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高懸,銀輝灑向武昌城。
今日五月初五,已是“頭端陽”,這持續多日的盛大節日,也正式拉開序幕。
百姓們清早起床,便已開始忙碌。
采來的艾葉被懸掛在門頭上,宅子旁邊撒雄黃,用以避瘴氣,堂中掛起了“張真人”像,城隍廟的人挨家挨戶送“端陽符”…
親戚鄰居相互上門送禮,禮品也簡單,就是雄黃酒和粽子。家中孩童,早起就被雄黃擦了面額耳孔,或者在其額頭上寫下一個“王”字,還得佩戴香囊,綁五彩絲線繩…
當然,青年男女們也沒閑著。
男子買漂亮的團扇、布傘,送給未婚妻,而女子則編織帽絆、褲帶、香囊等物回禮…
到了晚上,整個武昌城更加熱鬧。
大街小巷張燈結彩,燈籠宛如繁星點綴。
城中的各個角落,都有戲班子演出。
除去漢腔楚調,黃梅戲也挺受喜愛,《白扇記》、《烏金記》、《張三請菩薩》…各條街巷都有演出,唱腔婉轉,在整個城中流淌。
李衍和王道玄回到武昌城時,已是傍晚,雖然城門未關,但大街小巷游人如織,還是花了不少時間,才回到鄂州商會會館。
“李少俠、道爺回來了!”
院內的田家眾人紛紛出來迎接。
危機還沒解除,因此他們也不敢外出,索性就在小院內擺了一桌家宴,慶祝節日。
雖說有些簡陋,這個端陽節也過得有些狼狽,但多年后三兄弟重歸于好,意義也是不凡。
李衍他們還沒喘口氣,便被田家請入席中首座,挨個敬酒,表達謝意。
酒是好酒,宴更是好宴。
除了主食,還有十二圍盤十大菜,銀魚小燒、面鋪海參、清燉整雞、紅燒豬肉…一盤盤大菜錯落堆砌,整整放了一桌子。
龜山之上不能生火,即便商會有所準備,李衍這幾日也是胡亂湊合,中午到現在更是滴米未進。
他也不客套,一邊和田家眾人碰酒說笑,一邊狼吞虎咽,總算安撫了肚中饞蟲。
“沙老叔那邊怎么樣?”
他吃飽后,便對著呂三詢問。
呂三正扯著燒雞腿喂小白狐,聞言悶聲道:“早起晉州商會派人送了節禮,說那邊現在還在忙,恐怕一整宿都沒法睡。”
“哦。”
李衍沉思了一下,轉身對著開口道:“田員外,可否讓商會的人幫我備份禮,正好上門去看一下。”
今天是端陽節,仔細算算,沙里飛已走了七八天,李衍著實有些不放心,正好借著送禮的名義上門瞧瞧。
“那是當然。”
田員外連忙點頭,隨即猶豫了一下,開口道:“李少俠,城外正在做法事。”
“我們畢竟吃的也是水上飯,每年這會兒,老夫一家都要參加,安撫那些孤魂野鬼。如今不能出門,老夫這心里總裝著事。”
“我想帶人出城一趟參加,很快就結束,不知您…”
“這個好說。”
李衍微笑道:“正好我今晚要出城前往御泉寺,護您出去便是,但人可不能多了。”
田員外一喜,連忙點頭道:“那是自然,就老夫一人帶著幾個家丁。”
說罷,就急匆匆起身安排。
鄂州商會財大氣粗,這些東西自然不在話下,沒過多久,便整整準備了一大車。
除去用于施食的貢品香火,還有不少雜物。
這田員外有錢,自然也是大方,出了商會大門,每到街道拐角處,便會放下一盤貢品,點燃香火,并且燒紙,誠心叩拜。
李衍在一旁看的有趣。
傳聞之中,一些孤魂野鬼常會被困在街道岔路口,難以離開,若時間長了,又無城隍鎮守,就會出現一些離奇之事,并且迷惑路人。
這施食的手段,還是佛門用的多,表仁慈之心。《佛說救拔焰口餓鬼陀羅尼經》中,便記載了詳細方法。
然而,燒紙這手段又是來自本土。
這就是神州玄門特點,儒釋道三教相互借鑒,所以彼此之間有些爭議,但三教總在合流。
所以在一些紅塵道觀寺廟中,經常會出現這邊供老君,那邊供至圣先師,佛祖也得占個位子的熱鬧景象。
百姓進廟后,無論是求子、求姻緣、求財富,想拜哪個就拜哪個,講究的就是一廟通吃。
武昌這邊佛門香火旺盛,但即便是寶通禪寺,該講風水的時候也講風水,百姓用了道家習俗,也只當沒看見。
沿途街道拐角,皆可見燒香施食者。
這些東西,窮人家會等著完事后收走,富人則拜完就離開,等到香燭燒完,旁邊的乞丐們就會一擁而上,吃個肚飽渾圓。
陰世有餓鬼,陽間同樣如此…
當然,田員外也知道時間緊迫,因此在每個拐角施食后就迅速離開,隊伍也漸漸出了城。
城邊江岸上,此時更是熱鬧。
周圍各家寺院,都在岸邊設立了法壇放焰口,也有不少道士正在送瘟神。
“快快,把東西取出!”
