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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和衷共濟,求同存異

  隆慶六年,六月初八。

  紫禁城的殿閣都是紅墻青瓦,飛檐翹角,要是各殿有數進,那更是層層疊疊,廊腰縵回,主打一個堂皇大氣。

  倒是處于東邊的內閣,對比之下,顯得有些小家子氣。

  內閣大堂位于午門內東側,在文華殿南邊不遠處,只有幾處矮小的閣樓。

  可就是這么一處略顯小氣的殿閣,卻是如今大明朝權勢匯集之地。

  內閣的閣門上,高懸世宗所留圣諭,曰:機密重地,一應官員閑雜人等,不許擅入,違者治罪不饒。

  閣中正間恭設孔圣暨四配像,旁四間各相間隔,而開戶于南,作為閣臣辦事之所。

  往日里,三位閣老都是各自值守一間。

  今日一早,各自的值房內都空無一人,倒是某間公房緊閉,不時傳出三人的聲音。

  “所以,我的意思是,如今新舊交替,不宜動作過大,先在順天府試行一番,最是穩妥。”

  “九層之臺,起于累土。”

  “待到順天府這邊做成了,屆時再推到各個布政使司,才可水到渠成。”

  “而且,這樣在兩宮以及各位臣僚那里,阻力也小一些。”

  高儀說罷,呷了口茶。

  他宦海沉浮多年,也知道該怎么做成事,昨日與皇太子議的事,自是不會和盤托出。

  他只將李貴妃的退讓,說成自己的考慮。

  謊稱為了促成考成法,不得不做出些許退讓,好盡快推行。

  所謂“績效”,是為了團結百官,所謂“試點”,是為了說服兩宮婦人。

  如此徐徐圖之,都是為大政計,相忍為國。

  高儀又抬眼看著兩位同僚。

  只見高拱皺眉沉思,張居正斜看房梁。

  他很有耐性地等著兩名同僚的答復。

  對此,他還是頗有自信的,昨日他看了皇太子傳給他的短箋,就估摸著此事應該穩妥了。

  李貴妃怕鬧出亂子,提出了這個所謂“試點”的法子,著實讓高儀有些驚訝,很難相信這是深宮婦人的見識。

  如他方才所言,雖然耗費的時間久了些,但確實更為穩妥。

  處置起來游刃有余,還便于日后揚長避短。

  還有這“績效”一事,也頗有幾分仁德,他高儀雖然是安貧樂道慣了,但這份情,卻不得不代天下清流拜謝了。

  不知道皇太子是怎么說服李貴妃退讓的,這效果,倒有調和陰陽內外的感覺了。

  這一套下來,高儀自覺是比他們此前議論的考成法更為完善,他有信心能說服兩位閣僚。

  他剛想到這里……

  “這什么‘績效’,本閣不同意。”高拱突然道。

  “‘試點’一事,恐怕,值得商榷。”張居正緩緩說道。

  兩人不約而同地開口,先后否了這兩事,不由對視一眼,又分開視線。

  高儀雖然有信心,但也知道不會這么輕易,是故臉上并無多余表情。

  他不露聲色問道:“這是為何?哪里不妥當?”

  張居正頷首,示意高拱先發表意見。

  高拱也不客氣,直言不諱道:“子象此舉,與賄賂同僚有何區別?”

  “若是新政都靠著賄賂同僚的法子來行,那不成了賄政了!?”

  “再者說,戶部哪有這么多銀兩?”

  “去歲三百五十萬兩折銀的應支俸祿,都只拿得出一百一十萬!”

  “你現在還弄什么績效,現在可不是洪武年間正官不過兩千的時候了,如今兩萬八千張嘴,你喂得飽嗎!?”

  “什么布仁施德,借口罷了,本閣不也靠著這點微薄俸祿過了幾十年?”

  “凡是貪污的,就是欺天虐民,就是有悖臣倫,合當剝皮萱草,哪里還需出錢懷柔!”

