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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6章 遷鶯出谷,重整旗鼓

  萬歷七年,十月十一,下午。

  文華殿,暖閣。

  “施堯臣、林燫其實都不差,這一去,實在可惜了。”

  暖閣中燒著炭火,張居正素服角帶,坐在矮墩上遺憾道。

  張居正今日是入宮請辭的——雖然只致仕三個月,但給流程一點不能少。

  當然,臨行前談論正事,給同事兼弟子交代一二,都是應有之義。

  朱翊鈞聞言,翻閱奏疏的頭并未抬起:“縱有撫世宰物之才,不能為新政所用,也只能引以為憾了。”

  他將一本奏疏劃了個圈,放到一邊,又拿起一本:“再者說,此番逼著他們表明立場,不就是欺他們還要臉么?”

  “像那些不要臉的,還在朝中藏得好好的。”

  分辨敵我,從來都是最艱難的事情。

  南郊這番動靜,看似輕而易舉,實則已經放任醞釀數月,才能一擊奏效。

  即便如此,也只能分辨些跳得厲害藏不住的,要臉不愿意藏的。

  至于某些抱著臥薪嘗膽心思的朝臣就只能往后硬來,沒得取巧了——在做事的時候,總會慢慢暴露態度。

  張居正伸手放在炭火上方取暖,提醒道:“此次去位朝臣一百九十余,已然傷筋動骨,不能再擴大事態了。”

  一百九十京官是什么概念。

  各部司的中堅,至少缺了三成!

  若非萬歷二年、五年兩科,各增錄了二百進士,各部司的日常公務,恐怕都要受到影響。

  朱翊鈞聞言,忍不住笑了笑:“多乎哉?不多矣。”

  這點人算什么?

  歷史上龍椅上那位,二十年缺官不補,日子不是照樣過?

  他這提前增補了進士,又立刻著手補官,準備充分,必然是不能鬧出亂子的。

  當然,擴大事態的心思,朱翊鈞暫時還是沒有的。

  張居正伸手烤火,靜靜看著御案后的皇帝。

  皇帝棱角分明的面容下,依稀還能看到當初稚氣而早熟的影子。

  卻是在一晃眼間,已經能為他張居正遮風擋雨了。

  他將那份處理奏疏的從容看在眼里,感慨萬千。

  皇帝果真是長大了。

  張居正略微收攝心神,開口問道:“欽天監守制這事,陛下準備如何收尾?”

  這事認真來說,還是有些不厚道。

  縱然是合乎禮法與規制,但在動機上仍舊飽為詬病。

  當然,現在坊間的說法,并不是皇帝不能這樣做,而是他張居正,沒資格讓皇帝這樣做——平白壞了皇帝的名聲。

  朱翊鈞緩緩放下手中的朱筆,抬頭看向張居正。

  他瞥了一眼首輔先生迅速稀疏的頭發,沉吟道:“朕是打算下旨,令殿閣大學士、六部尚書、都御史,欽天監進修,結業后領一份差遣,并定為永例。”

  “畢竟,讓申時行他們像元輔這樣,正兒八經去參考也不現實。”

  倒不是說申時行不夠聰慧,而是內閣輔臣參考,本身就顯得輕佻。

  現在靠著海瑞監考,用其聲望背書,士林官場也不好說什么。

  但之后肯定不能再如法炮制了,不妨形成定制。

  就當是給內閣與二品衙門一個特權了。

  張居正無意識地摸了摸頭頂,開口道:“現在辦這事倒是不會有什么阻力了。”

  朱翊鈞搖了搖頭沒說話。

  也是他威望比不得太祖高皇帝,沒資格輕飄飄一句話便單獨開辟祖制,否則,又怎會像如今這般,只能利用這位的祖制。

  不過……想必不會太遠了。

  他批完最后一份奏疏,放下筆伸了個懶腰:“走吧,朕送先生到午門。”

  張居正見狀,也跟著起身:“臣自去便可,不敢勞動陛下。”

  朱翊鈞笑了笑:“先生也客氣起來了,當初的幾位閣臣,朕能送到午門的也不多了,昨日還是攙著馬公走的,他不也坦然受之?”

