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袁熙臉上滿是震驚,他看著面前深深低頭叩首的袁紹,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袁紹這一舉動,讓他始料未及。
他怎么都沒有想到,袁紹居然會在這最后關頭選擇向天子認罪,并俯首低頭!
但當袁熙回過神來后,他非但沒有因此感到高興,反而怒不可遏、震怒不已!
“這個該死的老東西!”
袁熙盯著袁紹,心中涌現出強烈的恨意,有種想直接用手中的天子劍把他頭顱斬下來的沖動。
這時候認罪還有什么用?
袁氏全族都已經死光了!
但凡能夠早一些認罪,袁氏上下也不會落得一個被族滅的下場,也不會只剩下他一個血脈!
早干什么去了!
而此時此刻,劉協也不禁動容了。
袁紹的性格他是了解的。
可以說是驕傲到了極點。
同時也固執到了極點。
否則袁紹不可能在戰敗后被關了這么久都不肯認罪投降,甚至之前在宣室里仍然對他破口大罵。
但就是這樣一個生性驕傲的人,怎么會選擇打破這么長時間以來的堅持,在臨死之際向他低下高貴的頭顱、俯首認罪?
總而言之絕不會是因為怕死。
袁紹這種人是不可能怕死的。
就在劉協不解之際,袁紹又道:“罪臣挾持天子,行悖逆之事,有負陛下所望、更有負大漢國恩。”
“罪臣自知罪孽深重,罪無可赦,如今唯有以死向陛下以及戰死的大漢將士們謝罪!”
“吾兒袁熙忠良秉節,未與我同流合污,是我袁氏之幸;我雖為父,卻遜子遠矣。”
“今日由吾兒行刑,吾心甚慰。”
“但愿能吾之熱血能警醒我袁氏后世子孫以及天下人,勿要效仿吾之所行,做悖逆之事。”
“國有國法,家有家風。家風不正,當以國法正之!世人當以吾兒袁熙為標榜,凡悖逆之徒,便是父母兄弟也當手刃!不可包庇縱容、同流合污!”
“罪臣,謝陛下賜死!”
袁紹嘶啞蒼老的聲音雖然不大,但卻清晰地回蕩在每一個人的耳畔,如同重錘砸在他們的心上。
國有國法,家有家風。
家風不正,則以國法正之!
這番話當真是振聾發聵!
而聽到這一番話后,劉協也終于明白了袁紹的打算,又為什么會在這最后關頭認罪。
并非是求活,而是求死!
袁紹以身入局,在這本就是必死的局面中,生生為為袁熙謀得了一份大好的聲名!
子弒父,這種事情雖然不是前所未有,但終歸極少。如現在這般在無數百姓面前公開弒父更是聞所未聞。
即便有著一份大義滅親的名頭在前,但袁熙事后終究難免會背負上一份罵名,假若袁紹在臨死之前再罵上幾句的話這罵名肯定會更重。
但袁紹如今甘愿認罪領死,還高度贊揚了袁熙的這種行為,并且說出了以自己之死為后世人樹立榜樣這種話。
那袁熙弒父就將成為一個典型!
他不但不會遭到任何罵名,反而會得到極大的美名,更會成為后世傳唱的榜樣。
而且這是一個高明的陽謀。
哪怕劉協知道袁紹所想,但他依然會順著袁紹的想法去做,大力推崇并贊揚這種行為。
因為這能讓王朝的皇權更加穩固。
他對袁熙的封賞越重、待袁氏越好,那造反之人對兄弟父子的猜疑就會更重,不會再因為血緣關系而親密無間。
“袁本初,好一個袁本初!”
“是朕小覷了你。”
在這一瞬,劉協看向袁紹的目光中閃過一絲深深的佩服和敬意,袁紹在滿盤皆輸的情況下,居然還能為袁氏正名,為袁氏謀來了再度輝煌的種子。
這讓他心服口服。
凝視了袁紹片刻后,劉協嘆道:“卿本忠臣,奈何做賊……司空,行刑罷。”
袁熙聞言渾身一顫。
目光投向了袁紹。
聽完剛剛那番話,他便是再蠢也明白其中的意義了,袁紹這是在用命給他鋪路!