  高拱說話不帶喘氣地一連串吐出,嗓門極大,態度也很堅決。

  而后又冷哼一聲:“子象,可莫要行差踏錯,為貪官污吏說話。”

  高儀知道高拱的臭脾氣,也不跟其計較。

  議事,總要討論起來,才叫議事。

  為此,他也早有準備。

  高儀從袖中掏出一疊書稿,起身走到高拱面前,遞了一張。

  又給張居正送了一張。

  這才回了座位,緩緩開口道:“這是我從戶部存檔的公文中整理出來的,兩位且看看。”

  各部司的奏疏,公文,慣例要在內閣與六科留檔。

  二人見高儀做了功夫,也很是仔細地瀏覽了起來。

  趁著二人看閱的功夫,高儀繼續說道:“這是我朝九品十八級,朝官地方官員的俸祿。”

  “元輔方才說,倚靠俸祿過得好好的,自然是沒錯的。”

  “可是,除了元輔的德行操守之外,需知,元輔貴為少師,三孤之職,從一品官身。”

  “年俸252石,折銀有151兩,哪怕欠奉,去歲也發了一半下來,偶爾還有宮中賞賜例銀。”

  “自然夠用。”

  “可低品官員呢?兩位不妨看看。”

  高拱臉上漸漸有些難看,卻還是順著往下看。

  張居正也從善如流。

  只聽高儀繼續道:“不說什么從九品了,但看我朝正七品,各縣的縣尊們。”

  “年俸31石,折銀不過19兩!去歲欠奉,地方七品發了六成,京官只發了三成,二位不妨算算能有多少。”

  “更別說都不是實發本色,其中折寶鈔,又得砍去一大截。”

  “這還是咱們發出去的,中間兜兜轉轉,到手有幾兩碎銀?”

  “我隔街的張屠戶,一月只賣肉能得三兩,一年都有三十多兩!”

  “元輔,區區七品,哪里這么多大儒圣人?”

  “一縣之尊,在縣內幾無掣肘,卻連個屠戶也不如,日常飯飲都不足,這不是逼著人家伸手嗎?”

  “這考成法下去,各省府要么繼續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要么就境內官吏裁撤大半,這新法,就敗壞了。”

  高儀言辭懇切。

  高拱默然片刻,終于不復方才的強硬:“好了,子象不必說了。”

  他嘆了口氣,終于吐露心聲:“我是吏部尚書,你說的這些,我焉能不知?”

  “實在是……沒錢啊。”

  “今年收上來的稅,南直隸留了三成,給東南抗倭;山西布政司的稅,盡數運往寧夏邊鎮;大行皇帝要修山陵;黃河汛期又將至;還有宣大嗷嗷待哺,要錢的地方我數都數不過來!”

  “太倉庫,快要空了!”

  “否則何至于連內帑的錢都挪用了?”

  “子象,好話都會說,咱們做事需實際些,此例不能開。”

  高拱卸下那副強硬的外殼之后,這位權傾朝野的首輔,同樣顯得這般無力。

  不到他這個位置,當真不知這個家有多難當。

  吏部在冊的官員兩萬八千人,哪怕能只給一半發績效,一人哪怕十兩,就要近二十萬兩。

  這還是不算吏員的,他哪里找這么多錢?大明寶鈔嗎?那都成廁紙了!

  真以為國庫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隆慶元年,戶部尚書馬森一上任,發現太倉的存銀僅夠維持三個月,京倉的存糧僅夠維持兩個月,嚇得要致仕。

  換了張守直任戶部尚書,一合計,發現朝廷一年的收入,僅有二百三十萬兩,而支出卻高達四百四十萬兩。

  甚至忍不住說了句“國計至此,人人寒心”。

  當初大行皇帝問太倉庫要錢,群臣紛紛上奏勸諫,難道只是搪塞?

  今年年初,廣東的殷正茂來奏討要軍餉,高拱應了二十萬兩,現在都沒給出來!

  財政這個地步,怎么可能還給官員加薪俸?

  高拱只覺得高儀異想天開。

  若是考成法非要靠賄政才能推行,那還不如不推行了。

  高拱的態度很堅定——苦一苦百官,罵名他來擔。

  對高拱這個態度,高儀早有準備。

  他絕口不提這錢誰出,就是明白進二退一的道理。

  若是直接提這錢內帑出,還怕高拱疑心是內廷要插手官員的俸祿財權。

  高儀頓了頓,假做遲疑道:“元輔……依我看,等夏稅收上來,那十萬兩,也不要還給內帑了。”

  高拱皺眉:“何解?”

