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窟中,火把熊熊燃燒。
“就在這里。”
呂三指著前方,悶聲說道。
李衍順著其所指方向看去,只見一大一小兩座土墳埋在洞穴正中,也沒立什么墓碑,很是簡陋。
這是東山懸崖崖壁上的洞窟,位置隱秘,若無呂三帶領,他們根本找不到。
李衍點頭,上前恭敬抱拳彎腰,又插香燒了些紙錢,這才扭頭,打著火把來到洞窟角落。
火把一照,只見上方有人工開鑿痕跡。
“是崖墓!”
王道玄眼睛一亮,撫須道:“貧道正覺得奇怪,進入這洞窟后生氣流動,并無腐朽陰晦之氣。”
“多半是哪家富貴人家開鑿一半,突生變故,才荒廢了下來。沒想到呂兄弟也擅風水堪輿之道。”
呂三搖頭道:“我不懂風水,是聽到鳥兒說有這個地方才來的。”
“那就沒錯了。”
王道玄笑道:“這里便是附近地氣匯聚之所,打開后又沒有封土,地氣與生氣相通,自然是好地方。”
說著,看了看周圍,點頭道:“不錯,吉穴就選在這里,估計這附近,貧道也找不到更好的了。”
李衍也很贊同,“就依道長之言。”
吳老四一家,已經全沒了,他之所以千里送棺,就是為完成當初諾言。
這崖墓,都是富貴人家才用的起,無論請人點穴,還是工匠開鑿,都要耗費不小。
葬在此地,也不算委屈吳老四。
就在二人準備離去時,始終沉默的呂三忽然開口道:“道長,我想問一下,這里還能多葬人么?”
王道玄微楞,頓知其意,搖頭嘆道:“當然可以,此穴不小,做家族墳地也行。”
“但恕貧道直言,吳家溝的那些祖墳被毀,先人尸骨曝于陽光之下,葬在這里恐怕也難以挽回。”
呂三似乎根本不在意,點頭悶聲道:“那就行,我去收斂尸骨。”
說罷,便出了山洞,順著繩子爬上山,也不和二人說話,很快獨自離開。
看著對方離去的身影,李衍有些無語,“這小子的腦袋,多半是有點不對。”
王道玄則嘆了口氣,“他有點像狗。”
李衍樂了,“道長,這小子雖不好打交道,但無需罵人吧。”
“孤身復仇謂之勇,不忘恩情謂之義,我其實也是佩服的。”
“貧道怎會罵人呢?”
王道玄搖頭道:“貧道在齊魯游歷時,曾見一山村因地龍翻身而毀,其他百姓都搬走了,唯有一條老狗始終守著,后來為守護主人尸骨,被其他野狗咬死。”
“當地人稱之為義犬,建廟紀念。”
“和這小子,真像啊…”
夜晚,吳家溝荒廢祠堂內。
“諸位,可能要辛苦一下了。”
王道玄沉聲道:“事情便是這樣,原本貧道還想著些銀子,到豐陽縣雇人,但現在看來,此事還不能大張旗鼓操辦。”
“咱們聽道長的!”
杠夫頭子岳疤瘌罵道:“逼得整村人背井離鄉,還把人祖墳給刨了,就沒見過這么下作缺德的。”
“怎么安排,道長您說話。咱們沒多大本事,賣把子力氣還是行的。”
王道玄點頭抱拳道:“諸位仁義!”
