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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筆稈子、畫筆和毒藥

  光頭遞出手機說:“你先看看,這是我們金牌語療員跟客戶的聊天記錄。”

  王子虛接過手機一看,隨即大驚失色。

  聊天記錄上的內容,和他想象中大相徑庭。他只看到一對男女在癡纏,內容粗俗,語言油膩,不僅低級趣味,甚至還有點點兒下流。

  這些聊天記錄讓他想起了小時候住在他家隔壁的老光棍。那位老光棍每天把汗衫掀起來,露出圓鼓鼓的肚子,滿大街閑逛,碰到路過的大娘,就調笑一句。語言粗俗下流,大娘們往往笑罵著離開。

  眼前的聊天記錄就是如此,那位“金牌語療員”就和老光棍一樣,騷擾著女用戶,只是沒有老光棍那么直接、那么露骨,但是本質是一樣的。

  在一句句“哥哥姐姐”中,他迷失了。

  看完后,他抬頭問道:“這就是你說的療愈心靈?”

  光頭說:“對啊。”

  “你覺得這是在療愈嗎?”王子虛說,“這不是在撩騷嗎?”

  光頭笑了。

  “‘生活的一切都和性有關,除了性本身,性關乎權力。’這是奧斯卡·王爾德的名言。你知道這句話吧?”

  王子虛知道奧斯卡·王爾德。這是一位瀟灑的作家兼同性戀,他的命運令人唏噓,他的童話也寫得非常不錯。他有沒有說過這句話不知道,但他覺得他是能說出這種話的人。

  光頭說:“生活的一切都和性有關。現代人為什么會空虛,會孤獨,會面臨各種各樣的心靈問題?我們認為,根源在于性,也就是弗洛伊德的心理學理論,力比多不夠,導致心靈出現了種種問題,力比多是什么你知道吧?”

  王子虛知道。“力比多”就是“性力”,是生物性本能內在自發的原始動能。他把這個詞義辨析講出來后,光頭的表情肅然起敬,說,你比我說得都要好。

  光頭又說:“之所以這些用戶們感到孤獨,大多都是因為她們力比多嚴重不足,我們語療的方向,就是激發她們的力比多,讓她們力比多充沛到流出來,這樣第二天自然能精神抖擻。”

  王子虛不是很懂,但是感到大為震撼。

  他問:“弗洛伊德也是很久以前的人了,這理論真的管用嗎?”

  “管用。”光頭斬釘截鐵地說,“療效好不好,不靠吹,不靠腦補,就看數據。我們的用戶規模目前在3萬左右,因為我們沒有投流擴圈,這個增長完全是靠口碑效應口口相傳做起來的。而且我們的用戶群體異常穩定,一旦用戶付費,就成為忠實用戶,會一直使用我們的APP。

  “這說明什么?這說明我們的服務有效啊!如果沒效果,憑什么做出這種級別的粘度?我可以很自豪地跟你講,至少我們擁有的這3萬用戶,每一個都擁有充沛地迎接明天的力比多。”

  王子虛沉默了。

  他又想起那位老光棍——按理說,那樣的家伙應該人人喊打,但偏偏他的語言騷擾持續了許多年,已經成為街頭文化的一部分。談及老光棍,大家也往往評價他是個有趣的家伙。

  事后回想起來,王子虛才意識到,也許老光棍的行為是大家所默許的。證據就是被調戲的大娘們并不憤怒,在調戲發生時,路邊的看客們也都轟然發笑、鼓掌。在觀眾們熱烈的氛圍下,老光棍往往表演得更加賣力。

  也許對于老光棍來說,每天在街頭發生的那一場場調戲,實際上是計劃內的舞臺表演,而他心甘情愿成為小丑;站在被調戲者的視角,也許老光棍并不是加害者,大娘才是被取悅的一方。

  在這個街頭舞臺上,老光棍必須調戲得有水平,大娘的反應必須得體且潑辣,并且始終占據上風,才真正完成了兩邊的角色詮釋。這是一種表演性質的兩性關系,是一場短小精悍的倫理劇。在那個精神生活匱乏的年代,是大家為數不多的文化生活之一。大家都在圍觀當中,暗度陳倉地產生了大量力比多。

  王子虛開始理解光頭轉述的王爾德名言:生活中的一切都和性有關。

  只是理解歸理解,他依然有點難以接受。

  他的目標是諾貝爾文學獎,攻讀的也都是文學名家作品,雖說那些作品當中也有許多情色的部分。比如霍亂時期的愛情當中,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就交往過上千名女性;烏爾比諾醫生和費爾明娜的初夜,也有相當詳細且令人印象深刻的描寫。