  高儀面色頗為猶疑:“我的意思是,請示兩宮,將這筆銀子,作為‘績效’之用,如何?”

  高拱聽罷,自嘲一笑。

  他擺了擺手:“兩宮婦道人家,一毛不拔,還有馮保從中作梗,莫說不還了,即便是晚上一季,都恨不得吃了我,子象這是癡人說夢了。”

  高儀正欲說話。

  張居正突然插話道:“元輔,以我之見,未必不可行。”

  高拱疑惑轉過頭,看向張居正。

  張居正失笑道:“子象不是頗得皇太子孺慕嗎?子象不妨與皇太子陳說利弊,叫皇太子給兩宮吹吹風,這內帑,也畢竟只是兩宮替人看管的。”

  說罷,他有些無奈地看著高儀。

  方才高儀一說這錢內帑出,他立刻便知道,這是誰的主意。

  昨日高儀被邀參食分膳之事,張居正自然聽入耳中了。

  就是不知那位“圣君”又用了什么言語,來誆騙這位閣僚。

  好在沒有什么亂政之語,否則,他說不得還得早開經筵,好好約束一番了。

  以目前觀之,這位皇子,倒是有點仁心,想事也有幾分見地,就是機心過重,不守義理,還需好生教導才行。

  他難得對那位機心小兒,改善了些態度——愿意從內帑掏錢的皇帝,可真是獨一份。

  張居正默默按下了準備拔除張宏,早開經筵的想法,決定再觀望一下。

  高儀卻忍不住驚訝地看了一眼張居正。

  自己得皇太子孺慕這事,竟然在臣僚們之間都傳開了,看來假以時日,未必不是一段君臣佳話。

  高儀小小得意了一番。

  得了助攻,平添了兩分信心,他自信看著高拱:“元輔,左揆說的沒錯,這內帑終歸是皇太子的。”

  “昨日日講,已經探過皇太子的口風了,我有把握說服殿下,元輔不如讓我試試。”

  見高儀自信滿滿地樣子,高拱只當他是自作多情了,有幾個皇帝不往戶部掏錢的,至于出錢的,更是見都沒見過。

  不過……這倒給了高拱一個靈感。

  李氏不是怕傷圣德嗎?那就出錢好了!

  要是不出錢也不讓人做事,那這敗壞天下的罪名,難道就不傷圣德?

  他倒要看看,李氏怕貪官罵的厲害,難道就不怕清流伏闕。

  人都是喜歡折中的,想必李氏也不會例外吧——直接同意考成法為難,等內閣讓李氏出錢來推行考成法,前者就顯得沒那么為難了。

  想到這一點,高拱態度一轉,認下了高儀的提議,開口道:“子象既然都這樣說了,那便試一試吧。”

  “先議個條子,到時候看看兩宮的反應再說,總不能咱們相忍為國,他們一毛不拔吧?”

  儼然是過了他這關。

  高儀見高拱松口,也是點了點頭。

  而后想起另一樁事,轉頭對張居正道:“左揆方才說‘試點’一事,有待商榷,指的是?”

  他還真沒想到在這里還有疑難。

  畢竟這事怎么看,都很是可行,甚至是極好的法子,明眼人應該都會認可才對,怎么在張居正這里還有異議。

  張居正并未直接答話。

  而是伸出一雙布滿皺紋,有些干澀的手掌,在高儀的目光中來回翻轉。

  他緩緩開口:“子象今年55了吧?”

  高儀不明就里,疑惑地點了點頭。

  張居正又看向高拱:“我記得元輔快60了?”

  高拱嗯了一聲:“還有六個月。”

  張居正嘆了口氣:“我也快50了。”

  “近日里,閑暇時讀到韓昌黎的祭十二郎文,不由感慨萬千。”

  他轉為吟誦:“吾自今年來,蒼蒼者或化而為白矣,動搖者或脫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氣日益微。”

  一句吟罷,才用目光與兩位閣僚來回對視。

  “近來白發增多,心悸不安,夜里多是只能睡兩個時辰不到。”

  “你我之輩……還能剩多少時日?”

