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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蠉飛蠕動,量才錄用

  王世貞保持著罐子失手掉落的姿勢,面對皇帝的發問,半晌沒有接話。

  他心中念想翻騰不休,始終沒想好如何作答。

  要是皇帝剛見面的時候,問自己能不能撰文。

  那王世貞定然能立馬一揮而就。

  但當皇帝說出先前那番話后,再問他能否撰文,意義就大不相同了。

  尤其那一句,圣人難道不會錯嗎?

  個中含義,實在太復雜了,甚至讓王世貞都不敢深思。

  駱思恭站在一旁,其手上的瓶罐,紡布上點綴著斑斑蛋黃,并無什么出奇。

  但看在王世貞看來,其中卻是有不可言說的莫大恐怖。

  他眼中下意識閃過一絲惶恐。

  螢蟲到底是腐草化生,還是成蟲交媾所出,王世貞不清楚,也并不關心。

  吟草詠花,歌物頌事,都是借物喻人的意象罷了。

  誰沒事鼓搗一堆弄來交媾,還天天趴著看這些玩意?

  還有沒有一點士大夫的風度了?

  甚至于,《禮記》就算真有錯漏,也不是什么大問題。

  他學問做到士林魁首的地步,哪里還會信什么“萬世不易之法”。

  大家對著經典一通涂涂改改,把自己的想法,包裝成是圣人的意思,才是士林常態。

  若非如此,哪來這么多經學流派?

  經典?任人涂抹的死物罷了。

  禮記有誤?儒學身段靈活,大不了重新釋意就是了。

  但,問題的關鍵就在于。

  皇帝究竟意欲何為!

  特意抓住《禮記》這一處破綻,張口閉口就歸咎于圣人。

  他可不覺得,皇帝是不知輕重,隨感而發。

  所以……皇帝到底是想搶奪釋經權,還是想動搖儒家根本!?

  前者還罷了。

  總歸是斗而不破。

  你們連圣人的話都能譯錯,還有什么臉開宗立派?

  這次就算了,以后我的意見你們得聽,大家一起把儒學經營得好好的,知道不?

  若是后者……

  王世貞怕就怕這里!

  腐草化生,是禮記的白紙黑字;成蟲交媾,是皇帝的金口玉言。

  當世圣人若是不愿意承認萬世圣人的法統,不異于清濁互撞,再開混沌!

  不知要碾碎多少無辜草芥。

  上到禮記、儒學、圣人,下到學子、士人、文壇,全都要因此被席卷進來!

  這是天下多少人的安身立命之本?

  哪怕他這個文壇盟主,難道還能脫離儒門獨存?

  他的親朋、好友、子嗣、鄉人,更要遭受無妄之災!

  甚至與滅門都一般無二!

  事關重大,王世貞沉默半晌,久久無言。

  領導自然也不會站在原地干等著下官。

  朱翊鈞見王世貞猶豫不決,也不催促。

  轉身晃晃悠悠邁著步子,就繼續散起步來。

  一行人再度跟在身后。

  朱翊鈞自然知道,他那一句“圣人難道不會錯么”,給王世貞造成多大的壓力。

  但,朱翊鈞卻不是真的膨脹到,這個時候就要給孔圣掘墓的地步。

  他現在還沒這個金剛鉆,攬不了這個瓷器活。

  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整個朝廷如今的法統,都是建立在圣人經典的基礎上。

  無論是他這個遵循儒家禮法“天子”,亦或者靠四書五經篩選出來的舉人、進士,乃至于數千萬嗷嗷待哺的士子。

  大家都在一口鍋吃飯,誰敢掀鍋?

  除了太監外戚,誰愿意聽朝廷說一句不尊孔圣了?

