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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和平贖買,憑山負海

  岳州府,岳陽王府。

  自從牽扯上暗害欽差的謀逆大案后,王府之中,便陷入了一片愁云慘淡。

  一整個百戶,晝夜輪換,盯著王府上下。

  府內的宗室們,更是整日提心吊膽,生怕遭受株連。

  尤其是那些連封號也沒有的宗室,平日里好處沒享,祿銀拖欠,衣食都沒個保障,如今攤上這種事,卻要受牽連,心中滋味,更是一言難盡。

  今日宗正鄔景和,前來處置岳陽王府。

  將王府屬官,宗親直系,喚去宗堂后,一談就是兩個時辰,也不知道是個什么結果。

  旁系宗親們,倍感煎熬。

  隨后又見到平日里耀武揚威的直系們,哭喊掙扎著被拖著逮進了囚車,在場煎熬等待之人,更是膽戰心驚。

  “鄔駙馬!你就知道欺凌我等弱小!有本事去找那些親王郡王的麻煩!”

  “我不服!我要見陛下!”

  又是一名宗室從宗堂里被拖出來,臉上惶恐不安,口中疾呼不斷,顯然結果對他而言并不太好。

  朱蘊樺在人群中探頭看看了,有些不安地捏了捏破了洞的衣角。

  那人他自然認識,是一位有封號的叔伯,平日里可沒少耀武揚威。

  雖說忍不住有些暗爽,但這氣氛,整個王府上下,都未必能逃過一劫,也沒這個心情心災樂禍。

  正想著,就見奉祀從宗堂里走出來,在幾人身上點了點,開口道:“天使讓你們進去。”

  朱蘊樺赫然就是被指到的人。

  他微微一怔,見數道目光落到他身上,連忙按捺住心中不安,低下頭跟了上去。

  走進宗堂之時,只見鄔景和坐在主位,太監模樣的人站在左右。

  因為已經處置過一批人的緣故,宗堂內只剩下幾名奉國中尉、鄉君。

  但出乎他的意料,這些人,臉上竟然并非局促不安的模樣,反而是一臉如蒙大赦。

  這是,劫后余生了?

  朱蘊樺心中一喜,若真是如此,那他們這些未入流的宗室,就更沒有追究的道理了。

  他正想著,就見鄔景和身旁的太監上前一步,開口道:“朱英琰豢養盜匪,攻打縣衙,殺害欽差,謀逆造反,罪在不赦!”

  “欽差皇命在身,便宜行事,本該按律將王府上下盡數株連!”

  孫隆聲色俱厲,呵斥眾人,一應奉國中尉、鄉君、未得封宗室、屬官,紛紛下跪認罪。

  朱蘊樺也在人群中隨波逐流,跪了下去。

  面上作出惶恐的樣子,心中卻松了一口氣。

  話都說到這個地步了,總該轉折。

  果不其然,孫隆話鋒一轉,繼續說道:“但我等隨侍陛下左右,沐浴德風,觀摩懿行。”

  “體悟陛下忠恕之道萬一,當不敢大加株連。”

  “今岳陽王府上下謀逆之罪,只誅首惡,余者免死!”

  話音剛落,眾人紛紛拜倒:“陛下仁德,天使高節!”

  孫隆滿意地點了點頭。

  他含蓄地看了一眼鄔景和,再度抬起頭,居高臨下:“然,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岳陽王府上下,一應宗室封號,悉數褫奪!”

  “田莊、茶園、商鋪,盡收歸內廷。”

  說罷,他便退回了鄔景和身邊,顯然是說完了。

  堂下的宗室們除了謝恩,哪里敢有二話。

  朱蘊樺低著頭,盯著自己的破衣裳,又偷偷左右看了看。

  聲音放得極低,大著膽子問了一句:“天使,祿銀可要停發?”

  不是他不要命,非要這個時候逞能。

  而是祿銀,才是實打實關乎性命!

