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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事起恨人有

  清苑樓雖是窯子,雅間布置卻頗有韻味。

  輕紗幔帳,窗欞精雕細琢,室內陳設古樸典雅,書畫盈壁,桌上茶香裊裊。

  一側臨街,冬日飛雪滿長安。

  另一側向內,憑窗而望,下方池塘水汽蕩漾,假山積雪,戲亭居于水中央,青瓦覆頂,四角飛檐。

  亭中,魚鼓、云香板、板胡聲音交錯,矍鑠老者手拉二胡,唱道:“貧道出家終南山,日每舉手把道參,口口用的千家飯,聲聲念的法無邊……”

  唱詞滄桑優雅,正是周至道情戲。

  戲名《賣道袍》,講的是韓愈六十四大壽,已然成仙的韓湘子化作道童,邋里邋遢前來拜壽,要將道袍作為寶物賣出。

  一番嬉笑,皆為點化韓愈。

  后來雙方相認,韓愈問他何時再見?

  韓湘子笑道:除非那“雪擁藍關馬不前”。

  韓愈不明所以,后來因諫迎佛骨一事被貶,行至秦嶺藍關,只見一人自風雪中而來,正是韓湘子,笑道:“您還記得那首詩嗎?”

  韓愈嗟嘆良久,吟道:“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欲為圣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

  這首詩,便叫《遷至藍關示侄孫湘》。

  李衍搖頭晃腦聽得仔細。

  這些道情戲,雖都是民間小故事,且多為后人編纂,并非真正玄門內幕,但卻意蘊深邃。

  旁邊的黑蛋叔侄倆,卻都心不在焉。

  一個眼神復雜,似在回憶往事。

  一個滿臉好奇,環顧周圍布置。

  “婉芳姑娘到!”

  隨著大茶壺一聲吆喝,房門緩緩打開,一女子團扇遮臉,搖曳而入。

  她一襲白衣,身姿婀娜,團扇遮著鼻子往下,僅露出白皙皮膚與柔媚雙眼。

  咕咚!

  旁邊黑蛋兩眼發直,咽了口唾沫。

  少年情竇初開,哪見過這種絕色。

  團扇半掩,恰似猶抱琵琶半遮面,神秘中更顯一絲誘惑。

  李衍無奈,攤手道:“我真沒錢了。”

  一句話,說的是大煞風景。

  他不過是來找人,但大茶壺和老鴇口燦蓮,三人稀里糊涂就被迎入這雅間之內。

  清苑樓魁趙婉芳,也會前來侍奉。

  按照大茶壺的說法,這趙婉芳乃是大宋皇氏后裔,姿容絕世,學識淵博,長安城里不知多少達官貴人,求著上門都見不上。

  李衍認為全是胡扯。

  但要找人,也只能先說個清楚。

  噗嗤!

  聽到李衍說自己沒錢,魁趙婉芳一聲嗤笑,“李公子就這么急著離開嗎?”

  說著,團扇輕搖,露出精致容貌。

  旁邊黑蛋臉一紅,低下頭不敢再看。

  李衍本想接著解釋,但眼中幽光一閃,身子后仰,擺出大馬金刀的坐姿,笑道:“我怎么覺得不是我急…而是姑娘有點急?”

  “哦?”

  趙婉芳眼中含魅,好似起了層霧氣,隨時都要滴出水來,一扭一扭,搖曳上前,“瞧你這話說的,天還亮著呢,奴家急什么?”

  說話間,裙子一抖。

  一條秀腿似毒蛇般冷然彈出,快若驚雷,鞋尖還有匕首,直刺李衍喉頭。

  然而,李衍早有準備,左手刁打,抓著對方腳踝一送,同時右手纏絲擒拿,擋住襲向自己眼睛的右掌,借力一扭。

  趙婉芳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在他腿上。

  剛想動彈,卻發現李衍已掐住自己脖子,手掌好似鋼鐵,輕輕一動,就能將她那纖細脖子扭斷。

  雙方動作極快,只是一眨眼。

  在旁邊黑蛋叔侄二人看來,就是那美人先是言語調情,隨后一個旋轉,躺在李衍懷中。

  好嘛,這大白天的…

  李老桿連忙用手捂住了黑蛋眼睛。

  “裙里腿?”

  李衍嘴角帶著笑意,眼神卻冰冷,“我的意思是,姑娘急著要在下的命,總得先說清楚原因吧。”

  “吃葛念的?領了誰的差?”

