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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量才器使,山東再起

  朱翊鈞放棄了此前的想法,讓南直隸出身的申時行首倡此事固然好,如此南直隸的阻力天然就會小很多,但,卻失了堂皇大氣。

  他直接坦白,開中法是他想做的,是顧慮到國策,就應該由皇帝來站臺。

  想要稍微遏制鄉黨濫行的風氣,就得要從皇帝開始,做出全國一盤棋的表態。

  大局大勢,不能總順勢而為,適當的時候,就應該引領大勢。

  登基半年,朱翊鈞的心態終于再進一步,有了身為核心的覺悟。

  眾臣雖然不知皇帝怎么想的。

  但這份堂皇大氣,陳清利害,不免使人擊節稱贊——世宗那種讓臣下背鍋的手段,固然稱之為高明,卻很難讓臣下認同。

  反倒是如今這位,愿意承國之垢的少君,幾有圣王之姿。

  申時行看著這位陳清利害,毫不避諱的皇帝,也突然間明白,為何這位僅僅十一,就能讓不少朝臣俯首帖耳。

  通曉利弊,又氣魄天成!

  如此坦誠相待,這就是人君之相啊!

  申時行略微晃神,隨即起身,在雪地中拜倒,行了一個大禮:“陛下,臣自幼過繼,嗣父乃是知府,臣亦在府衙成人。”

  “臣吃的是府衙的糧,受的是大明朝的恩。”

  “臣讀經學史,位居中樞,更是明白何為南北一體!”

  “縱使臣好感親眷,親昵鄉人,也絕不敢以小恩拂大義!”

  “今,陛下有混一南北之志,臣豈敢以家長小里悖之?”

  “開中法之事,臣愿為陛下鞍前,調和南臣!”

  皇帝這番話,申時行是第一個受到壓力的,他不得不立刻表態。

  縱然平日里,對南直隸的人情感或是提拔上有所傾斜,也始終有個度。

  至少不能與國策相悖,否則就是自絕于官場。

  在申時行之后,楊博更是毫不避諱,高聲唱起了贊歌。

  他直接起身,宏聲道:“陛下果是粹資天授,至德性成!”

  “此議動則合天,行而履道!若是重啟開中法,陛下的圣德神功,必然代垂信史!”

  朱翊鈞第一次見楊博這么拍馬屁,比起栗在庭實在生硬了不少。

  雖然知道此舉符合北人利益,有這反應也正常,但朱翊鈞還是不免起雞皮疙瘩,連忙讓楊博坐下。

  隨后,幾位閣臣與王國光也紛紛表態。

  余有丁雖然不知道來干什么的,卻還是隨眾一同行禮。

  朱翊鈞見大略達成共識了,不由滿意地點了點頭。

  不過大方向雖定了,但討論的地方還有很多。

  呂調陽謹慎地提醒道:“陛下,雖開中法確系是大義所在。”

  “不過,開中法敗壞后,也曾屢次重啟,嘉靖時有楊一清、隆慶時有王崇古,均不能起死回生。”

  “彼時龐尚鵬兼領九邊屯務,疏列鹽政二十事,一心再起商屯,最后仍是遺憾上奏曰‘惜敗壞日久﹐已難得實效’。”

  “若是陛下欲要重啟開中法,恐怕還需要議論詳細妥當。”

  鹽引的信用壞了,下面再怎么吆喝也沒用,換不到鹽就是換不到鹽。

  可是,商人換不到錢,哪管你什么利國利民?