  宗室的規矩千千萬,什么禁從四業、禁離城郭等等。

  但往往上面的視若無睹,到了他們這些沒有封號的底層宗室身上,卻被嚴格執行。

  選擇性執法,在他們身上得到最好體現。

  換句說話,朱蘊樺除了總是被拖欠的祿銀,再無別的進項了。

  若是祿銀一停……跟讓他死有什么區別?

  他話一說完,眾人的視線紛紛朝他看來。

  那位宗正,也向來投注了目光。

  沉寂半晌。

  鄔景和終于開口道:“祿銀也會停止發放。”

  朱蘊樺一顆心沉進了谷底。

  若是如此,皇帝這不就是讓人等死?

  還說什么仁德!?

  只可惜離北邊太遠了——這年頭,吃不起飯的底層宗室,投身韃靼,可不在少數。

  朱蘊樺正想著,卻聽那位宗正語調突然上揚:“不過……”

  “陛下德隆仁厚,卻是有別的安排。”

  鄔景和目光掃過方才喚進來的沒有封號的各輩各房宗室,緩緩開口道:“汝等,可自行經商謀生。”

  話音一落。

  宗堂內一片嘩然!

  各位宗室各自對視,欲言又止。

  紛紛看向鄔景和,想要分辨他是否玩笑之語。

  方才還裝死不敢說話的奉國中尉,愕然道:“陛下要放開宗室商禁!?”

  朱蘊樺也錯愣無語。

  無怪乎他們這般驚訝。

  宗室禁從四民之業,可是比其余什么禁止離開城郭,禁止殺害百姓,還要嚴苛的禁令!

  本朝可不似前朝,前唐那種宣麻拜相、出鎮一方的宗室,只能在夢里!

  士、農、工、商,一樣都不能沾染。

  其中商業雖然沒有前三者管得那么嚴苛,但也少有宗室敢碰。

  此前有宗室實在揭不開鍋了,想去擺攤賣鞋,都不被允許——皇帝一邊表示同情,一邊勒令地方嚴加看管。

  不安好心的禮部官吏,還會陰惻惻說一句,想學劉皇叔,是不是覺得大明朝快不行了?

  乃至于各縣君、鄉君學了女工,想織繡變賣,都只能偷偷摸摸假托府上下人。

  各藩數次陳情,都過不了禮部那一關,什么“祖宗之法不可變”,三歲細娃都耳熟能詳了。

  就這種情況下,皇帝說要開放商禁!?

  他們老朱家還有這種好圣君!?

  朱蘊樺難以置信。

  鄔景和將眾人的表現掃在眼里,不緊不慢點了點頭,再度確認了方才所言。

  但,他卻又補充道:“不過……只能從事實業!”

  岳陽王府宗親面面相覷。

  朱蘊樺急不可耐,連忙追問道:“宗正,何為實業?”

  鄔景和回憶了一番皇帝的囑托,耐心解釋道:“棉布加工、絲織、成衣、碾米、榨油、紙張、印刷、草編、磚瓦石灰等等,有實物產出的,都算實業。”

  “至于什么當鋪、錢莊、販鹽、漕運,統統不許染指。”

  “具體,孫公公會有個詳細名目,給到你們。”

  不少人露出喜色。

  他們無心管此事什么影響,或者有哪些人反對,哪些人彈劾,反正,總算能夠織鞋販履了!

  也有人愁眉苦臉。

  畢竟,不是誰都有份手藝在身上的。

  倒是朱蘊樺看得稍遠些,忍不住問道:“宗正,是只能自為之,還是可以盤個作坊,群策群力?”

  鄔景和意外地看了這小輩一眼,天賦還挺不錯。

  這一句句問的,他都險些以為是自己的托了。

  他終于露出一絲笑意:“自然是都可以。”

  “除此之外,還有……”

  鄔景和環顧眾人一圈,又看向孫隆,點頭示意他來說。

  孫隆連忙出列,接過話頭:“如駙馬爺所言,汝等還有兩個選擇。”

  “王府的田莊產業收歸內廷,也不是將其變賣,或是放著任其荒蕪了去。”

  “內廷接手后,也會取之于王府,用之于王府——成立王府商行,興辦些實業。”

  “諸位要么受雇于商行,受些差遣,領份祿銀。”

  “要么,府上前期支持些,讓諸位自個兒出去打拼,虧損全部自負,盈利上交三分。”

  話音一落,一干沒封號的宗室當即再度叩首:“陛下圣德!陛下圣德!”

