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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他人即地獄

  王子虛的辦公桌正對著門,這個位置是他特地挑的,這樣他就可以在有人造訪時,第一時間把正在寫的小說文檔隱藏起來,并打開一個網頁假裝看新聞。

  他的工作不多,有電話的時候接電話,沒電話的時候就寫小說,除此之外也沒有別的事情做。

  單位里沒人知道他在寫小說。他很早不知從哪里讀到過一句話:不要告訴別人你的理想,不要給人嘲笑你的機會。

  在他們這里,努力本身是一件可笑的事,特別是在沒有得到回報的時候。如果被人逮到他在寫小說,那么他們勢必就會問你發表在哪里。王子虛哪里都沒有發表過,于是很丟臉。所以他每次都假裝在瀏覽網頁。這一點和其他同事不同,他們總是假裝在工作。所以每年的考核,他的業績評分總是將將合格。

  除此之外,這種矜持也有其他隱藏代價,比如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在外面吃飯了。

  中年人的娛樂就是吃飯喝酒。在觥籌交錯、唇槍舌劍之間,他的同事們總是能獲得某種成就感,他并不十分能理解。一開始別人請他去,他總是以各種理由拒絕,后來別人就不叫他了。

  多年來,有些人神奇的解決了編制問題,有人承包到了連鎖快餐店,這些跟酒桌上那些話不無關系。他知道,很多機會在這些拒絕中擦肩而過了。

  但他不在乎,他有50次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機會。

  他本來也不愛說話。有時候,他覺得自己是把刀,讓他加入庸常的生活對話,就好像把刀放在豆腐上,刀身穿過豆腐時,豆腐連呻吟都來不及發出。

  在他寫作時,同事們經常溜達過來,在他的辦公室里走來走去,提著褲腰帶,大聲談論股票、豬肉、發工資的日子,還有前天在藥監局頂層跳樓的女人。這些事情近得不至于產生詩意,遠得也不足以讓人產生切身感,這令他不舒服。

  在寫作之外努力思考接茬的方式,就好像為了一件并不重要的商品,特地跑去1公里外的商店。可疑的是他的同事總是知道這樣的事情,他懷疑他們是某種新聞媒介的工作人員,負責把這些軼聞傳播到社會的最末端,頻繁且高效。

  他其實明白,只需要適時地拋出自己的觀點,盡量淺顯曉暢、流于表面,還可以加上一些語氣詞,去疑問,去反問,跟著他們的話題走,日常交流并不是那么困難的事情。

  但他總是會說出一些總結性的話,讓話題戛然而止,沒有人可以順著他的話繼續往下說,如果有,那也十有八九是因為沒聽懂。但他就是控制不住去說這些話,因為他已經想到了。想到了而刻意不去說,會讓他惡心。

  他覺得自己是把刀,不需要任何廚子或者屠夫,僅僅依靠自身的重量,就可以把豆腐切開,他的人際關系也如此這般被切開了。其實他可以和緩一些,不把鋒利露出來,可是那就不是刀子了。

  他想。刀子存在的意義就是切割,不管是切割什么。

  妻子的手被菜刀割破了。

  掛了電話,王子虛扔掉煙頭趕回家,到家的時候,妻子已經自己包扎好了手,擺好了碗筷等他吃飯,沒吃幾口,眼淚就流了下來。

  “今天身體不舒服,沒去店里幫忙,想休息一下,一天哪里都沒去,就在家做衛生,越做事越多,越做越多,上個月買回來那個柚子,叫你先放在桌上,你就真的只放在桌上,都爛掉了,你也從來不收,是不是如果我不做,那個柚子就一輩子都在那兒?

  “我好累啊,我每天打兩份工,還要做家務,手指割傷了,家里就我一個人,誰也指望不上,別的事你也指望不上,我真的不想再過這種生活……要是我沒跟你結婚,是不是就不會過這樣的生活了?”

  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妻子,她就是一直哭。所有溫暖的話,在他們結婚的前3年,都已經全部說完了。

  辯解的話也沒有說的必要。妻子說的是事實,但僅僅是站在她角度上感性的真實,如果站在他的角度,事情未必是這樣。但每當他想到一個反駁的理由,她總能想到三個,他從來說不過她。

  他很想讓她換位思考一下,但每次這樣嘗試,總能激起她更多怨言,最后他明白了一個道理:女人要是懂得換位思考,那就不是女人了。

  他大學時曾經是校辯論隊的隊長,他曾以為說服力的根源是口才,后來認為是思想。思想曾助他在辯論席上無往不利,但后來他發現都不對。

  現在,他意識到思想和精神是有極限的,這極限遠比物質的極限要低得多,在思想可以觸及的地方,物質早已在那里插旗占地,正如那亙古不變的箴言——物質決定意識。

  所以,他給妻子轉賬了500塊錢。

  妻子本來坐在沙發背對著他,掏出手機看了看,抹了抹眼淚,過了會兒,噙著淚轉過身問,你給我轉錢干什么?

  王子虛說,這我稿費,今天投稿過了,給我打過來了。

  “什么的稿費?”

  “就是上回說的那個小說的稿費,雜志社今天給我打了電話,然后很爽快的把錢打給我了。”

  妻子響亮地吸了吸鼻涕,然后又問:“總共就500?”

  “就500,畢竟我沒名氣嘛。”

  “500不少了,不少了我的意思是。”妻子說,“光吃飯夠半個月花了。寫一篇就有這么多錢?怎么早沒跟我說呢?”

  他說,一回來你就發脾氣,我也沒機會說啊。

  妻子抓起他的手:“對不起是我的不好,我不說你了。拿到稿費這是大好事啊,我應該恭喜你離夢想又進了一步。”

  “謝謝。”

  他覺得這話說得客氣的不像夫妻。

  妻擦干了眼淚,說,光顧著說話,菜都冷了,我去給伱熱熱吧,對了,你刊登的是什么雜志啊?

  “一個小雜志,說了你也不知道。”他說。

  “就算不知道,你說了我就知道了啊。”

  妻子端著菜進了廚房,雖然這樣說,也沒有再問是什么雜志。

  他們在一切事情上都有分歧,每次分歧時,他們都會相互妥協,妥協到雙方都能接受的程度,事情就過去了。這是他們婚姻維持至今的秘訣。這次她也是習慣性妥協。

  不過他要感謝她的妥協,如果她繼續問下去,他就要招架不住,因為這個雜志是不存在的。如果他說出來是哪個雜志,翻開來一看,沒有他的小說,謊言就不攻自破。

  這筆稿費誕生于虛構。小說就是虛構的藝術,身為一名諾貝爾文學獎的追逐者,王子虛最擅長且唯一擅長的事情就是虛構。

  如果有機會,王子虛會告訴她的妻子:永遠不要相信一位小說家的話。

  盡管他現在還算不上是小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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