  是故,除了中樞的政策,還得落到實處上。

  朱翊鈞點了點頭,誠懇道:“此事,內閣廷議正當好生詳議,朕有一些建議,諸卿不妨參考一下。”

  皇帝這么說了,臣下也沒有不參考的理由。

  只見朱翊鈞豎起手掌,時而虛抓,時而指點:“朕梳理前人得失,有些心得。”

  “開中法無法復行,說到底,還是鹽商換不到鹽。”

  “若是不能讓商販有利可圖,中樞的政策只是無根浮萍。”

  “而讓鹽商能換到鹽的前提是,各個轉運司有鹽,愿意換給小鹽商。”

  按照如今的商會總包方式,小鹽商能換到鹽才是怪事了。

  張居正知道皇帝又在點轉運司售鹽的模式。

  他當即表態道:“陛下,商會幾個大鹽商,都被海御史抄家了,正好施展拳腳。”

  南北直隸的消息,正常趕路在二十天,加急的十五天,還想再快,就得跑死幾匹馬了。

  兩淮的事,都是加急處理,所以十五天前,也就是十二月八日,海瑞就已經給沈傳印一眾鹽商抄家了。

  朱翊鈞點了點頭,揭過了這事。

  具體怎么改,還得看海瑞做到什么程度,只能等屆時再說。

  他繼續說道:“同時,為了使得鹽引保持有效,那么鹽引就不得濫發,否則必成廢紙。”

  “所以這鹽引的發行權,應當從六個轉運司,收歸到一處。”

  “源出一孔,方便統籌兼顧,也好中樞追溯。”

  這種一定程度上的金融貨幣,可不能將發行權留在地方。

  高儀將這話在腦子過了一圈,只覺有理,不由暗贊了一聲。

  他開口追問道:“所以陛下是想,設個鹽課衙門,統籌此事?”

  朱翊鈞點了點頭:“鹽引的定額、制售,都放在京畿,鹽課司的統籌,鹽的轉運、鹽引的分發,則另立衙門。”

  “幾個轉運司和提舉司的職權,可以適當收歸一部分。”

  張居正統率天下文臣,此時正該他接話了。

  他環顧幾位閣僚。

  楊博全力支持,高儀認為可行,呂調陽只是怕過于激進,卻也并不反對。

  張居正心中有數后,也毫不拖泥帶水:“陛下廣懷天下,臣等仰服。”

  “內閣感悟圣意,體察圣心,明日便會同諸位廷臣議論此事。”

  “不過……具體官署的規制、官員品階、權責,不是一日之功。”

  大方向定了,但具體還得廷議論出個章程來。

  此事涉及南北、吏部、戶部、漕運、鹽課,總要扯皮一段時間的,不是皇帝嘴巴一搭就暢行無阻了。

  內閣要將此事落到實處,必然要耗費極多的精力。

  如今近了年關,諸事繁忙。

  戶部要會計,吏部要考成,更別提秋糧還沒入京,宣大和寧夏已經嗷嗷待哺了。

  事情多,處理起來總會慢些。

  既然要耗費不少時日,張居正自然得跟皇帝先說好。

  否則皇帝又要覺得內閣不向著他,負氣說什么再打一遍天下之類的話——上次的事,很難不銘記在心。

  朱翊鈞明白老人家為什么說這話,很是溫和地點頭同意:“這是自然。”

  “兩淮的事,還沒出個結果,只是先讓中樞準備起來,免得不好收拾兩淮的爛攤子。”

  “就到,春夏之交罷!”

  “也好讓鹽商們趕上夏糧成熟。”

  張居正見皇帝沒有立馬催逼個結果,不由松了口氣。

  不過,說到新立衙門,眾人總算知道皇帝將余有丁一個司經局的叫來作甚。

  這是內定了啊。

  余有丁是三鼎甲、翰林編撰出身,比如今幾位內閣輔臣出身還要高,例如張居正就只是二甲庶吉士出身。

  又有日講官、經筵官的資歷,外放一個從三品之位,還是有的。

  但是……都轉運使就已經是三品官階了。

  新衙門若是想統籌六個轉運司、七個提舉司,至少也得有漕運衙門一般的規制,從二品起步。

  余有丁就不太夠格了。

  想到這里,呂調陽不由提醒了一句:“這鹽政衙門主官,至少要二品才夠規制,陛下可有人選?”