田員外連忙命人把大車上的東西卸下。
只見下面放了一艘由竹簽蘆葦編織的小草船,編織異常精美,上面還有模樣猙獰的五個草人,用布做了腦袋,或青面獠牙,或紅發豎眼,身穿五色衣衫。
田員外隨即就對著王道玄拱手道:“道長,還要勞煩你主持。”
“好說。”
王道玄也不推辭,他早已換上了一身干凈道袍,臨時設下醮壇,一番祈福后,又按照鄂州本地習俗,宰殺雄雞,將雞血涂抹在船頭船尾。
這個法事,就叫做送五瘟神。
田員外一聲招呼,家仆們便抬著小草船,來到岸邊,將其推入江中。
草船之上,除了五瘟神草人像,還放著一些貢品香火和油脂桃木柴。
帶到草船遠離岸邊,田員外又遞上了桃弓柳箭,前方還點著火把,“李少俠,這個就要看你的了。”
李衍微微一笑,接過桃木弓,彎弓搭箭,對著江上射出。
至此,送瘟神的儀式就算結束。
這種方式按理說,起不了多大作用,畢竟真有瘟神現世,玄門正教都得頭大。
但就像修訂族譜、記載歷史、傳承民俗,既代表百姓的美好祝福,也關聯著百姓從何而來。
送瘟神的不止他們一家,城中稍有家資者,都準備了草船,主持儀式的既有野道士,也有端公和巫婆神漢等。
一艘艘的火船,在江上不斷點燃。
普通百姓人家,自然沒錢弄這玩意兒,便帶著家人,折紙為船,點起蓮花燈,放入江中。
一時間,滿江燈火好似星空倒映。
送完瘟神后,田員外又跑向岸邊各家寺廟的壇場,在堆積如山的貢品臺上,放下自家糕點,在和尚們的誦經聲中誠心叩拜。
最后,又取下幾塊糕點,掰碎了拋入江中。
李衍掐動法訣,若有所思。
之前送瘟神的儀式,基本只是習俗,有些人家請來的巫婆神漢,甚至不是玄門中人,只是些金門騙子,起不了多大作用。
但佛門這法壇,卻是正宗玄門壇場。
他能聞到,隨著木魚和誦經聲回蕩,一股檀香之氣彌漫入江,水中一道道陰煞之氣,好似魚群般上下翻涌。
長江水運發達,里面的孤魂野鬼從來就不少,如今龜蛇二山顯化神將,加上端陽節至,好似攪動沉渣,不少陰物也隨之出現。
這些孤魂野鬼單個不算什么,但一旦集聚,便可興風作浪,掀起陰霧。
行船若進入其中,船上之人往往會聽到背后有人呼喊,或看到水中有異物飄蕩。
一個不小心,就會被迷得掉入江中。
而隨著法事進行,不少孤魂野鬼被超度,厲害的惡鬼也被安撫,很長時間不會作祟。
李衍至此,已明白余嵐山布置。
龜蛇二山最先被聚神,佛門祛除雜氣,再借由龍舟大賽,將水木二氣貫通,便能鎮壓破除妖人布置。
待到蠻王墓外白虎煞消散,就能斬殺妖人,重新進行鎮壓,調理風水。
妖人潛藏暗處,他這一步步皆是明棋陽謀。
端陽節是天時,武昌特殊地形是地利,朝廷玄門配合、無數百姓歡度節日是人和。
天時地利人和皆占,便能消弭這次劫難。
又看了幾眼后,李衍心中便已徹底有數,將田員外和王道玄送回商會,孤身一人,再次騎馬出了城。
他沒發現的是,人群中有幾道目光,一直看著他身影消失…
御泉寺,位于城東十五里伏虎山。
東漢末年,關圣帝君駐兵伏虎山,因缺水,關圣帝君便以刀卓地,水涌成泉,故而得名卓刀泉。