“吳前輩對貧道有救命之恩,雖說事急從權,不能風光大葬,但該有的流程,還是不能應付,也算貧道盡一點心意。”
“明日十月初一寒衣節,為鬼日,宜祭祀,不宜安葬,且各家都要上山燒寒衣,難免會有麻煩,所以安葬之日,定在十月初二,正適合破土安葬。”
“沙老弟。”
“唉。”
“麻煩你明日還要跑一趟豐陽縣,買一些竹簽白紙火紙,紙扎紙人招魂幡,貧道親自來做,免得引起懷疑,還有香燭元寶等,恐怕要多跑幾回。”
“好勒,這事交給我。”
“岳老弟,你們明日跟衍小哥上山,下棺的繩索、封土的泥石,都得提前備好,免得到時誤了時辰…”
王道玄常幫人辦白事,對此事極為精通,很快便安排的井井有條。
因為明日要忙一整天,眾人都是早早睡下,李衍更是兩日沒合眼,簡單存神后便進入夢鄉。
西南山上,吳家溝祖墳處。
月光下,刨土聲不斷。
呂三彎腰躬身,一根根撿著尸骨,額頭汗水滴答,嘴里還不停自言自語:
“吳老伯,當初是你心善,想著收我為孫,雖說吳大哥不讓,但心意我還記著…”
“劉阿婆,伱嘴上說話難聽,但冬天送的衣很暖和,那是我第一次穿新衣裳…”
“吳三哥,你死的早,但我聽說村里的混子欺負我和師傅,是你幫忙出的頭…”
“吳六叔,你可真是混球啊,整天騙我玩…”
“都走了,家也沒了,只剩我一個了…”
寒衣節,又稱“冥陰節”、“秋祭”,與清明、中元、共稱三大鬼節。
這天是十月初一,入寒冬后第一日。
上古之時,在這一日,婦女們要事先準備好御寒衣物,送給遠方戊邊、服徭役的親人,謂之寒衣。
到后來,祖先和亡人也要送一份。
當然,送的可不是真衣,而是用紙剪成五顏六色的衣服,燒給亡故親人,寄托哀思。
一大早,豐陽縣城內便人流如織。
百姓們攜老帶幼,挑著祭品,拿著紙扎寒衣,出城到附近山上,燒紙祭祀祖先。
國之大事,在戎在祀。
祭祀祖先這回事,誰也不敢大意。
沒錢的,也得湊錢弄點火紙,折成衣服燒了,免得自家過世親人在下面受凍。
有錢的,那更是排場十足。
比如號稱“豐陽之虎”的縣尉喬三虎,僅各色紙扎紙人,就拉了十大大馬車,更別說那林林總總的祭品,連燒豬烤全羊都有。
隊伍最前面,有道士和尚誦經。
中央則是大批壯漢,各個五大三粗,身上描龍畫鳳,即便穿著孝衣,也是吹鼻子瞪眼,呵斥著街上行人讓開。
而在最后方,則是幾輛馬車,拉著喬三虎的妻妾兒女,至于家丁什么的,自然更多。
這么一支龐大的隊伍經過,整條街都安靜下來,百姓紛紛躲避,就連混江湖的也不敢廢話。
要論起來,喬三虎的后臺,可比當初的袁瞿和鄭黑背硬多了。
雖說他那表兄岳法崇,怕他在藏龍臥虎的長安城給自己惹事,禁止他前往立足。
但在這小小的豐陽縣,卻無人敢惹,是土皇帝一般的存在。
這支龐大的隊伍離開后,百姓們才松了口氣,原本凝滯的街道,也再次熱鬧起來。
“呸!”
人群中,戴著斗笠的沙里飛啐了一口,轉身進入旁邊的香燭店。
“老板,拿些白紙彩紙、竹簽子。”
“哎呦客官,您要現做啊,這可來不及了,不如買現成的,小店的手藝那可是…”
“少廢話,你拿就是了。”
“對了,香燭那些也來點,就照著這個單子拿……”
送葬隊伍,要用到引魂幡之類,誰知道這些店里有沒有喬三虎的人,若直接購買,指不定就會被發現。
“趙魁!”
城外,龐大的祭祀隊伍沒走多遠,后方豪華馬車上,便傳來個渾厚的聲音。
“大人,我在。”
旁邊,一名絡腮胡漢子立刻跑到車前。
他叫趙魁,正是豐陽縣捕頭。
喬三虎有權有勢,整個豐陽縣上下,要害位置幾乎全換成了自己人,歷任縣太爺幾乎都被架空。
而這趙魁,原本就是個地皮無賴,只因練得一手好刀法,得喬三虎看中,收為走狗。
他也是兢兢業業,什么臟活都敢干。
豐陽百姓,私下里稱其為“倀鬼”。
馬車車廂簾子緩緩掀開,露出個寬厚面孔,額頭寬,面部五岳皆起,眉眼細長,嘴寬唇厚,雖一只眼大一只眼小,但卻頗有氣勢。
相書上說,這叫白虎相,天生野心極大,敢打敢拼,心狠手辣。
此人,便是喬三虎。
他輕輕撫摸著八字胡,淡然道:“找幾個人,到吳家溝祖墳瞧瞧。”
“倀鬼”趙魁一愣,討好道:“大人放心,咱們辦事利落的很,那幫泥腿子的祖墳,早就給掀了。”
“蠢材!”