  朱翊鈞此時這點能耐,若是放出有意動搖儒門根基的風聲。

  那當先被消滅的,恐怕他的肉體。

  是故,他方才那句指摘圣人話,只不過是刻意在給王世貞施加壓力罷了。

  為的,就是在心理上逼迫這位文壇盟主,玩一出進二退一的戲碼。

  如果說要搶奪釋經權,王世貞定然推三阻四。

  但若是問圣人是不是錯了?

  那王世貞就得哭著說——圣人本意是好的,是他們理解錯了!我這就去更正,陛下別說了!

  所以,朱翊鈞一點也不急著催促王世貞,任由他此刻心中天人交戰。

  皇帝走在前面,悠閑地向王世貞說著此事原由始末:“去歲,朕研治經典時,讀到禮記,便對此事產生了興趣,想親眼見證一番這等神奇之事。”

  “隨后,朕便開始著手,吩咐內臣挖鑿池塘、堆養腐草,彼時還請了諸位先生見證。”

  “只可惜,最后腐草未能化螢。”

  “朕心有不甘,待到今年入夏前正欲再試,結果我那表弟李誠銘,自告奮勇,說朕的方法不對,他可為之。”

  “他為人頗為可信,朕便將事情交予了他跟。”

  “隨后,他便用從學府那邊學來的所謂‘對照實驗法’,試了數次。”

  “在一處凈池中,隔了三個水箱,一處只堆養腐草,一處只投入成蟲,一處則是兼而有之。”

  話到這里,朱翊鈞便戛然而止。

  王世貞一面被勾起些許好奇,一面則是有意爭取思考的時間,樂得東拉西扯。

  “對照實驗法?”他先是疑惑重復了一遍,又緊接著問道,“敢問陛下結果?”

  朱翊鈞神色溫和,擺了擺手揭過第一個話題:“這是邏輯學的功果,還未編纂成冊,日后再說。”

  “至于結果……”

  他輕輕頷首。

  身后的張宏,從懷中取出一卷文稿,送到王世貞面前。

  王世貞行禮后接到手中。

  定睛一看,封面幾個大字,文法奇特,卻簡單易懂——《基于對照試驗的方法,探究生活在水里的某種螢火蟲的繁衍方式》。

  下面還有一行小標題“為解決長惟皇帝關于禮記中‘腐草為螢’的疑惑,特由內帑撥款。”

  王世貞手中拿著這一卷文稿,面色古怪。

  啥玩意兒?

  這一串標題名毫無文學的美感就不必說了,下面這一行,怎么還稱上皇帝私號了?

  長惟是小皇帝的號,因私人屬性比較重,平時向來不會用——歷史上叫禹齋,朱翊鈞覺得不好聽,不取也。

  現在又沒別的皇帝,這特地點明是哪位皇帝,反而讓王世貞覺得奇怪。

  朱翊鈞似乎看出他的疑惑,笑道:“朕也不懂,只是我那表弟說,做實驗不同于做學問,不講文華,只求精準,出現的每一處人、物都不要有歧義。”

  “如今朕無謚無廟,便以號稱了。”

  皇帝說得輕松。

  王世貞聞言,心底反而越發沉重。

  這行止不重身份,顯得輕佻,但又額外透露出了皇帝的態度,顯得十分重視認真。

  王世貞心中再度嘆息,恐怕,不好善了啊。

  他懷著沉重的心情,翻開了那位武清伯世孫所做的“實驗卷稿”,認真閱讀了起來。

  其中只是一些所謂實驗的過程而已,稍顯詳細。

  譬如什么捕獲成蟲的過程,“螢蟲居水,三月中旬開始上岸,于通州某鄉灌溉渠處捕獲六只。”

  又譬如實驗時,“同一凈池,同一溫度,水箱同一規制……”