  所謂“吃葛念的”,就是葛家門,和掛子行相對,都是練家子出身,但是靠武藝干殺人、綁架、劫掠等買賣,通常是受人雇傭。

  他自問沒得罪青樓中人。

  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殺手。

  裙里腿這功夫,沒傳承可練不好。

  旁邊黑蛋叔侄吃了一驚,剛想起身叫喊,卻被李衍一個眼神示意,又坐了下來。

  情況不明,還得小心有其他人。

  魁趙婉芳此時,也沒了方才嫵媚,眼神決絕,手中團扇下方,漸漸伸出刀刃。

  李衍嗅覺驚人,即便閉著眼睛都能察覺,豈會中招,騰出另只手一扭,團扇頓時掉落。

  他眼中也沒了耐心,“家伙事這么多,想必是個賊窩,正好一鍋端了!”

  “跟他人無關!”

  趙婉芳臉色微變,沉聲道:“我與你乃是私仇,即便你今日不上門,也會伺機下手。”

  “今日栽了,要殺要剮隨便,莫要牽連別人!”

  “私仇?”

  李衍若有所思,“我殺了伱的什么人,說來聽聽,也好有個數。”

  他入江湖,手底下已不知死了多少人。

  雖都有出手的原因,但這些人也畢竟不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

  有人尋仇,一點兒也不意外。

  趙婉芳咬了咬牙,“不是你,是你父親!”

  “我父親?”

  李衍一聽,頓時頭大,隨即眉頭一皺,“胡說八道,看你年紀不大,哪會跟我父親扯上關系。”

  “哈哈哈…”

  趙婉芳蒼涼一笑,眼中滿是凄苦,“當年,你父親在金翠樓出事,卻招來江湖中人報復,我母親、姨娘,皆葬身火海。”

  “可知我這些年受了多少苦,早不想活了,只是可惜,沒把你連著帶走…”

  李衍眼睛微瞇,“你是當年幸存者?”

  他這次來長安,自然順著調查當年之事,可惜那金翠樓被焚,官府卷宗也說人全死了。

  沒想到竟還留了一個…

  想到這兒,他在趙婉芳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便伸手一推,將其放開。

  趙婉芳順勢一滾,從地上撿起團扇,好似反手持匕握在身前,眼中陰晴不定,“你說的,可是真的?”

  李衍沉聲道:“此事隱秘,你若想活著找到兇手,就莫要聲張,晚上我再來找你細談。”

  趙婉芳眼皮微顫,“好!”

  她雖練武,但不過明勁巔峰,尚未踏入暗勁,這次也是拼死一擊,想靠美色誘人,趁李衍不備,劃上一刀。

  刀刃皆淬有劇毒,算是想同歸于盡。

  但李衍的實力,顯然不是她能抗衡,再加上對方談及的事,也讓她升起了疑惑。二人一番動作,看得黑蛋滿腦子糊涂。

  一會兒親熱,

  一會兒動刀,

  莫非這就是江湖?

  李衍自是不知黑蛋所想,盯著趙婉芳沉聲道:“這件事隨后再說,另外有件事,要麻煩一下姑娘。”

  聽他說完前因后果,趙婉芳沉默了一下,轉身來到屋門前,神色已恢復正常,拉開門嬌聲道:“胡凳子,去,請白班主過來。”

  趙婉芳在這清苑樓中有些地位,大茶壺連忙去請人,很快就有一老者滿臉喜色上來。

  這老者瘦的干巴,脖子上還貼著狗皮膏藥,衣角都破了線,顯然混得不咋樣。

  他本以為是豪客要看戲,但看到房中眾人,頓時愣了一下,眼神復雜,隨即就擠出笑容,“李師弟,是你啊,好久不見了。”

  “白師兄…”

  看見老者,李老桿原本還有些激動,但聽到此話,卻身子一顫,有些難以置信道:“是…是你?”

  “李師弟說什么,我怎么不懂。”

  老者眼中閃過一絲驚慌,卻在裝糊涂。

  “你個老不死的!”

  李老桿瞬間暴怒,一下子上來扯住他衣衫,“師兄弟一場,我待你不薄,為何害我!”

  李衍冷眼旁觀,微微搖頭。

  所謂做賊心虛,老者一上來就漏了餡。

  李老桿以前來幫過他,如今落魄上門,對方一不關心最近出了什么事,二不問為何許久不見,只說明一件事:

  他知道李老桿的情況,甚至知道內情。

  被李老桿撕扯,那老者也不還手,先是沉默,隨后再也繃不住,老淚橫流,一下子跪倒在地,“師弟,我對不住你啊…”

  他一把鼻涕,一把淚說起了緣故。

  仍舊是賭博惹的禍。

  他們戲班子自師傅走后,光景就一日不如一日,在當地混不下去,便想著長安城繁華,來這里總能混口飯吃。

  然而,長安城繁華,有本事的更多。

  這里玩皮影戲的行家,可不只是陜州。

  華陰老腔班子不說,來自蜀中、齊魯各地高手匯聚,也皆有絕活。

  憑他們那兩下,也就能在街面上混,饑一頓飽一頓,后來還是托了關系,才在這清苑樓扎根。

  雖說能吃口飯,但錢是半點攢不下。

  加上這平康坊乃長安最熱鬧之地,繁華迷人眼,班子里年輕人難免心中不平。

  憑什么別人能大魚大肉,他們卻是賤命!

