,以鄴城為餌,引我入局。”
“淳于瓊戰死,韓猛戰死,沮授和麹義生死不知。一萬五千大軍,也不知能剩下多少。”
“什么!”如此慘重的損失,讓田豐的雙眼陡然瞪大,滿臉痛惜道:
“主公早該聽我之言,不可如此大意出兵啊!鄴城只是一座孤城,周邊郡縣盡在主公掌控之下。待擊退公孫瓚之后,只需徐徐圖之,便能重回鄴城。”
早在袁紹出兵之前,田豐就再三勸諫。
可袁紹當時被貪欲和仇恨蒙蔽了雙眼,只想盡快奪回鄴城,擒下那逆子。
一萬五千人馬,外加沮授和幾位大將,他光是一想到這個慘重的損失,就心疼的無法呼吸。
如今一聽田豐在這馬后炮,不由更加惱怒,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質問道:
“既然你認為鄴城暫不可取,當初為何不阻止我!”
田豐一聽,整個人都麻了。
他那是沒有阻止嗎?
袁紹出兵鄴城的那天,他嘴皮子都快說干了。
因為此事,都差點被關進大牢了!
“罷了罷了!”見田豐一臉憋屈,袁紹也知道自己理虧,擺了擺手,說道:“日后元皓若有良策,我都聽便是。”
田豐又是一陣嘆息:“曲梁和館陶距離鄴城不遠,主公如今兵敗,這兩座城怕是保不住了。”
曲梁為廣平郡的治所,館陶為陽平郡的治所,失去這兩座雄城,基本上也就要失去了廣平和陽平二郡。
對于這個結果,袁紹豈能看不出來?
他的臉色越發難看了起來。
此次鄴城之戰損失太大了。
誰也沒有料到,崔琰會背叛,分明是勢同水火的袁熙和張遼,居然聯合起來設套,以鄴城為餌引他入局。
更沒有想到,鄴城居然會冒出三千精銳鐵騎!
若非這三千鐵騎,即便中計,大軍也可安然撤退。
眼下非但一萬五千大軍折損慘重,就連廣平郡和陽平郡都要丟掉。
這種結果,讓袁紹完全無法接受,只覺得心臟揪心般疼痛。
但在下屬面前,他還是拉不下臉來,強行嘴硬:“廣平和陽平并不富庶,只要清河郡不丟,此三郡遲早要重歸我手上!”
田豐一聽,就認為袁紹大錯特錯,毫不客氣的糾正他的錯誤觀點。
“廣平和陽平最大的戰略作用,不在于其人口和錢糧,而在于兩郡互成掎角之勢拱衛鄴城。
若想從北方進入鄴城,必經廣平和陽平。此二郡落入袁熙和張遼手中,主公想要奪回鄴城,難!難!難!”
這番話,就像是一把利劍,刺穿了袁紹的心理防線。
那三個難字,更是讓他破防惱羞成怒。
“元皓莫要長他人威風,滅自己志氣!昔日我能兵不血刃拿下冀州,來日又如何奪不回鄴城!”
田豐剛想反駁,卻見袁紹臉色慘白一臉病態。
到了嘴邊的話,也強行咽回去,生怕刺激的他一病不起。
心中卻是一陣嘆息。
韓馥膽小怯懦,豈能與張遼和袁熙相比?
更何況,鄴城可還有一位天子。
張遼乃呂布麾下,為了天子,定會死守鄴城,絕不會如韓馥一般。
想要重回鄴城,沒有八萬大軍,壓根就是癡人說夢。
暫時將鄴城那邊的事情按下,田豐說道:
“主公,當務之急,還是要盡快將公孫瓚擊退。公孫瓚屢次來犯,拖住了主公大軍,無異于給了張遼和袁熙逐步蠶食冀州各郡縣的機會。要是再拖個一年半載,冀州后方怕是真要大規模失守了。”
鄴城的丟失,本就對袁紹極為不利。
一但廣平郡和陽平郡也丟失了,那鄴城就獲得了一道堅固的屏障。
袁紹更是會面臨腹背受敵的危機。
袁紹深吸一口氣,掃去心中種種負面情緒,眼中精光湛湛,自信滿滿的說道:
“當年界橋之戰,我兵不如公孫瓚多,將不如公孫瓚廣。最終卻以少勝多擊潰了他的白馬義從,讓他數年時間都沒能恢復過來。”
“如今我兵多將廣,焉是公孫瓚能比?”
見袁紹這么快就振作了起來,田豐頓時大喜,趕緊獻上了一系列的建言。
此時,袁紹身邊沒有沮授,沒有審配,沒有荀諶,沒有郭圖,沒有逢紀,沒有許攸,沒有崔琰,不再是往常那般只要議事,就有五六種不同的聲音涌來。
不至于讓他陷入到艱難的抉擇當中。
袁紹聽完田豐的幾個建言,心中盤算了一下,很是認可,只覺得思路越發清晰。
區區公孫瓚,根本不在話下。
他起身握著田豐的雙手,激動的說道:“幸好我還有元皓,有元皓相助,天下不足慮也!公孫瓚?哼!定叫他有來無回!”
田豐只覺得受寵若驚。
這些年來,他不知向袁紹提出過多少建言,但毫無例外,統統不被采納。
而且不只是他的建言,沮授、審配的建言,也是如此。
因而他們雖然心中不想承認,但也認為袁紹此人好謀無斷。
沒想到這次鄴城損兵折將之后,他竟然完全變了!
一時之間,田豐都不知道鄴城這次大敗是好還是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