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伏德這傷心至極的哭訴。
劉協的表情十分古怪。
他說的那些詞……怎么如此之熟悉?
怎么都喜歡露宿破廟,都喜歡和野狗爭食啊。
你就沒有自己的詞嗎!
劉協壓住抽動的嘴角,忍住心里強烈的吐槽欲望。
趁著伏德帶來的這個消息,進一步坐實天子身份。
他霍然起身,怒喝道:“那曹賊和偽帝竟如此之大膽,居然敢擅廢皇后!”
“伏德,國丈和皇后不愿屈服曹賊和偽帝,眼下他們的情況如何了,可有性命之危?”
劉協的語氣中帶著焦急,臉上飽含關切。
這一刻他的演技雖然沒有臻至巔峰,但也屬于超常發揮。
“回稟陛下……臣不知。”伏德滿臉沮喪的搖著腦袋,哭哭啼啼地說道:“臣一路躲避曹賊追殺,已經和父親失去聯絡許久。”
“但父親當堂怒斥曹賊,已然抱著必死的決心。皇后為了全忠名、保貞潔,也視死如歸。臣冒死逃出許縣,只為讓陛下知曉真相,洗去我伏家身上蒙受的不白之冤。”
“臣父親送臣登上前往鄴城的馬車時,說了讓臣終生難忘的四個字……”
說到這里,他停頓了一下。
在場之人,都是人精,哪里不明白他這是等著捧哏的人登場。
劉協如今巴不得洗白伏家,巴不得把伏完和皇后綁在他的戰車上。
可他作為天子,給人當捧哏,顯然不太合適。
朝堂中,楊修見劉協欲言又止,心中立即了然,當即問道:“哪四個字?”
劉協見狀,頓時大喜。
關鍵時候,還得是楊修啊。
伏德聞言,哭聲收斂,猛地抬起頭。
這一刻,他有些佝僂下去的身子挺得筆直,眼神變得有神起來,鏗鏘有力地說道:
“振興大漢!”
只是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從伏德口中說出來,卻滿含熱血和激情,擲地有聲!
大殿內的百官們盡管心里都清楚伏德這是在作秀,但畢竟這番話符合大漢的政治正確,所以他們都紛紛配合露出感動之色。
“原來伏國丈一直在忍辱負重!”
“當真是令人唏噓。”
“伏家滿門忠烈!乃大漢忠良!”
“皇后也是忠貞不二,曹賊和偽帝竟敢行如此悖逆之事,實在當誅!
聽著大殿內眾多官員們的議論聲,楊修嫉妒得后槽牙都快咬碎了,恨不得取伏德而代之。
他也想這樣人前顯圣啊!
他也想讓楊家的名聲更上一層樓啊!
陛階之上,劉協心中也有些感慨,很是佩服伏德的這一段表演。
如果硬要用一個詞形容,那就是教科書級別的表演。
這個時代,當真是隨處可見影帝。
他心中提高了警惕,告誡自己萬不能自傲,以至于日后被下面的人給騙過去了。
“振興大漢”這四個字一說,再配上伏完的行為、伏皇后被廢一事,還有伏德眼下這慘樣,誰能說伏家不是忠臣?
“風霜以別草木之性,危亂而見貞良之節啊!”劉協眼圈說紅就紅,臉上滿是動容之色。
他抬手抹去眼角不存在的那一滴淚,看向伏德正色說道:“既然國丈和皇后身在曹營心在漢,朕豈能不管不顧?”
“你放心,朕定設法將國丈和皇后從許縣救出來!絕不會讓忠臣寒心!”
伏德聞言,感激涕零道:“臣謝陛下隆恩!有陛下這番話,臣父親即便是死也能瞑目了!”
兩人完全沒有彩排,卻配合的天衣無縫。這一唱一和之間,劉協大大的坐實了他漢室正統身份,伏德也坐實了伏家一片赤膽忠心。
又是一番言語之后,劉協微微嘆息一聲,道:“你一路奔逃受累了,如今到了鄴城,可安心休息……德祖,伱與伏德相熟,代朕安頓妥當。”
楊修出列拱手:“臣遵旨!”
下朝之后,楊修帶著伏德回到了自己的府邸。
屏退下人后,他就滿面怒容地罵道:“好你個伏德,居然連這種假話都編造得出來!”
“為了博取陛下同情,甚至不惜把自己打扮成這副模樣,你簡直是沒臉沒皮、令人作嘔!”
“惡心!呸!”
楊修站在道德制高點上對伏德指指點點,根本不承認自己內心的嫉妒和酸意。
伏德冷哼一聲,理直氣壯地道:“我伏家向來都是大漢忠良,哪里編造假話了?依我看,明明就是你的內心骯臟!”
楊修被伏德這廝的無恥氣得渾身發抖,冷笑道:“好!既然你不認,我就好好跟你說道說道!”