尤其是那一句“我雖為父,卻遜子遠矣”,更讓他心中感到百味雜陳。
這是他一直渴求的認可。
如今姍姍來遲,但他卻感受不到任何高興,甚至連心中的殺機也再難提起。
“動手罷。”
袁紹目光深沉,神色平靜而無波瀾,用只有袁熙才能聽到聲音說道:“不要讓我失望,顯奕。”
袁熙抿嘴不語,只覺得手中的天子劍仿佛重若千鈞,怎么都抬不起來。
“動手!”
袁紹雙眼怒瞪袁熙,厲聲怒吼。
“啊啊——!”
袁熙大吼一聲,淚水無法控制地從眼中洶涌而出,同時用盡全身力氣、閉上雙眼揮劍斬落!
一道沉悶的聲音響起。
劍尖滴血。
袁紹的頭顱落在地上,斷掉的脖頸上噴灑出將近一丈高的鮮血,灑滿隨風狂舞的天子龍旗!
更灑滿了袁熙全身!
袁熙不敢再去看袁紹那無頭尸體,顫抖著轉身向劉協跪下,雙手捧著天子劍,高高舉過頭頂。
“陛下,逆賊已伏誅!”
劉協深深看了他一眼,伸手抓起染血的天子劍,隨后面容冷厲,揮手下令:“傳旨——!”
“大軍開拔!”
“此戰滅曹賊擒偽帝!”
“殺——!!!”
震天的喊殺聲如同潮水一般涌來,大軍的士氣在此時此刻攀升到了頂點,浩浩蕩蕩地開撥南下。
袁紹被斬,傳首天下。
不管袁紹死之前有沒有認罪,他犯下的過錯都不能抹除,更不會因此而得到寬恕。
在劉協的旨意下,袁紹的頭顱被送去各郡示眾,與此同時王師南下討賊的消息也隨之傳開了。
關中,長安。
馬超看著手中的情報,表情相當興奮,忍不住大笑道:“好機會,簡直是天賜良機啊!”
“朝廷的兵馬都南下去討伐曹操和孫權,我正好可以趁機攻打并州、奪取北方!”
馬超高興極了,他一直都在等待這個機會,他沒想到天子居然會如此愚蠢,在這種時候揮師南下!
簡直不將他放在眼里!
聽聞此言,一旁的龐德連忙勸道:“將軍,朝廷的大軍雖然南下,但在并州的駐軍依然有兩萬。”
“并州關隘重重,易守難攻,我們西涼軍雖眾,但都是騎兵,想要攻下并州太難了。”
“況且將軍如若對并州用兵,那就是徹徹底底的逆賊,將軍的父親和兄弟又該如何自處?”
“將軍割據一方能暫時為朝廷容忍,可公然反叛,便是自絕于天下!聽我一句勸,萬萬不可動兵啊!”
馬超聞言,當即拉下臉來,滿臉不悅地說道:“哼!我如何是逆賊?我此番出兵,分明是清君側!是忠義之舉!”
“如今西涼軍已經基本上被我整合,朝廷的主力大軍也南下中原,此時不動兵更待何時?”
“就應當趁著呂布不在的時候攻打冀州,將天子還有我父親他們解救出來!”
面對龐德,他依然打的是這一名義。
但龐德卻依然勸道:“將軍,呂布既然敢揮師南下,說明他已經在并州做好了完全的準備,不怕將軍叩關。”
“否則他們又豈敢調兵離去?”
“依我之見,暫時還是按兵不動、等待機會為妙,此為明智之舉。”
他不覺得現在是合適的出兵時機,并州就是河北遏制他們的一道天然屏障。
聽到龐德之言,馬超心中很是不耐,但這番話又的確有道理,所以只能按捺下心中發兵的沖動。
“你且下去罷。”
為了不讓龐德繼續勸下去,馬超只能敷衍地答應了下來,并將其打發走。
待到龐德離去后,馬超拿起了桌案上放著的一封書信,那是從鄴城寄過來的、他父親馬騰的書信。
馬超打開書信掃了兩眼。
然后冷冷哼了一聲。
“一個兵馬不如我的天子而已,我憑什么要去鄴城向他請罪、聽他的號令指使?”
“父親與韓遂纏斗這么多年,我接手西涼軍后就能把他鏟除,還將十萬西涼軍全部整合,這說明我的才能要遠勝于父親!”
“我才能讓我馬家振興!”
馬超對于馬騰在信中的那些話不屑一顧,他們馬家公然造了這么久的反,三番五次的當反賊,去投天子肯定要落得一個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場。
唯有擁兵自重,割據一方才是最好的選擇!