  他還記得書中關于費爾明娜初夜的情節:這對新婚夫妻在床上研究生理課,天真純潔的費爾明娜對于那根蠢東西的評價是“我從來都搞不明白這東西是怎么一回事。”而她的丈夫則說“它就像人的長子,你工作一輩子都是為了它,為它犧牲一切,可到頭來,它還是只做它想做的事”。

  沒錯,是這樣。“一切都與性有關,除了性本身。性關乎權力。”王爾德的名句和烏爾比諾醫生的話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而且,書中烏爾比諾醫生和費爾明娜度蜜月時,正是在歐洲,而且正好遇見了奧斯卡·王爾德。這個巧合如此美妙,就好像50年前加西亞·馬爾克斯開槍射出的子彈,正中此時王子虛的眉心。

  可是,王子虛依然難以接受光頭對自己的期待。他始終認為自己應該是一個作家,將來會成為一位文豪,驕傲地代表自己祖國取得諾貝爾文學獎,而不是在一個袖珍APP里,用自己的才華開導寂寞空虛的陌生人,讓她們開導。

  王子虛說:“我只是一個寫小說的,我不太會撩騷,我至今,也只談過一場戀愛,我可能不太符合你的要求。”

  光頭豎起手指,堅決地沖他搖了搖,說道:

  “不,你太低估你自己了。我們的那些語療員,對于力比多的理解太過于膚淺,他們以為,粗鄙露骨的語言就能激發用戶的力比多。但是你明顯不同,伱的文字里,有著一種靈性,一種內涵,這才是真正能療愈現代人靈魂創傷的東西。”

  王子虛挺起胸膛。作為一名以諾貝爾文學獎為目標的作者,他的內涵毋庸置疑。他想要服務的對象,是全世界的普羅大眾,如果連囊括3萬寂寞用戶的器量都沒有,又談何面對泱泱天下?

  “放心,你要做的其實很簡單。”

  光頭掏出手機,亮給王子虛,手機上,是另一款APP的界面。

  “這是我們的競爭對手,他們的理念和我們一樣,但是他們的策略更加先進。他們的每個語療員都在扮演一種人設,有的是霸道總裁,有的是死忠狼狗,雖然依然俗套,但比我們語療員單純的撩騷更具有人格魅力。”

  王子虛問道:“你想讓我給你們提供這樣的人設和臺本嗎?”

  光頭搖了搖頭:“不,跟著他們的模式走,會走向直接競爭,我們沒有那么多彈藥跟他們拼。我們需要錯位競爭。”

  他伸手拍著王子虛的肩膀,說:“我需要你用你的內涵,你的靈性,來把我們的臺本改造一下,不要讓他們那么粗鄙,要上流起來,要提升檔次。”

  王子虛說:“要提到多高的檔次?”

  光頭說:“有多高,就提多高。”

  王子虛說:“諾貝爾文學獎那種高度,也可以嗎?”

  光頭仰頭哈哈大笑:“求之不得!”

  王子虛想了想,小心翼翼的道:“最后一個問題,這個犯法嗎?”

  光頭說:“絕不犯法。我們是出于對文字的尊重,對文字厚重感的信任,才選擇建立一個文字語療平臺,不然的話,為什么不干脆搞連麥?你放心,如果你覺得涉嫌違法,隨時可以退出。”

  王子虛聽完,輕輕點了點頭,說:“那我做。200一篇。”

  光頭笑了,伸出手道:“歡迎你加入,我叫左子良。”

  “我叫王子虛。”

  輕輕握手完,王子虛喝了一口水:“那我具體要怎么做?”

  王子虛喝了一口水,在鍵盤上敲下:我們的下肢攪在一起。

  “攪”這個字,他自認為用得很好,首先用“糾纏”太老套,而且文縐縐的。在他構思的這場語療中,對話的雙方是同事,白天里工作壓力大,平時都端著,十分壓抑。私下聊天時,便走向了壓抑的反面,用“攪”這個字,正好詮釋了這種粗放的、有生命力的力量感。

  也不是“絞”。“絞”字雖然夠有力量,但有點太緊了,沒有“攪”那種松弛感。在他構想中這兩人的狀態,應該是既緊張又放縱,既嚴肅又活潑的這樣一種狀態。百般煉字,還是“攪”字最合適。

  對于目標是諾貝爾文學獎的他來說,煉字只是基本功。鉆研文字到了情感的幽微深處,每個字都仿佛一個洞天,風景各有不同。王道乾、查良錚等等前輩都從文字的寶庫中獲得過寶藏,而他循著前輩的足跡,撿拾了吉光片羽,就已經受益匪淺。

  不過“攪”這個字,他不是從本國前輩里那里學到的。他是從渡邊淳一那里學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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