  朱翊鈞一看眾人表情,就知道在想什么。

  不由展顏一笑:“自然是有的,朕說與諸卿參詳。”

  “起復前武英殿大學士,少保殷士儋,如何?”

  眾人神色一變。

  嘉靖二十六年進士,庶吉士出身,同樣是先帝潛邸講官。

  先帝繼位后,只比張居正和高拱慢了一步入閣。

  當初在內閣與高拱不合。

  二人斗了一場,殷士儋惜敗于高拱,辭官致仕。

  如今皇帝想復起這位?

  張居正聞弦知意,立刻反應過來:“陛下要將鹽政衙門設在山東布政司!?”

  殷士儋作為前閣臣,已經不可能再入中樞。

  當初高拱能做到,是因為高拱與穆宗感情深厚。

  殷士儋對于小皇帝可沒有什么值得記住的地方。

  如今皇帝想將此人起復,用在地方上,除了利用其政治上的影響力之外,不會再有第二個原因了。

  至于殷士儋的政治影響力在哪里……此人是山東人,如今正在濟南府養老呢!

  換句話說,就是山東布政司的徐階。

  六個轉運司,其中福建、山東無巡鹽御史。

  山東與兩淮毗鄰,都在京杭運河一條線上,兩處都由兩淮巡鹽御史代表中樞,布政施德。

  實際上,就是兩淮代管了山東鹽政。

  如今兩淮鹽課尾大不掉,皇帝顯然是要倒反主次,不僅要讓山東單獨分列出來,還要藉此分割掉兩淮的職權!

  張居正這么一問,眾人都反應了過來。

  這是要用殷士儋的影響力,在山東壓制兩淮的鹽政!

  王國光不由多看了皇帝幾眼。

  好老辣的手段。

  皇帝則是一臉坦然道:“殷少保德高望重,通曉政情,如此難道不合適嗎?”

  張居正第一時間沒有回答。

  只是思忖道:“陛下的意思,臣明白了,明日會在廷議上一并議此事。”

  這就是還要回去仔細推演一番再說。

  殷士儋其人,底蘊可不差。

  先帝潛邸、內閣輔臣、少保之身。

  而且此人還在詩壇頗負盛名,士林聲望遠超高張二人。

  這種資歷的人物,若是真坐鎮山東,壓制兩淮鹽政,有奇效是必然的。

  只是……此人資歷太高,哪怕只用在地方,也不得不慎重考量。

  朱翊鈞絲毫不擔心內閣會不通過,接著又補了一句道:“副手之職,不妨讓余探花任吧,他與殷少保師生同心嘛。”

  眾人紛紛看向余有丁。

  幾位日講官都有任用,就落下了這位,原來是為了殷士儋。

  按時間算,皇帝恐怕幾個月前就已經有了腹稿了。

  果真是一環扣一環。

  余有丁按捺住心中激動,立馬起身謝恩:“臣中人之才,驟躍高位,恐難當大任。唯有粉身報國,才能稍謝陛下信賴。”

  朱翊鈞將他扶起身。

  又是好一番殷切囑咐,讓余有丁好好整理鹽政卷宗,深入學習,戒驕戒躁,到了地方后與具體政務結合起來。

  談完正事,天色還早,皇帝又親手烤起串來,給諸位大臣分用。

  可惜調味品太寡淡,只能靠食材本身的味道取勝。

  好在牛羊肉不缺,燒烤的話,單只撒點鹽也還算可口。

  期間,朱翊鈞又閑聊起來。

  “新春和元宵將至,朕聽從了元輔的諫言,罷了元霄燈火,但內外嫌年味不足,頗有微詞。”

  “朕方才突發奇想,不如在城里擺兩三個草臺班子,邀些伶人、耍把事的,攢一攢年味,靡費也不高,諸卿覺得如何?”