  大家都是朱家人,誰不想生來就做人上人?

  再不濟,做個紈绔子弟也心滿意足了。

  如今混得衣不蔽體,食不果腹,上個冬日還在哀嘆,狐裘不暖錦衾薄,前些天方入夏,又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這種境況下,能有個混吃等死的盼頭,就是天大的恩典了。

  更何況還是涉嫌謀逆大案的節骨眼上!

  竟然是收歸王府產業、懲戒直系宗室,最后施恩落到他們頭上了!

  朱英琰死得好啊!

  往日就是這些直系們耀武揚威,將王府一應好處都霸占了去,一口湯都不分出來。

  如今收歸皇帝,好歹能聞聞味兒了。

  好歹是一視同仁了不是。

  幾位有封號的宗室慢上半拍,也趕緊下拜。

  不知心中作何感想。

  朱蘊樺則埋頭沉思,這王府,不就成王商了?

  不過……難怪這些欽差要找各大王府的麻煩。

  不如此,又如何名正言順將王府產業充公,收買他們這些底層宗室?

  只有將那些直系宗親們收拾得服服帖帖,各大王府,才能改制成皇有商行啊!

  好圣君啊!

  朱蘊樺默默想到,這樣的話,他出去單干,是不是也算個掌柜?

  應該能賺不少吧……他已經好久沒換新衣服了。

  有人唱紅臉,自然就要有人唱白臉。

  無論是將王府產業收歸皇有,還是對底層宗室施恩,總要讓上面的親王、郡王們聽話才行。

  可惜,東安王并不是一個聽話的角色。

  朱顯梡畢竟郡王身份,被領到巡撫衙門后,也沒人故意為難他,只將他帶到一處干凈敞亮的側廳。

  他一身養氣功夫到位,只老神在在坐在椅子上,受下明里暗里的目光。

  直到海瑞拿著卷宗,從外走了進來,朱顯梡才緩緩睜開眼睛。

  后者鎮定自若:“天使親喚,本王二話不說,便隨海御史來了巡撫衙門,卻是還未問過天使,本王究竟所犯何事?”

  自己事情做得干凈,這些欽差至多也就捕風捉影一番。

  沒什么好急的。

  再者說……

  等荊王府一出事,他不信這些欽差還敢這樣肆無忌憚地凌辱他們這些郡王。

  就不怕挑起天下震蕩嗎?

  海瑞坐在朱顯梡對面,翻開卷宗,轉了個面,放在了朱顯梡面前。

  自顧自開口說道:“此前索查走商私販兵甲與夷人,楚藩亦有參與,東安王知否?”

  審訊自然從有證據的地方開始說起,慢慢與對方周旋。

  朱顯梡愣了愣,他還以為立馬就要跟他那侄子對峙,沒想到說起這事。

  他稍微頓了頓,才搖搖頭:“楚藩上下,王府十余,宗室上千,我亦不盡知。”

  海瑞貼心將卷宗翻到其中一頁,指了指:“東安王府,亦牽扯其中。”

  “東安王的庶子朱英燧,親自操辦過此事。”

  朱顯梡突然笑道:“那海御史應當讓朱英燧來才是,如何將我喚來了?”

  海瑞點了點頭:“方才已經將他喚到了巡撫衙門,我正從他那處過來。”

  朱顯梡一滯。

  沉默不語地別過頭去。

  海瑞略過方才的話,再度開口道:“去年,湖廣大水,朝廷賑災,岳陽王府找上了彼時的布政使孫一正,讓其將銀兩換成了銅錢。”

  他說著,便從袖中掏出一枚銅錢。

  形制上,一眼私鑄。

  海瑞將其推了過去:“我來湖廣后,過問了此事,這些私鑄的銅錢,東安王名下的田莊,都在與百姓流通這一類銅錢,與孫一正用銀錢換的,一模一樣。”

  朱顯梡皺眉:“沒想到本王治下,也深受私鑄之害,本王回去一定徹查!”