  說罷,轉身便走了出去。

  張居正無奈地跟上,分辯道:“臣與馬公情形不同,臣此去,三月便回來了。”

  受制是三個月,但額外又給了趕路的假期,所以是三月回返。

  朱翊鈞推開暖閣的房門,一陣冷風吹來,一老一少齊齊縮了縮脖子。

  門外的內臣連忙上前,給皇帝披上大氅,又遞了一件在首輔手中。

  朱翊鈞搓了搓臉:“元輔去看過高先生與呂公了么?”

  他沒問馬自強,因為后者去看過張居正了。

  張居正自力更生披上大氅:“臣早上去過了,子象還是老樣子,神志清醒,就是下不了地,倒是和卿的痰疾略有好轉。”

  朱翊鈞聞言,嘆了一口氣,似自言自語一般:“等朕這幾日忙完,便去看看他們。”

  兩人說著話的功夫,一前一后,從文華殿屋檐下走了出去。

  張居正跟在皇帝右側,落后半步,見內臣跟的遠遠地,才繼續方才的話題:“陛下當增補閣臣了。”

  先前有意放任也就罷了,現在再不補閣臣,申時行一個干活得忙出病來。

  說到這里,朱翊鈞不免有些可惜:“本意是想讓余有丁辦完山東鹽政后入閣差遣,可惜,如今被束在山東巡撫之位上了。”

  說罷,他轉頭看向張居正,意味難明:“先生,你說,王希烈是正寢么?”

  他不記得王希烈歷史什么時候去世的。

  但其人年近五十歲,上任不過兩月余,就心衰而死,很難不讓人多想。

  張居正沉默片刻,正色回道:“陛下,沒由來的事,便不要多想了。”

  朱翊鈞啞然。

  天空中并沒有下雪,只有冬風來回席卷。

  朱翊鈞用手緊住身上的大氅,略過了方才的話題,繼續談論起增補閣臣的事:“朕屬意王錫爵任吏部尚書,待先生回來,便讓他交還吏部,入閣辦事。”

  張居正聞言并不意外,畢竟皇帝年初就準備讓此人入京了。

  但他還是忍不住評價了一句:“王錫爵這些年任南京刑部侍郎、禮部左侍郎、應天巡撫,考成從來都是上佳,出身、資歷都合適,就是……”

  “就是性情暴躁,頗類定安伯。”

  當初高拱掌吏部的時候,三天兩頭就被彈劾,與其行事風格自然有關系。

  這王錫爵,也不遑多讓。

  朱翊鈞笑道:“朕會注意的。”

  要的就是王錫爵脾氣不好。

  否則這小半年,單靠申時行怎么壓制六部,甚至于王崇古?

  申時行與王錫爵兩人既然號稱“蘇州絕戀”,正適合用在這段內閣與吏部分治的空窗期內。

  張居正見皇帝有了決意,也沒再說什么,而是緊接著道:“六部堂官呢?”

  南郊這一遭過去,六部堂官一半都去了位,不補自然是不行的。

  兩人一路從文華殿出來,走到御道上。

  朱翊鈞沉吟片刻:“正好還有些拿不準,先生替朕參謀參謀。”

  張居正跟在皇帝身后,并不出言推脫——這幾年向來如此。

  朱翊鈞湊得張居正近些,免得老人家年紀大了耳朵不好使:“如今禮部尚書馬自強告老,左侍郎趙錦致仕,只剩右侍郎林士章。”

  “左侍郎朕有意讓國子監祭酒何洛文接了,至于尚書之位,尚在猶疑之中。”

  也不是無人可用,問題就在于誰更合適些。

  張居正聞言,有些意外:“林士章進補尚書不妥么?”

  林士章是嘉靖三十八年的探花郎,資歷可比許國老多了,位在許國之下反而才有些不當。

  朱翊鈞無奈回道:“朕也想過,但科道查考之后,吏科說林士章通番私稅,御史劾他不堪祀典。”

  “加之在任兩年,目睹趙錦上躥下跳,也未與朕交心,朕不太放心。”

  張居正欲言又止。

  科道彈劾林士章,只是小節。

  至于放任趙錦,也并非什么罪大惡極的事,誰也說不準這位林侍郎是不是想來一出“鄭伯克段于鄢”,畢竟,是皇帝先放任趙錦的。

  不過,皇帝既然說放心不下,那也沒什么好說的。

  張居正棄了勸告的心思,在腦海中搜刮合適的人選,片刻后開口道:“汪宗伊如何?”