  說罷,他又補了一句:“宮里的戲班、太監也可以前去同樂。”

  過年嘛,為了節約不開燈會也是沒辦法的,挨罵也無妨。

  不過這些惠而不費的晚會,不妨弄得有趣些,與民同樂。

  只搭個臺子做主辦方,自然花不了多少銀子,內閣想了想也就同意了。

  眾人又隨意聊了些點子。

  皇帝和幾位閣老各寫一幅字,作為彩頭云云。

  感受著如今跟內閣的政治氛圍,朱翊鈞嘴角不由微微一笑。

  恰在這時,又說起改元大赦的事情。

  張居正與高儀一同進言道:“陛下,刑部的王之誥上奏說,三法司審結了黔國公沐朝弼的案子。”

  “刑部、大理寺認為,此人當論死。”

  “都察院覺得,發往南京監禁即可。”

  “意見不一,奏請陛下圣裁。”

  雖說皇帝托政給了內閣。

  但這種涉及到勛貴的刑案,內閣不能專擅,必須要問過內廷。

  以往是問兩宮,但今日既然來了,正好問問皇帝。

  朱翊鈞聽了,嚼完嘴里的羊肉,開口問道:“監禁!?”

  “此人奸母侮嫂,奪兄田宅,藏匿罪犯,暗害親子,調兵火符刺探朝廷,這種人不殺!?”

  要不怎么說如今的勛貴多半是廢物。

  就他登基以來,兩宮處理過的勛貴,就屢次刷新他的三觀。

  安丘王府奉國將軍觀烻,以奸淫事,手殺弟婦,縱火焚其家,欲以滅口。

  魯山王府輔國將軍勤烘,因口角之爭,當街殺害武王府的奉國將軍睦甈。

  而如今兩位輔臣提到的沐朝弼,更是個奇葩!

  本是沒資格襲爵,卻靠著殺害侄子上位。

  上位之后,奸母侮嫂、奪兄田宅,而后被御史彈劾,結果其人動用邊軍符節,斥候入京,刺探中樞的態度。

  東窗事發后,中樞褫奪了他的爵位,傳給他兒子,他耿耿于懷,就給兒子殺了!

  就這種廢物不殺還留著干嘛?

  張居正斟酌道:“朝弼稔惡有年,謀害親子,擅殺無辜。揆其情罪,處死不枉。”

  “但……其始祖三世,皆有大功于國家,非有仄逆實跡,似應稍從寬宥。”

  “臣的意思,還是姑且發往南京監禁起來。”

  高儀也附從道:“陛下,三法司論其死罪,合情合理,不過,還有七日就改元大赦了。”

  “除非,這幾日速殺。”

  “臣以為,非常之事,不可經常為之。”

  朱翊鈞無奈。

  他著實想殺此人,但內閣都這樣說了,他也不好為了這種事,頻繁消耗他與內閣的默契。

  只好擺擺手:“去問朕母后吧,朕不擅處理這類事。”

  又隨意討論了一些事后,天色就不早了。

  眾臣紛紛起身告退。

  朱翊鈞作勢要送,眾臣連忙推恩。

  他只好讓張宏代他送幾位大臣回去。

  張宏走到前頭伸手引路,幾位大臣正面朝皇帝作別。

  朱翊鈞正與大臣作別。

  忽見中書舍人鄭宗學手上拿著一道標紅的奏疏,走近了眾人。

  標紅,就是加急的意思。

  朱翊鈞心頭一跳。

  面上不動聲色,只微微搖頭,示意鄭宗學不要聲張。

  大臣們背對鄭宗學,并未看到這一幕。

  等到大臣們都轉身離去時,鄭宗學已經悄然將奏疏背在了身后。

  待到眾臣離去之后,鄭宗學才將奏疏交給皇帝。

  “陛下,南直隸五百里加急的奏疏。”

  有讀者讓我存稿,可是,每天只能這么多,關鍵上升期,還不能少更,防止讀者養書,真的存不下來鴨QAQ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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