  二高齊齊動容。

  這世道,六十都算高壽,像嚴嵩那般能活的,才是少數。

  三人年歲都不小了,身體早就有所預兆。

  按照如今精力下滑的速度,還能處理個六七年政務都難能可貴了。

  高拱立馬明白了張居正的意思:“你是說……”

  張居正點了點頭:“太慢了,一府試點,一省試點,到了全天下,更不知要多久。”

  “更何況,澄清吏治,不過是千里行之始罷了,考成法,不過是鋪路的,新政,還有很多事需要我等去做。”

  “我就怕……中道毀廢,人亡政息啊。”

  他這話說得毫不避諱。

  什么績效,什么試點,聽起來新奇罷了,真以為沒人想到過?

  實在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實在是時不我待啊。

  沒那個必要!等李貴妃做了太后,高拱致仕,他張居正一把抓住大權后,他有信心能壓住反彈。

  他自信能在歸政之后,留下一個不倒的新政骨架,屆時,再讓人緩緩圖之去吧。

  可若是現在就耽誤了時日,往后才當真來不及了。

  高儀覺得澄清吏治就是終點,高拱認為眾正盈朝就能再造大明,殊不知,在他看來,還遠遠不夠!

  他要清查土地!

  他要改良稅法!

  他要平息邊事!

  考成法?不過是做事之前掃除害蟲罷了,只是第一步,他怎么愿意浪費太多歲月。

  要知道,當年太祖清丈土地,都用了十余年!

  他張居正,又還有幾個十余年?

  如今掰著日子數的年紀,更要把時間,花在刀刃上。

  高儀看著張居正的神色,明白了這位閣僚的意思。

  他從未想過這一層,只因他覺得,一代有一代的職責。

  人力有時盡,天下事,哪能憑自己做完。

  更何況,高儀現在認為,后繼有人。

  他緩緩開口道:“左揆,要相信后人的擔當。”

  以高儀對皇太子的表現來看,他愿意相信自家弟子是有心治國的,新政自然能托付給他。

  不過這話,是師生默契,不足為外人道也。

  張居正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這位閣僚,對皇太子信任到了這個地步了?

  難道忘了世宗與先帝是什么模樣?

  這是灌了什么迷魂湯。

  他沒有改口:“我等總要先盡力而為。”

  張居正明白這樣激烈行事,后患無窮,自己要么晚年不詳,要么死后開棺戮尸。

  他都不在乎,人死如燈滅,能作為的時候,正要盡力而為。

  但,今日的高儀也不同往日。

  他格外地堅持:“若是絲毫不讓,兩宮擔憂圣德,未必會點頭。”

  “屆時相持不下,反而更是蹉跎時間。”

  “這也是權宜變通。”

  “左揆,慎思。”

  高儀怎么忍心讓自家弟子初次參預國事的一腔熱心,付諸東流呢?

  他不覺得有多么緊迫,事情做不完,他愿意全數交到新君手里。

  張居正似乎早有定計,在高儀開口后,立刻毫不猶豫道:“再加上南直隸十八府、加上福建布政司,如何?”

  先易后難。

  田地兼并,以及偷匿稅額,都以這二處最重。

  無論是清丈田畝,還是稅法改制,必從這一京一省開始。

  這兩處率先考成,就不那么影響后續推進了,這也算他一定程度的退讓。

  高儀陷入了遲疑。

  陡然從一府之地,擴了一京一省,這與他跟皇太子的默契有所出入。

  這下輪到張居正勸高儀了:“子象,我等也需為新君,盡量掃清前路才是。”

  這話倒是撓到高儀癢處,一京一省,確實也在內閣能力范圍之內。

  想了想,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高拱見大略上沒了分歧,終于拍板道:“廷議吧。”

  “我先跟晉黨和臺諫通個氣。”

  “叔大,你去問問楚黨還有沒有別的說法。”

  “清流那邊,子象倒是不用怎么使力,讓他們全力支持考成法就好。”

  “先這樣吧,過會兒咱們到廷上議一議,這事咱們定下來也不作數,還得六部各位臣僚點頭,兩宮應允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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