  朱翊鈞聽得這個名字,一時沒有答話,而是認真盤算起來。

  汪宗伊是嘉靖十七年進士,一度有“位躋八座,望著三朝”的美名,資歷上肯定是夠的。甚至于,還因為有拒絕嚴嵩父子的拉攏,在士林聲望上,也極為合適任這個禮部尚書。

  唯一不好的地方就在于,其人有些過于實干了,無論是做縣令,還是做堂官,都可謂清慎勤敏,厘正積弊。

  連百姓都說他“為國為民,任勞任怨”,這種人物適合做實事,反而不適合在禮部。

  尤其這位若是坐到禮部尚書的位置上……恐怕朱翊鈞這幾年隨意使喚馬自強的好日子就一去不返了。

  但朱翊鈞權衡再三,也找不到比汪宗伊更合適的人選。

  最終皇帝還是緩緩頷首:“善。”

  說到這里了,朱翊鈞也不停,干脆將六部的安排陸續說了出來:“兵部這次空出一個右侍郎,朕屬意陳經邦。”

  “陳炌致仕空出來的吏部侍郎暫時便不補了,讓姚弘謨一人佐王錫爵,他老實本分,兩人正好磨合一番。”

  “至于刑部左侍郎,朕屬意許國。”

  “戶部右侍郎總督倉場,朕一時還沒有人選。”

  張居正靜靜聽著皇帝如數家珍。

  等皇帝說到戶部,張居正當即有了回應:“范應期如何?”

  朱翊鈞腳步頓時一緩。

  范應期……朱翊鈞不免猶豫起來。

  小范人倒是沒什么問題,狀元郎出身,如今的光祿寺卿,資歷和履歷上正好合適。

  就是好像家風不太好——家族搞兼并田地,不慎鬧出群體性事件,最后被逼自殺的狀元郎,成分實在復雜。

  思索半晌后,朱翊鈞還是決定給他一個機會:“那便如先生所言吧,朕稍后讓申時行廷推。”

  這就是掌權與否的區別。

  六部堂官的任用,提名權在廷議。

  若是皇帝不掌權,別說想用誰,那必然是連名字都看不到。

  至于現在嘛……那當然是體貼申時行,讓其在舒適區里做個三旨相公了。

  三言兩語間,便決定了新一屆六部堂官的人選,看似輕松,實則朱翊鈞已經感覺到人才匱乏了。

  在張居正、申時行這些熟面孔被發掘一空后,其他人,就要進行一遍又一遍的能力與信任的篩查了——林士章就屬于過不了關了。

  而這,又必然會耗費朱翊鈞大量的時間與精力。

  一如方才所議論的各部堂官,河洛文、陳經邦、許國、范應期,都是嘉靖四十四年進士,日講官出身,萬歷元年以來,歷經地方與南北兩京,直到如今,才完成能力的磨煉與信任的篩選。

  但同樣也說了,那是得益于日講官出身。

  在此之后,朱翊鈞不可能像之前那樣,有大把的時間耗費在日講和經筵上。

  只能說……中書舍人的含金量,還在上升。

  正想著事情,張居正的聲音又將朱翊鈞的聲音拉了回來。

  “陛下,臣此去之后,陛下萬事三思而后行。”

  午門遙遙在望,張居正已經開始說起道別的話了。

  朱翊鈞將手從大氅里拿了出來,抓住張居正:“先生方才還說小半年時間不長。”

  張居正無奈,任由皇帝將自己手抓出大氅,飽受寒風。

  口中繼續說著正事:“陛下,度田清戶一經開始,形勢愈演愈烈,中樞此事過后,尚且能消停一段時間,但地方上,恐怕也會不甘寂寞,陛下切記徐徐推進。”

  朱翊鈞點了點頭。

  對于張居正的提醒,他早有心理準備,更不會掉以輕心。

  歷史上張居正度田是什么場面?