  李老桿當時還算有些身家,上門時衣著華貴,雖是好意接濟,但也讓那幾個年輕人心中更不甘,鼓搗著讓白班主說情,將制靈皮的手藝傳授給他們。

  白班主雖說也眼紅,卻還有原則,知道這事喪良心,就訓斥了那幾個年輕人,并未提及。

  后來沒多久,那幾人便染了賭癮。

  想著一朝暴富,反倒輸的精光,還欠下賭坊一大筆錢。

  事已至此,他們也是把心一橫,互相聯合,想要耍老千把錢贏回來。

  賭場那是什么地方,高手如云,當場就被識破,半夜將幾人綁住,讓白班主拿銀子贖人。

  否則次日,便等著收尸。

  白班主哪有錢,便苦苦哀求。

  那幾個年輕人心中害怕,便大聲嚷嚷著讓賭場的人,去找李老桿要錢賠償。

  其中一人還泄了底,說出李老桿手藝來源。

  這引起賭場人注意,其中有個領頭的,當即說債可消,但讓他們將此事前因后果,又拿筆一一記下。

  他們僥幸歸來,個個心驚膽戰。

  沒多久,就傳來了李老桿出事的消息…

  “把那幾個帶上來!”

  聽到這兒,趙婉芳也是滿臉厭惡。

  很快,那幾個年輕人都被帶來,許是性子污了的緣故,個個賊眉鼠眼。

  看到李老桿,頓知事情敗露。

  “李老伯,跟我無關啊,都是他的主意…”

  “放屁,不是你先說的么?”

  更有一人脖子一梗,嚷嚷道:“媽的怕什么,當初這老東西招惹不干凈的東西,還吸了我爹精氣,這事還沒完呢!”

  “還有,咱們戲班落魄,定是這老狗惹禍,敗壞了氣運,還得讓他陪咱們錢!”

  “對,賠錢!”

  那幾個小子似乎有了膽氣,齊齊起身叫罵。

  “陪你娘個球!”

  黑蛋早已怒不可遏,上來就打。

  他從小也練拳,雖沒練出個模樣,但對付這些小子,卻是綽綽有余,當即揍得他們鬼哭狼嚎。

  “欸”

  事到如今,白班主也是后悔萬分,張了張嘴,本想求情,卻只是唉聲一嘆,低著頭不再說話。

  “黑蛋,住手!”

  李老桿一聲呵斥,叫住黑蛋。

  望著這亂七八糟的場面,他也是心情復雜,嘆道:“你們何必如此啊。”

  “那手藝,必須通了靈根才能學,否則必遭災殃,我連親侄子都不敢傳,更何況你們。”

  “哪怕你們有一人通了靈根,不用白師兄說,我也會傳下此術…”

  “你們走吧,從今往后恩斷義絕!”

  這時,趙婉芳又突然開口,冷冷道:“白班主,江湖中人雖坑蒙拐騙,但也有個忌諱,恩將仇報的小人,在哪兒都沒人待見。”

  “江湖風大,這長安城,你們是待不下去了…”

  “慢著!”

  李衍沉聲道:“先說清楚了,賭坊是哪個,套你們話的,又叫什么?”

  一旁的白班主,早已滿臉羞愧,直接開口道:“是金寶賭坊,套我們話的,是個年輕書生。”

  “我們不認識他,但聽旁邊有人叫他三哥。”

  “金寶賭坊?”

  李衍眉頭微皺,若有所思。

  咸陽城也有一家金寶賭坊,傳聞和長安某個貴人有關系,這倆家估計有聯系…

  “走吧,去金寶賭坊找人。”

  “白班主勞煩您跟著,幫忙指認。”

  李衍對著趙婉芳微微點頭,隨后帶著黑蛋叔侄,還有白班主向著金寶賭坊而去。

  他們剛走,大茶壺便帶著幾名漢子,將幾個年輕人打出,連同皮影班的家伙事,也扔了出去。

  白班主唉聲一嘆,沒有回頭。

  那幾個年輕人驚慌失措,撒腿就跑。

  白雪飛灑中,皮影戲班的箱子碎裂,各種小皮人灑落一地,很快被爭搶,踩的亂七八糟。

  一個乞丐拿起了關二爺的皮娃娃,手舞足蹈,捏著嗓子,對著旁邊乞丐擠眉弄眼道:“呔,爾等看看我是誰!”

  “哈哈哈…”

  乞丐們敲著破碗哈哈直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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