  王世貞并不關心這些,他認真閱讀的模樣,只是做個樣子。

  心中卻是在思慮著自己應當作何抉擇。

  場上又是沉默半晌,只剩下王世貞翻閱稿卷之聲。

  好半晌過去。

  王世貞才終于有了動靜。

  他將稿卷合上,還給張宏。

  內容自然不必多說,無非就是成蟲產子,與腐草沒有半點關系。

  甚至于,因為敘述詳細的緣故,哪怕農家百姓也能照此重復——農家小子最是好動,弄個木盒,鋪兩層紡布的事情,也并沒有什么門檻。

  這事,已經不是像以前辯經那樣,顛倒黑白就能解決的了。

  王世貞終于有了決意。

  他轉而面向皇帝行禮,似乎已經斟酌好了言語,緩緩開口道:“陛下,此處謬誤,臣受教了。”

  “臣這便回去撰文,更定歷代《禮記》注釋!”

  他說得緩慢,卻語氣堅定,頗有斬釘截鐵的意味。

  朱翊鈞聽了這話,饒有興致看著王世貞:“更定注釋?”

  果然是如他所料,王盟主面對鐵證,選擇重新釋經,而不是歸咎于圣人。

  面對仕途景愿、安葬生父的誘惑,王世貞仍然放不下那份維護儒門根基的自覺。

  文壇士林,外人果然萬難插手啊!

  王世貞不知皇帝想什么,見其面色不愉,難免惶恐。

  可言語之間,絲毫沒有退讓,反而是重重點頭,開口道:“陛下明鑒。”

  “自前漢鄭玄《禮記注》始,及前唐孔穎達《禮記正義》,乃至理學格物論等等。”

  “均是曲解圣人原意,謬注‘腐草為螢’為腐草化生而出。”

  “如今,正當撥亂反正!”

  皇帝的準備做得十足,甚至到了無可辯駁的地步。

  與其在這上面糾纏,不如搶先定性——后人謬注。

  肺腑之言,替皇帝撰文搶奪釋經權可以,但要是想動搖儒家根基,他王某人實在奉陪不了。

  說完這話,王世貞再度拜了下去。

  是請罪,更是求情。

  可惜,皇帝似乎無動于衷。

  面對如此懇求,仍然揪著不放,狀有疑惑道:“當真不是圣人出錯了?”

  王世貞心臟再度被揪了起來。

  這是皇帝今日問第二遍這個問題了。

  可謂是咄咄逼人。

  王世貞愈發難堪,頭埋得也愈發低。

  語氣真摯,言辭懇切,幾乎帶著哭腔道:“陛下慎言!”

  “‘為’這一字,除了有變成的意思外,亦有衛護之解。”

  “所謂腐草為螢,當是腐草衛護在螢蟲身周,換言之……”

  “也就是季夏之月,螢蟲繞著腐草盤旋飛舞的意思,這分明是在描述螢蟲習性啊!”

  “彼輩不學無術,曲解經典,流毒千年。”

  “陛下萬萬不可因此誤解圣人,輕視儒學!”

  朱翊鈞缺乏學養,聽了這番話,實在有些忍不住,只好將臉別開,躲著王世貞呵然一笑。

  服了。

  不愧是文壇盟主,學養極厚。

  這就是他為什么不讓李贄來做這事,而是非要等王世貞入京。

  除了文壇聲望這層原因,還有專業素養上的差別。

  辯經這種事情,沒有王世貞這份學養,別人根本做不來。

  好在,拉扯至此,王世貞這位文壇盟主,終于是當著皇帝的面,注釋起了《禮記》。

  甚至還斥外流為“不學無術,流毒千年”。

  此事一出,王世貞哪怕再有所反復,在士林中也逃不過一個身敗名裂的下場。

  反而是一條道走到黑,才能豁然開朗。

  如此,爭奪釋經權的事,勝負且不論,至少在班底上是組到文壇的國服第一了。

  但,朱翊鈞鐵石心腸,卻仍是不打算見好就收。

  別看王世貞一副要被逼得自盡的模樣,實際上顯然還沒到底線。

  朱翊鈞拉下臉,沉聲道:“王卿當朕是三歲戲兒?”