喬三虎瞥了他一眼,訓斥道:“挖幾個破墳堆有什么用,我要的是勾呂三現身。”
“這小子覺醒神通,擅御獸,連漕幫都要以禮相待,雖說現在奈何不了本官,但留著遲早是個禍害。”
“今日寒衣節,他說不定會回來祭拜,你帶人去看看,若是發現了蹤影,立刻回來告訴我。”
“是,大人。”
“等等!”
趙魁正要走,喬三虎忽然又叫住他,沉聲道:“去,把魯先生也請上,呂三畢竟會些術法,以免你們擒不住他。”
“是,大人。”
趙魁抱拳離開,隨后又來到隊伍最末尾,在馬車前恭敬拱手道:“魯先生,大人請您跟我們去一趟,給壓壓陣。”
“真是麻煩…”
沙啞的聲音響起,一名黑衣男子掀開簾子,跳下馬車,又拎起個長條形的黑布包。
他滿頭亂發,胡子拉碴,臉色卻慘白的嚇人,甚至有些發灰,好像死人膚色。
趙魁縮了縮腦袋,不敢多嘴。
這個人,幾年前便投靠到了喬三虎手下,平日里很少出門,整日待在家中,不知鼓搗什么。
尤其是其身上,散發著一股死尸腐臭味。
趙魁始終覺得,
這不是個人!
嘩啦啦!
呂三臉色蒼白,背起最后一大包骸骨,最后看了眼吳家溝祖墳,便轉身下山。
下山后,他直接向著東山崖墓而去。
經過一晚的收斂,吳家溝祖墳里,曝露在外和墳墓嚴重破壞的尸骸,他已全部收斂。
還有些年代久遠,已經腐朽,甚至連墳堆都消失不見,因此躲過毒手,呂三也沒有亂動。
他不懂喪葬習俗,但也知道這些尸骸不能直接放入崖墓,要趁著吳老四下葬時,一起搬入。
也算是有個流程。
當然,他生性孤僻,更不會開口請人幫忙。
干什么,都習慣一個人來。
“大人料事如神啊!”
呂三走后一個時辰,趙魁便帶人從另一頭上了山,看到消失的骸骨、明顯平整過的墳地,頓時大喜。
但隨即,就是滿臉的懊惱,哀嘆道:“看樣子,人已經走了,早知道這兩日就在這兒蹲守,肯定能抓到那小子!”
說著,小心翼翼看向旁邊死人臉黑衣男子,恭敬道:“魯先生,不知您有沒有法子…”
“魯先生”瞥了一眼,“我只會殺人術,追蹤這事不熟。”
趙魁無奈,只得四處搜索。
但他不學無術,為虎作倀行,公門里追兇查案的本事,是半點都不會,手下更是如此。
沒找到人,他們只得下山復命。
“趙捕頭,快看!”
到了半山腰,有名漢子突然指向前方。
從這里,遠遠能看到荒廢的吳家溝。
來時他們并未進村,而是繞道直接來山上,畢竟一個荒棄的村子,實在引不起眾人興趣。
然而此時,荒村中央竟有一抹炊煙。
雖說只有一股,但從這里看去,卻異常明顯。
趙魁一看,頓時滿眼激動。
“快,快下山!”
“急什么!”
旁邊的“魯先生”,卻突然訓斥道:“我雖未與那呂三交過手,卻知此人知鳥獸語,恐怕你還沒靠近,就被其發現逃遁。”
“對啊,這小子可是滑溜得很。”
趙魁恍然大悟,連忙拱手道:“依先生之見,咱們該怎么做?”
“魯先生”沉聲道:“回去再多找些人手,守住村子各個出口,等到了晚上,我做法除他!”
“先生高明!”
趙魁有些不情不愿,畢竟那樣功勞就分攤了許多,但他知道,喬三虎對這“魯先生”多有器重,他可得罪不起。
旁邊有名漢子撓頭道:“捕頭,要不咱們先派人看看,說不定是路過的行人找地方露宿。”
趙魁直接一個巴掌,瞪眼道:“這里哪有你說話的份,若是過路的,就怪他們倒霉,直接當成土匪關到縣衙。”
至于“魯先生”,則沒有說話,而是走在眾人后方,摸著胸口腐爛疤痕,眼中閃過一絲激動,喃喃道:“是勾牒,是勾牒。”
“吳師弟,終于等到你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