就連伏虎山之名,也與關圣帝君有關,傳說其在山中降伏了危害一方的白虎精而得名。
宋時因泉建廟,前朝時毀于戰火,待大宣立朝十五年后,又由當初的武昌王重新修建。
十五里的距離,并不遠,李衍策馬而行,沒過多久便來到了伏虎山下。
他跳下馬,扭頭看了一眼。
只見月明星稀,官道上空無一人,天空也沒有夜梟飛舞。
李衍眼中有些失望,他故意孤身深夜出城,也是想提前掃除一些隱患,沒想到妖人根本不上當。
他搖了搖,轉身看向前方。
這御泉寺乃是紅塵寺廟,主要供奉關圣帝君,因此建在山下,平日里香火也算旺盛。
月光下,依山傍水,松濤竹林在夜風中沙沙作響,廟前河水流淌,頗有幾分雅致。
河上有石橋,可直通對岸。
“何人深夜前來?!”
還沒等李衍牽馬過橋,便有兩名和尚和一名佩刀漢子從暗處走出。
李衍自然早有察覺,微笑拱手道:“在下李衍,前來拜見盧大師。”
“原來是李少俠。”
無論兩名武僧,還是那漢子,全都吃了一驚,連忙彎腰拱手。
龜山雖有朝廷派兵阻擋,但山上擂臺的消息,卻也能通過各種渠道傳出。
下山后的李衍,早已是名震鄂州江湖。
兩名武僧拱手退開,那漢子卻連忙上前,抱拳道:“李少俠,在下晉州商會鏢師張戍,胡東家吩咐過,您下山后肯定會來,他已在廟中等待。”
“李少俠這邊請。”
“嗯。”
李衍點頭,跟著牽馬而行。
澤州玉皇廟以研究星象歷法,推演術數而聞名,武力算算不上頂尖,但能研究這些玩意兒的,絕對沒一個是傻子。
胡銘能被派出,運營商隊四處籌錢,必然也是人精一個,算出他要來并不奇怪。
果然,還沒到廟口,胡銘便收到消息迎了出來,見面便微笑拱手道:“李少俠拳震龜山,恭喜恭喜。”
“僥幸而已。”
李衍微微一笑,說了句客套話。
胡銘知他心急,也不廢話,抬手道:“盧大師和沙兄弟他們還在忙,我帶李少俠過去。”
說罷,命人牽走馬匹,帶李衍進門。
這御泉寺前院大殿,供奉的正是關圣帝君。
當然,在佛門中關圣帝君原本是“伽藍菩薩”,如今已正式被敕封為“護國明王佛”。
此刻大殿已經關閉,二人繞過回廊,頓時來到一座小院,院中矗立著一口水井。
井口乃青石雕砌而成,年代久遠,下方布滿青苔,上方則被磨得光滑。旁邊矗立一座石碑,“卓刀泉”三字古樸豪放。
李衍掐著法訣聞了一下,眼中有些疑惑:“這便是卓刀泉?”
他聞不到任何異味,感覺就是個普通水井。
“李少俠有所不知。”
胡銘微笑道:“御泉寺能成佛門煉器寶地,一來是因為地脈關竅,二來便是因為這口井。”
此井直通地脈,若要煉器,還需布置法壇,才能將寒泉水引出,用于淬煉寶器。
而每年關圣帝君誕辰,“磨刀雨”落下之時,此井便更顯靈妙。”
“原來如此。”
李衍恍然大悟,探頭看了看井水,有些好奇道:“這么多的巧合,莫非真是關圣帝君一刀貫通?”
胡銘啞然失笑道:“這就不清楚了。”
二人繼續前行,來到寺廟偏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