“曹操要是想追殺你,給你一百條命都逃不出兗州!你倒是說說你怎么從曹操的追殺下逃走的?”
伏德一時語塞……這個確實是編的。
曹操并沒有派人追殺他。
他離開許縣的時候,曹操壓根不知道。
見伏德說不出話,楊修又扯了扯他身上破爛的衣裳和頭發上的雜草,瞥了一眼那一瘸一拐的腿,嘖嘖道:
“看看你這身打扮,裝得還挺像是那么回事兒,我差點以為你真是從哪蹦出來的流民呢。”
這下伏德忍不住了,怒道:“你可以說曹操追殺我是編的,但不能說我這一路的悲慘經歷也是編的!”
“我錢袋子和馬匹被偷了,腿在爬樹摘果子的時候也摔了,夜宿破廟、和野狗爭食,這都是真的!”
“一個月,你知道我這一個月是怎么過來的嗎!”
伏德說著說著就哭了出來。
簡直悲憤到了極點。
他這從許縣到鄴城一路顛沛流離,兩個月以來的遭遇簡直太心酸了,現在回想一下都不知道是怎么堅持下來的。
楊修見他這副模樣,心里也不由得一陣心軟,沒有再繼續質問下去,吩咐下人準備酒菜端上來。
伏德已經好些日子沒吃過飽飯了,上來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一邊吃一邊流淚。
他已經許久沒吃過這么好的飯食了。
楊修沒什么胃口,只是喝了幾口酒,同時問道:“你說伏公被曹操下獄,皇后也被廢,此事當真?”
“當然!”伏德咽下嘴里的食物,憤憤不平地道:“你們楊家真是心思險惡,掉包天子也就算了,還想把我們伏家當踏腳石!”
“我父親為了保護我伏家的忠名,在朝堂上怒斥曹操假立天子,引得曹操大怒,將其下獄;沒過多久皇后也被偽帝廢了后位!”
“這一切都是你們楊家的錯,你們楊家欠我們伏家的拿什么還!”
伏德心中對楊彪和楊修飽含怨言。
你說你楊家掉包天子就掉包天子,防著他們伏家干什么?他們是皇親國戚,難道還能背叛天子?
真是不可理喻。
楊修聞言也是一陣心虛,因為這事的確是他父親做得不地道,在他看來也沒必要防著伏家和董家。
多幾個外戚相助,就多一份力量。
但忽然間,他意識到了不對勁。
“掉包天子這件事是父親干的,伏公不知情可以理解,但為什么皇后也分不清偽帝身份?這不可能啊。”
“等等……難道說皇后一直都知曉偽帝身份,只是為了給陛下打掩護才隱瞞,其實和父親是一伙的?”
“眼下被廢去后位,莫非是想借這個機會脫身,同時給伏家洗脫污名?”
楊修越想越覺得這個可能性很大。
不然根本沒法解釋為什么伏皇后之前一直不拆穿那偽帝身份,甚至還幫忙隱瞞。
他將自己這個猜測跟伏德說了一遍,伏德聽完后頓時愣住了,嘴邊還掛著菜葉子,有些不敢相信地道:
“那這么說……我伏家其實真是大漢忠臣?”
“皇后一直以來,真的在忍辱負重?”
他之前只是覺得伏皇后是被偽帝蒙騙了,但被楊修這么一說后,他也覺得不太對勁。
原來自家姐姐隱藏得如此之深!
連他們這些親人都瞞著!
楊修篤定地道:“定然如此,伏兄,你伏家和我們楊家一樣都是護衛天子的大功臣啊!”
