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名漢子沖進的茶棚,并非賣茶水,而是賣“茶湯”。
這玩意兒是一種面茶。
將“秫米”或“小米”磨成細粉,溫桂花糖水打底呈糊狀,再用大銅壺內滾沸的開水沖成稠糊狀,最后撒上紅白糖,用小鏟慢慢地鏟著食用。
可謂是香甜可口,風味濃郁。
沖水的茶壺也有講究,是特制的龍嘴大銅壺,類似火鍋構造,鐵絲龍須鑲著大紅線球,從龍頭兩側向上翹起。
壺頂還有個銅汽笛,水一燒開,便嗚嗚作響。
這玩意兒不貴,再配上豆沙餡的蒸餅或燒餅,就能填飽肚子。
當然,茶水也賣,但都是劣茶,頂多有些色兒。
因此碼頭上,多的是這種小攤。
茶棚也很簡陋,粗木桿子支著幾張油氈布,里面放了幾張瘸腿木桌,早被碼頭苦力們的汗漬和吃飯的油漬浸得發黑。
三名漢子剛踉蹌沖進,掌柜的銅壺都嚇得一抖。
“都他娘給爺滾出去!”
領頭的疤臉漢子一腳踹翻長凳,撩起衣服,露出腰間腰間青鱗腰牌。
腰牌上雕刻細鱗,正是靜海幫的信物。
茶棚里僅有的幾個腳夫,放下碗便慌忙逃竄。
掌柜的嚇得腿軟,有心逃走,卻又舍不得手里大銅壺。
這玩意兒傳了三代,全家人都靠其養活。
然而,就是這稍微猶豫,已讓那疤臉首領不耐煩,上前就是狠狠一腳,“我去你娘的,沒長耳朵么!”
只聽得咣當一聲,掌柜的連同銅壺摔倒在地,被滾水燙的吱哇亂叫,連滾帶爬跑了出去,忍著疼痛守在一旁。
這些靜海幫的人,頂多打他一頓。
但若跑了,銅壺都能被那些賊偷兒順走。
將人趕走后,那首領滋啦一聲扯掉油氈布,稍微阻擋,便從懷里取出鐵皮盒與大煙桿,扣些黏膩黑膏,就這爐火點燃。
聞見味道,那犯癮的漢子連忙撲上,奪過后嘬了幾口。
伴著惡臭煙霧,他緊繃的肌肉放松,一幅飄飄欲仙的模樣。
“嘿!給我也來一口!”
其他兩名漢子也忍不住,奪過抽了幾口。
很快,三人你一口,我一口,臉上露出愉悅表情。
破破爛爛的油氈四處漏風,加上方才動靜,很快吸引了不少人圍觀。
好心的腳夫們扶起老板,一邊安慰,一邊竊竊私語。
而旁邊賣炊餅的老漢,卻見怪不怪地搖頭道:
“這個月,第三遭了,上回水門劉二癮頭上來,生生咬斷自己舌頭.”
李衍等人也在其中,皆是眼神冰冷。
這玩意兒的可怕,他們都見識過,能把人逼成鬼。
原本以為只是私下里抽,卻沒想到津門已如此流行。
“這位老伯,他們在做啥?”
李衍心中一動,向著那賣炊餅的老漢打聽。
“打聽介做嘛?”
老漢一臉嫌棄,“不是啥好東西…”
話音未落,遠處便有馬蹄聲響起。
卻是一隊身著赤紅罩甲的衛所士兵,從碼頭附近而來。
為首的旗官翻身下馬,腰間雁翎刀錚亮如鏡,滿臉陰冷掃視了周圍一眼,這才看向茶棚,怒罵道:“哪里來的腌臜貨色,都抓起來!”
一聲令下,如狼似虎的兵卒頓時沖進去,將三名漢子拖走。
出乎意料的是,三名漢子絲毫不怕。
他們如同一灘爛泥,還對著衛所士兵們擠眉弄眼,而那旗官也似乎沒有看到,只是冷眼觀望周圍,看到李衍一行人后,眼睛微瞇,轉身就走。
沒了熱鬧,人群很快散去。
那賣燒餅的老漢原本不想多說,但被李衍塞了些碎銀后,便帶著眾人來到僻靜處,嘀嘀咕咕道:“那玩意兒叫福壽膏。”
“聽說是從南洋傳來,靜海幫的賭場妓院就有賣的,價錢也不貴,但抽了后就停不下來,靠著這玩意兒,靜海幫這二年的生意越發紅火。”
“但醫館的先生說,此物毒性頗大,老漢已見過好幾個抽死的。”
“哦?”