  海瑞認真看著東安王,搖了搖頭道:“有人證說,這些銅錢,是東安王府流出,也是王府指定百姓交換之用。”

  朱顯梡再度沉默了一會,嘆了口氣:“下人管不住啊!”

  海瑞突然冷聲打斷他:“那當初張楚城去府上申飭東安王,也是下人的事了!?”

  他身子前傾,看著朱顯梡,一字一頓:“東安王盜掘礦山、私鑄錢幣、熔造兵甲、里通外夷。”

  “為張楚城所申飭后,懼怕其人上奏圣聽,壞了伱藩主之位,便支使岳陽王府,勾結此次張楚城得罪的宗室官吏,痛下殺手,謀害欽差!”

  “事發之后,惶恐不安,東安王便暗害了朱英琰,藐視律法,對抗調查!”

  一番話聲色俱厲,宛如親眼所見。

  朱顯梡突然一拍桌案!

  霍然起身:“海瑞!本王給的是欽差面子,拜的是你身后的陛下!不是讓你在這里狐假虎威的!”

  “朝廷不是什么下九流的幫派,行事要講證據,守律法!”

  “本王更沒工夫聽你講故事!若是沒別的事,本王便回去了。”

  他正要轉身離去,門口錦衣衛立刻上前一步,將他攔住。

  朱顯梡回過頭,看著海瑞:“怎么,要將本王收監?”

  海瑞也跟著起身,放緩語氣:“方才只是本官其中一種推測,說的不對,東安王指正便是,何必這般激動?”

  朱顯梡也突然笑道,似乎方才的不快都是假的:“海御史早說便是,還以為本王已經被定罪了。”

  兩人淺淺過了兩招,半點底細都沒透露。

  屏風后的兩人倒是看得嘖嘖稱奇。

  馮時雨看向身側的栗在庭,有些好奇道:“只是這樣,恐怕也留不下這位東安王吧?”

  栗在庭目不轉睛,隨口回道:“沒指望現在辦了他。”

  “只不過,無論是大冶縣搜查礦賊,還是隔絕他在楚藩的影響,都得請他在此處做客幾日才行。”

  馮時雨點了點頭。

  有些感慨:“這位東安王,還真是有恃無恐,不知哪里來的依憑。”

  按理來說,被欽差查到頭上了,哪怕不是自己做的,心中也難免慌亂,

  更別說如此冷靜應對了。

  尤其看到這位東安王都施施然坐下,更是讓人嘖嘖稱奇。

  堂上兩人試探了一番,再度坐下。

  氣氛又是另外一副情狀。

  海瑞看著朱顯梡,將卷宗撥到一邊:“方才東安王說,下人難管,看來,楚藩事務繁忙,讓東安王勞累了。”

  朱顯梡得遇知音一般,頻頻點頭:“沒辦法,楚王三十一歲便英年早逝,我這做叔叔的,不替他撐著,他九泉之下,又怎么看我呢?”

  海瑞意有所指:“話雖如此,但這失察之罪,東安王恐怕也難辭其咎。”

  朱顯梡理所當然道:“我自會上奏陛下,削祿罰銀。”

  海瑞搖了搖頭:“陛下賜本官便宜行事之權,便不等這來往兩個月了。”

  “既然東安王管束不力,這楚藩事,還是交還武岡王來掌罷。”

  朱顯梡一頓,終于收起和藹的神色。

  神情難看地冷冷道:“天使,始作俑者,其無后乎?”

  最早發明俑來陪葬的人,恐怕不會有好下場吧。

  海瑞并不答話,起身結束了這場交談。

  離開房門的卻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這位東安王的反應,與他意料中的大不相同。

  究竟是有什么依仗?

  24號后就沒這忙了,這段時間太累了,真的謝謝大家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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