等他找到機會打下并州、兵至鄴城,便能逼迫天子封他一個涼州王,從而名正言順地成為一方大諸侯!
一念至此,馬超的眼神越發火熱,將手中的書信放在燭火上燃成了灰燼。
潁川,許縣。
曹操亦收到了從冀州傳回來的消息,他凝視著書信當中“袁紹伏誅,傳首天下”這八個字,神色相當復雜。
雖然他和袁紹是對手,但曾經畢竟也是好友,如今突然聽到袁紹身死的消息,心里難免有些觸動。
“故人逐漸凋零,好似風中落葉……”
曹操嘆息一聲,拿起桌上備好的酒水,然后起身走出房間,前往囚禁許攸的小院。
許攸此時正在院中看書。
見到曹操拎著酒過來,不禁挑了挑眉,合上書笑道:“今天怎么想著找我喝酒了?”
“所謂無事不登三寶殿,阿瞞伱若有事找我求助,那這一壺酒水可不夠……當然,要與我一同投天子的話除外。”
許攸被幽禁在這小院里雖說吃喝不愁,但卻頗為煩悶,而且許褚那憨貨也不與他聊天,所以見到曹操后,他就顯得話格外多。
“袁紹死了。”
曹操走到院內的石凳上坐下,將手中的酒水放在桌上,隨口說道。
許攸聞言不禁愣了一下,過了良久后才開口問道:“什么時候的事?”
“剛過頭七。”曹操一邊說一邊倒了三杯酒,“天子揮師南下,讓袁熙斬袁紹祭旗,傳首天下。”
“袁紹于死前向天子認罪,稱贊袁熙的行為并且讓世人以袁熙為標榜……沒想到如他這等人也會低頭。”
袁紹臨死前的舉動是他沒料到的。
和袁紹的性格完全不相符。
許攸聽完后不禁冷笑道:“反正他活不了,最后關頭還成全了一段美名,讓兒子得以名留青史、袁氏得以再度振興,他倒是好算計。”
說到此處,許攸的表情變得猙獰了起來,語氣中也充滿了刻骨的恨意。
“他死的倒是值了,但我那可憐的兒子和妻子卻死得冤枉!”
“我家破人亡都拜他所賜!”
許攸一邊說著,一邊揮手將桌上那杯給袁紹倒的酒水打翻在地——他才不想和曹操一起緬懷袁紹。
他與袁紹早就沒了任何情義!
看著處于憤怒中的許攸,曹操也沒多說什么,只是默默飲了一口酒。
“怎么,兔死狐悲了?”
許攸斜睥了曹操一眼,冷冷說道:“袁紹身死,天子揮師南下,很快就要輪到你了。”
“曹阿瞞,我奉勸你最后一句,現在向天子投降還為時不晚,若是繼續堅持下去的話就只有死路一條!”
“到時候就連我也救不了你!”
聽到許攸三句不離投天子,曹操的眉頭也深深皺了起來,面無表情道:“我自有打算,不需要你操心。”
“不過你放心,若我身死,也絕不會讓你獨活,你我二人黃泉路上再度相聚便是。”
他們是奔走之友,又是不死不休的敵人。
曹操從沒放下過對許攸的警惕和殺意,若他最后到了無可挽回的境地,他可不會讓許攸活著去天子面前領賞、享受榮華富貴。
許攸冷哼一聲,并不回答。
曹操對此也不以為意,繼續說道:“劉表父子死了,現在荊州各世家擁立劉琮那個小兒為主。”
“劉表一死,我想要取荊州便容易得多,最終鹿死誰手還尚未可知。”
“你就拭目以待吧。”
說完這句話之后,曹操放下手里的酒樽,轉身離開了小院,只留下深深皺眉的許攸。
“曹阿瞞……”
許攸注視著曹操的背影消失在遠處,心中有著重重憂慮,同時也感到有些著急。
他知悉曹操的一切計劃,這些都是重要的情報,可惜他現在受困于這小小院子里,無法傳達到鄴城,不然肯定可以料敵于先。
長嘆一聲后,許攸轉身返回廂房。
但就在他走入廂房的瞬間,他忽然感覺眼前一黑,一只手忽然將他的嘴給捂住、并且把他按到在地!
在這一瞬間,許攸心中充滿了驚恐,雙腿不斷在地上蹬著,踹翻了地上擺著的一只酒壇。
而就在此時一道聲音也在他耳畔響起。
“先生冷靜,我是陛下派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