李衍眼睛微瞇,“方才那旗官是誰?”
“那個啊,是水師營的運糧船護衛,三岔河上沒人敢惹…”
老漢走后,眾人皆是面面相覷。
“嘖嘖。”
沙里飛嘲諷道:“看方才模樣,水師營的人怕是也有份。”
與此同時,龍妍兒也伸手一揮,伴著嗡嗡的聲音,一只蠱蟲叼了塊“福壽膏”碎片,落在她掌心。
龍妍兒若有所思道:“和咱們之前見的有些不同,楊老海師徒所用,更加醇厚,且添了藥草,修士也扛不住,這些都是普通貨色。”
李衍看向遠處城門,沉聲道:“雖不同類,但必然同源。”
“建木組織的人,恐怕也在城中,咱們小心為妙,先找個地方落腳,再尋找殺害武兄的兇手!”
說罷,就帶著眾人往城門而去。
津門人有句話,“先有大直沽,后有天津衛。”
直沽本是海河舊名,宋金時期,金人在此設立直沽寨,派軍駐守。
津門以“沽”為地名的為數眾多,如三汊沽、東沽、西沽、大沽、所以又有“九河下梢”、“七十二沽”之說。
因為漕運和海運,津門發展迅速。
前朝大興年間,此地為金帳狼國占據,“改直沽為海津”,設立大直沽鹽運使司,專門管理鹽運,而大宣朝建立時,又建立衛所,拱衛京師,修建城市。
因城市東西長,南北短,形似算盤,故被百姓稱為“算盤城”。
城墻夯土包磚,分別有鎮東、安西、定南、拱北四門。
李衍等人從定南門進城。
遠遠地,就看到了香火繚繞,朱墻金頂的天后宮。
天后宮內供奉的,便是大名鼎鼎的媽祖。
但眾人的視線,全都被另一樣東西吸引。
南運河畔,密密麻麻全是船塢和作坊。
三十丈長的木滑道上,監工揮著鐵尺訓斥怠工的匠人,赤膊漢子們正給漕船龍骨刷桐油,聯排的鐵匠鋪冒著濃煙,叮叮當當聲此起彼伏。
更遠處,蒸煮海鹽的灶房飄來咸腥氣,鹽工們赤腳踩著發黑的鹽粒,腳踝皮膚已經潰爛,但仍舊咬牙忍痛干活。
還有制瓷、紡織和編竹籃的作坊。
作坊附近還有大量的窩棚區。
一眼望去,簡直看不到頭,莫名有股喧囂狂熱的感覺。
“好家伙,這么多!”沙里飛張大了嘴巴。
其他人看到,也頗為吃驚。
唯獨李衍,只是面色平靜瞥了一眼。
自從弄清了如今形勢,他便知道,這種景象遲早會出現。
更多的人口涌入,將來或許更龐大。
他們駐足觀望了一會兒,便順著人流進城。
進城之后,便是南門大街。
城中人流更多,沿街兩側磚木樓商鋪前,掛著“長蘆鹽引“、“閩粵糖霜“、“成都綢緞”…的招牌,幾乎匯聚了南北各路特產。
“暹羅新到的犀角膏!“
藥鋪外,伙計敲著銅缽吆喝,還跑到他們旁邊推銷。
當然,各種食肆茶館更是數不勝數。
人流喧囂中,沙里飛粗著嗓子問道:“小哥,我去找人問問。”
說罷,便轉身鉆進了附近茶館。
沒一會兒,便領了個青衫年輕人過來。
這是本地伢人,見李衍等人氣度不凡,身子已然矮了半截,聽到他們要找客棧,臉上更是笑開了花,“在下梁彪子,諸位算找對人了,這津門從里到外,就沒有我不知道的地方,閉著眼都能走個來回,吃的喝的住的,無論諸位想要什么,在下都能幫你們找來…”
“停!”
見此人滿臉碎嘴,說個不停,李衍連忙抬手,“我們帶著行李,先找個地方落腳,城內的客棧都在哪里?”
“那可多了去了!”
梁彪子彎腰拱手道:“城內客棧多,三岔河口、北大關附近,車馬店就三十多個,都是些船工商販歇腳,雖說簡陋,但勝在價錢便宜。”
“衙署周圍、北門內戶部街附近,銀號金店眾多,客棧檔次更高,多是供往來豪商和官員居住,附近勾欄瓦肆,晚上很熱鬧。天后宮和城隍廟外面也有不少,書生和香客居多…”
“諸位看來都是富貴人,衙署那邊更合適。”
李衍眉頭微皺,“有什么清靜點的地方?”