  “指鹿為馬,顛倒黑白,豈不聞欺君之罪?”

  “孔圣是圣,朕難道就不是圣?王卿心里一點沒有朕!?”

  王世貞連連叩首認罪,口乎有罪。

  他心里才是充滿了苦澀。

  即便皇帝都說如此重話了,他也不能回嘴。

  同樣的,禮記無論有多大錯漏,他也不能說圣人經典的不是。

  這跟他對皇帝的觀感喜惡無關,也跟他是否迷信儒學經典無關——每個人都囿于時代,難以掙脫。

  朱翊鈞仍是怫然不悅。

  等王世貞叩首好半晌,凝噎不語,朱翊鈞神色才略有緩解。

  他沒好氣斥責道:“也就看在乃父之事,讓朕替皇祖父有所虧欠,否則定不饒你!”

  雖說是我爺爺一失誤,伱爹就丟命。

  但畢竟封建社會嘛,君要臣死,合情合理,屬于一般道德水平。

  而他這個有所虧欠,要補償一番,就屬于仁德天子了。

  朱翊鈞擺了擺手,讓張宏給人扶起來。

  他想了想,終于劃下道來:“朕金口玉言,也不會以你忤逆就收回恩賞。”

  “蘭臺和乃父的事,朕會下條給內閣議論。”

  王世貞千恩萬謝:“陛下隆恩!臣萬死難報!”

  朱翊鈞搖了搖頭:“不要你萬死。”

  “除了釋意禮記外,還有一事,一并托付給王卿了。”

  王世貞面上苦笑一閃而逝:“臣恭聽。”

  皇帝這語氣,顯然又不是什么簡單的事情。

  要不是安葬父親是他一生執念,也就是所謂的“有百樂不能勝一苦”。

  他明日就得稱病不朝,甚至直接掛印歸鄉。

  這小皇帝,實在是涸澤而漁。

  朱翊鈞放緩語氣:“倒不是什么復雜的事。”

  “通政司去年新辦了個報紙,其上偶爾會連載些。”

  “先前都是國子監的李贄跟陶大臨,以及吏科的栗在庭,三人輪流更新。”

  “如今栗在庭欽巡地方,陶大臨另有差遣即將脫不開身,朕只好勞煩王卿能者多勞了。”

  這家伙,寫金瓶梅一套一套的,如此雅俗共賞,豈能不物盡其用?

  王世貞反倒是意料之外。

  寫?就這種小事?

  還以為又是剛才那種程度的為難事。

  債多不愁,比起方才,這就輕松多了。

  不過……

  王世貞似乎又想起什么,臉色閃過一絲猶豫。

  “臣遵旨。”他下拜,遲疑著問道,“不知陛下所說,是何種?”

  因為起源與受眾的關系,流傳市井的,大多是情色讀物。

  哪怕他堂堂文壇盟主,也得迎合市場。

  否則,若只為了折辱東樓慶,他也沒必要寫這么多的場面。

  如今皇帝召他寫文,別是看過他佳作,心癢難耐,故意暗示吧……

  好在皇帝不知道王盟主在想什么,否則今日就不好收場了。

  朱翊鈞適當露出笑容,解釋道:“說起來,也算跟王卿蘭臺本職沾邊。”

  “朕神往我朝開國之風云。”

  “仰慕太祖皇帝篳路藍縷,削平天下。”

  朱翊鈞說到此處,收斂笑容,認真道:“王卿,可否為我朝開國之時,作一部英雄傳?”

  這事是李贄的提議,為此他壓了半年,來鋪墊和準備。

  驅逐韃虜,恢復中華的口號,可是本朝率先提出——此事經由兩次驗證,在意識形態上,無不是所向披靡。

  再加上開局一個碗,開辟一朝的傳奇故事。

  難道不是凝聚共識,捏合想象共同體的絕佳藥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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