  是巡撫鳳陽江一麟奏,江北地方,軍民雜處,盜賊起伏。

  是兩廣總督奏,邇來賊盜繁興。

  是四川撫按王廷贍奏,為照、建昌等縣慘遭燒劫。

  嗯,這還是一個月里冒出來的。

  此外浙江的倭寇,山東的綠林,湖廣的礦賊,河南的白蓮,趕趟一樣,一股腦就冒了出來。

  尊重客觀規律的話,這些事情,之后應該同樣會擺在朱翊鈞的御案上。

  這就叫不甘寂寞。

  但同樣的,中樞也不能被這些事牽著鼻子走。

  無論多么激烈,度田都不能停,田度完了,匪情慢慢就消退了。

  朱翊鈞抓住張居正的手,神情誠摯:“先生放心,朕省得。”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戶部近年考取的稅務官,年后會隨錦衣衛一同灑出去,督促地方。”

  “力求三年內完成度田清戶之事。”

  度田是用開方法,以徑圍乘除,畸零截補。

  沒有通數算的小吏,也做不了這事。

  所以,中樞派些數算人才增援地方,是很合理的事情。

  至于錦衣衛,不過防身耳,更是合理不過。

  張居正好奇道:“誰來提督此事?”

  朱翊鈞早有腹稿:“沈鯉。”

  張居正沉默了片刻,心中回憶起沈鯉其人。

  說實話,他對此人印象不算太好。

  只因這位是高拱的河南老鄉,當初拒絕了定安伯的招攬。

  張居正的耳朵,不可避免地聽了不少關于沈鯉的辱罵之詞。

  現在靜下心來審視一番后,突然又覺得,這種老古板似乎正適合做這事。

  張居正緩緩點頭:“陛下自有主張。”

  說完這句,他猶豫片刻,又忍不住告誡一句:“陛下,務必約束稅官與錦衣衛,免得無事生非。”

  朱翊鈞聞言,并不介懷,反而笑道:“所以朕會派御史與內臣同行監督。”

  稅警的架子想搭起來沒這么容易,但特事特辦度田,卻沒什么難度,也算是打底了。

  兩人走到午門前時,張居正只覺得還有太多事沒交代完,一時站定在了午門前。

  張居正隱晦地打量了一番皇帝的身形,進言道:“陛下,今年正旦之后,或可校閱京營了。”

  這事皇帝登基之后,張居正便提過,可惜被皇帝以身形不足以震懾兵丁給否了。

  七年后的如今,時機卻是已經成熟。

  朱翊鈞這次仍舊沒有一口應下來,而是在思索片刻后,謹慎回道:“朕稍后與王閣老、顧總督商議一番。”

  雖然沒答應下來,不過他心中卻是意動了。

  得益于他肉蛋奶均衡的良好飲食習慣,以及晨練、小跑、御射的綜合發展,步入十七歲之后,差不多有了個一米七出頭的樣子。

  形體上不用顧慮太多,唯一要考慮的就是政治影響了。

  只要王崇古支持,兵部石茂華反應不是太激烈,那就不會有太大問題。

  張居正解下大氅,交還給內侍,而后看著皇帝,支吾道:“陛下,若是申時行掌控不住局面,陛下或可向臣去信。”

  支吾自然是因為這話有些僭越。

  但他還是忍不住說了出來。

  朱翊鈞聽了這話,忍不住咧嘴一笑:“好了,八年以來,朕可沒做過什么蠢事,先生且安心返鄉。”

  他說著,又將大氅拿了過了,披回了張居正身上。

  張居正自己也覺得有些失態,不由得相視一笑。

  他收起心緒,后退半步,朝皇帝一拜倒底:“臣去了,陛下萬事小心。”

  朱翊鈞頷首:“朕上城樓目送先生。”

  說罷,一者轉身出了午門,一者拾階上了城樓。

  張居正走遠,朱翊鈞站在城樓上,憑欄遠眺。

  等張居正背影消失在千步御道之后,朱翊鈞才悠悠開口:“大伴,朕還有什么事未辦?”

  張宏這四年間也老態了些許,他站在皇帝身后,聞言上前一步,躬身答道:“萬歲爺,您月初的時候說,待南郊事了,便要親巡順天府。”

  朱翊鈞突然想起這事,倒是忘記點順天府尹的人選了。

  他偏頭看向張宏:“大伴,你再遣人去給申時行與王崇古各遞一張條子。”

  “明日廷議,廷推順天府尹,隨朕親巡順天府。”

  “另,議正旦閱兵諸事。”

  最近睡不著有點焦躁,發現一個特別治愈的旅游博主,就像一只旅行牛蛙一樣,叫什么藍戰非(僅代表目前視頻觀看下來的個人短暫感受,對其日后可能出現的任何失當言論不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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