聽到這句話,伏德回過神來,心中頓時涌現出無比的欣喜,但隨之而來的就是擔憂與惆悵。
“可是我父親和皇后都在曹賊手中,以曹賊之兇殘,肯定不會輕易放過他們的。”
“陛下如今怕是也無能為力。”
楊修也不由得想起了他那撞墻自戕的父親,對伏德不禁生出了幾分同病相憐之意,于是出聲安慰。
“伏兄你不必過于介懷,一切都是為了大漢!只要陛下無恙,我父親和伏公他們的犧牲都是值得的。”
“事已至此,先吃飯吧。”
楊修說著給伏德夾了幾筷子飯菜。
伏德含淚點頭,低頭繼續吃飯。
皇宮,宣室。
朝會已經結束,但關于怎么應對袁紹,尚未討論出一個結果。
或者說有些事情不好在朝會上說,會動搖人心。
因此下朝之后,劉協就將郭嘉和賈詡喊到了宣室,繼續深入討論具體怎么對付袁紹。
郭嘉神色凝重地說道:“陛下,臣以為讓溫公從揚州調兵前來馳援,并不妥當。”
“且不談溫公一旦離開揚州,之前打下來的所有城池都將丟失,便是大軍如何過來都是個問題。”
“從徐州到鄴城必須要經過青州或者兗州兩地,兗州是曹操的地盤,青州有袁譚重兵把守,皆不能通行。”
上次張遼之所以可以率兵從青州過境,是因為有太史慈在北海起兵,吸引了袁譚的兵力。
如今想要故技重施,怕是行不通了。
“奉孝所言甚是。”賈詡亦點了點頭,給出了自己的提議:“陛下,眼下許攸不是在曹操那邊當內應么?臣以為可以讓許攸游說曹操出兵青州,或者讓溫公借道兗州。”
“幽州已經是袁紹的囊中之物,若轉身回來奪取鄴城,曹操將會直面袁紹的威脅。”
“唇亡齒寒的道理他不會不懂。”
雖然曹操假立天子,罪無可赦,但在對抗袁紹這個大敵上面,他們的目標是一致的,因而未嘗不能聯手。
劉協緩緩搖頭道:“讓曹操出兵是不太可能的,他一旦出兵助朕,等同于承認自己許縣的天子是假的。”
“讓他借道放溫公的大軍前來倒是可以……但這樣做的危險很大,溫公的大軍一旦進入,我們就處于被袁紹、曹操兩面包夾的境地,再無援手。”
“朕覺得不能讓溫公率兵馳援。”
看了那么多兵書和戰役詳錄,劉協早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剛剛穿越、什么都不懂的愚蠢大學生了。
如今的他頗有戰略眼光和分析局勢的能力,加上后世的知識和記憶,雖然比不上賈詡他們,但也絕對不能小覷。
賈詡、郭嘉聞言紛紛陷入沉思。
曹操不出兵,呂布也無法越過兗州和青州神兵天降。
那最佳的選擇便是逃離鄴城。
可鄴城一個插在冀州的釘子,只要有鄴城在,袁紹就很難占據冀州全境。
一旦讓袁紹拿下鄴城,他就擁有了整整四州之地,天下之大,再無人能抵擋他的兵鋒。
賈詡沉思許久,忽然眼前一亮,說道:“陛下,臣有一計謀!”
劉協和郭嘉聞言,雙雙目光灼灼的看著他。
賈詡說道:“陛下,既然曹操礙于假立天子的名聲不會出兵相助,溫公的兵馬也無法調動,陛下不如下一封圣旨,命涼州的馬騰、韓遂出兵?”
“此二人雄踞涼州、關中,坐擁十數萬大軍,兵鋒強盛至極,卻彼此不和,連年交戰不休。”
“陛下若向馬騰和韓遂陳述利害關系,許于高官厚祿,他們即便不肯歸順,卻未必不會出兵攻打袁紹。”
馬騰和韓遂,都不想頂著反賊的名號。
歷史上曹操一招安,兩人就歸順了,且各自送兒子去許縣作為人質。
如今劉協的勢力雖然遠遠比不上歷史上的曹操,但卻占據了天子大義,能夠讓他們名正言順的從反賊搖身一變成為漢臣。
更何況,馬騰和韓遂未必就不覬覦并州。
若是他們出兵,甚至僅僅只有一方打著勤王的名義進攻并州,袁紹肯定不能忽視,定要調兵抵擋。
屆時,鄴城面對的壓力將會大大減少,擁有了喘息之機。
劉協在心中分析過后,覺得賈詡的提議可行,于是點頭道:“那便依文和所言,下旨命讓馬騰和韓遂發兵并州。”
有棗沒棗打兩桿。
反正現在也沒什么更好的辦法。
就算馬騰和韓遂不愿與袁紹為敵,大不了他就帶著鄴城這兩萬人馬離開冀州,與呂布前后攻占青州。
但不到萬不得已的情況,劉協還是不愿用鄴城換一個青州。
將此事定下,賈詡和郭嘉就告退了。
劉協擬了兩封圣旨,命人送去馬騰和韓遂。
隨后又擬了一封圣旨送去許縣。
這封圣旨的大致意思,就是讓曹操將伏完、楊彪、伏皇后三人送來鄴城。
若曹操腦袋發昏,果真遵旨行事,那就是天大的好事。
若曹操震怒,為確保漢獻帝的正統身份,為確保自身的名聲,下令誅殺背叛漢獻帝的楊彪、伏完,甚至是伏皇后,那也是劉協所期望。
楊彪和伏完相繼對劉協表忠心,這封圣旨就是陽謀,只要送到許縣,曹操無論如何都必須得做出一個抉擇。
不是他裝聾作啞就能躲過去的。
“死吧,最好連伏皇后一起都死了,如此朕就再無破綻。爾等死后,伏家和楊家,朕定會厚待。”
劉協眼神微冷,握著傳國玉璽,重重蓋在圣旨之上。
晌午時分,三封圣旨從鄴城發出。
一封送給馬騰,一封送給韓遂。
最后一封,則送至許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