按理說,衙署那邊的高檔客棧更好,但是非也多。
他們的身份肯定瞞不住,難免會引來一些麻煩。
至少找到兇手前,顧不上搭理其他事。
“這…”
梁彪子眼咕嚕一轉,拍著胸脯笑道:“要說僻靜又干凈的地方,無疑是城中各地會館,但想住進去卻不容易,諸位要是信得過,在下幫你們疏通。”
“會館?”
李衍心中一動,“不用了,帶我們去晉州會館便是。”
他差點忘了,自己還帶著晉州商會送的令牌。
只要亮出腰牌,各地晉州會館都會盡力招待。
雖說不想承太多人情,但眼下無疑最合適。
“哦…好!”
梁彪子愣了一下,卻也沒多說什么,帶著眾人往城北而去。
晉州會館,在距離衙署三條街的附近。
還是他們見過的風格,高墻大院,高門窄戶,如同堡壘。
比起蜀中那邊,這邊會館相對熱鬧一些,還沒靠近,便看到有四五名商人帶著仆人進進出出,言語之間,滿是晉州口音。
“諸位客人打哪里來?”
看到他們到來,守門的小廝連忙上前迎接。
雖滿臉客套,但明顯拒絕的話已含在口中。
李衍這一幫人,氣質特殊,看上去就是江湖客,會館大多時候是供本州商人歇腳和聯絡生意,不想和江湖中人過多交往。
“勞煩,看看這個。”
李衍也不廢話,直接將腰牌取出。
“哦?”
小廝看到后,臉色立刻變得嚴肅,滿臉恭敬拱手道:“小的去和掌柜的說一聲,諸位貴客還請稍等。”
說罷,便帶著令牌匆匆進入會館。
伢人梁彪子眼中閃過一絲詫異,同時尷尬抱拳道:“諸位果然是貴人,之前小的如果說錯了話,還請諸位見諒。”
他剛才說疏通會館住下,明顯是想狠狠敲一筆。
但晉州會館這模樣,他還是第一回見,心中已經有些發怵。
賞錢也不準備要,就想告辭離開。
“且慢。”
李衍心中一動,從懷中取出錠十兩的銀子,在這伢人眼前晃了一晃,“兄弟對津門熟,有件事還想請你幫忙。”
看著這白花花的銀子,梁彪子眼中有些發熱,卻不敢伸手接,“小的能耐有限,您不妨先說說是什么事。”
“簡單。”
李衍將銀子塞入其手中,低聲道:“你在城中轉轉,幫我找有年過八十老者的人家,或者死后一兩天又突然活過來的人,看看誰家門口,有這個圖案。”
說著,用腳在地上畫了個蓮花襯底的“卍”字形圖案。
這便是黃泉組織的標記。
他們的“活陰差”傳承,與佛門和六道輪回有關,因此有此標記。
與蒙頭撞大運的李衍不同,這些人為了得到罡令,會主動尋找任務,但厲害的又惹不起,只能找那些稀里糊涂還陽的普通人。
當然,要先由護法安裝進行確認,刻下標記,最后半夜拿人。
黃泉組織已經潰散,但這個習慣或許不會變。
“介…介好說!”
梁彪子咬了咬牙,抱拳轉身就走。
聽李衍這古怪的要求,顯然不是什么好事,但他已數日未開張,每天去茶館廝混,連呼叫的上名字的茶都不敢點,哪會錯過這機會?
大不了耗個一兩天,再費雙鞋子,將天津城內轉一圈。
“李少俠,怠慢了!”
梁彪子剛走,晉州會館內就走出一名老者。
他身著員外服,頭戴四方巾,白發梳攏的一絲不茍,看到眾人后,便連連告罪,隨后抬手道:“諸位快隨我進去。”
他如此熱情,李衍并不奇怪。
晉州會館給的這令牌,都是有名有姓,一查編號就知道他身份。
與之前見過的晉州會館一樣,這個也是前后三進的大宅院,甚至還有個戲臺,一名體態豐腴的婦人,正在上面說著大鼓書。
“老夫給諸位準備了僻靜的房子。”
掌柜的滿臉殷勤道:“前些日子天后宮廟會,會館內的房間也不夠,正好這幾天空出了不少,諸位有何吩咐盡管提。”
“掌柜的客氣了…”
李衍微微一笑,隨后猛然停下了身子。
許久沒有異動的勾牒,此刻竟開始微微發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