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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青蘿拂行衣(祝高考學子們馬到成功)

  預備鈴響起,三五個男生在門口擠成一坨,如同血管里擁塞的紅細胞,隨著一聲吶喊,一股腦摔進門里。

  “田子君你校服!”“扔過來!”紅領巾飄揚到空中,又無力蕩下來;高個子男生蹦到講臺前,抄起板擦在黑板前如同關刀般大開大合地揮舞。

  “你要死啊!輕輕擦不行嗎?”前桌一個女生捏著鼻子嬌嗔。那男生面無表情走到女生跟前,如同舉重運動員拍滑石粉似的猛地一拍手,女生低頭直打噴嚏,打完噴嚏回過頭打男生。

  前桌一男一女挪動著一摞書,左邊的往右邊挪一厘米,右邊的就往左邊挪動兩厘米,到最后女生急眼抓住男生的衣服把他左右挪來挪去。

  明媚的陽光照進教室,微風將窗簾揚起,頭頂的吊扇似永不疲倦地單調轉著,就如同青春長得似永不終結。

  王子虛腦門壓在桌沿上,低頭看地板。桌肚里塞了滿滿當當的書,最上面一層是平凡的世界,攤開放著,正好停留在孫少平向郝紅梅借書那一段。上課時他會偷偷進行一個看。

  他穿越了。他穿越回十七歲那年。當時他還在讀高中。但是他不能控制自己的身體動哪怕一厘米,也不能讓聲帶發出半點聲音。他無法改變目之所及的一切,就正如青春無法更改。

  “喂。”耳邊傳來一個動聽的聲音,王子虛感到左肋下方被戳了一記,“讓。”

  他抬起頭,額頭被桌沿壓出一道杠。明媚的陽光將姑娘身周照出光暈,逆光下她的輪廓每一處轉折皆美得渾然天成,只是看不清面孔。

  “求我啊。”王子虛聽到自己的聲音說。

  “你讓不讓?”女生努力讓聲音顯得冰冷,但嗓音天然的稟賦讓她聽起來像在撒嬌。她娃娃似的聲線不管說什么內容都讓人嚴肅不起來。

  “答對我的問題就讓。”王子虛聽到自己說。

  “問。”

  “說出三個法國作家。”

  王子虛饒有興致地聽著自己和她說話。那時候他青澀、稚嫩、爭強好勝,同時對于女生的心思一無所知。

  “普魯斯特、加繆、瑪格麗特·杜拉斯。”

  王子虛看到自己揮著手:“不算!故意的是吧?故意說一些我沒讀過的作家。”

  女生說:“連追憶似水年華都沒讀完,還好意思考我?”

  “什么書?追憶似水年華是吧?明天就讀完跟你講。”

  少女輕輕揮手:“去吧去吧,加油哦。”

  王子虛大慚。30歲了,他依然沒有讀完這本書。

  他想起來了。那時的少女,就有著令他望塵莫及的閱讀量。至今他也只能遙遙望著她,如同地上狗望著天上月。

  王子虛站起身,剛剛仰視的少女,此時矮了他一個頭。只到王子虛胸口的少女頭也不抬,盯著他的胸口說:“快讓。”

  王子虛張開雙臂:“過啊。”

  王子虛再次大慚。這種耍流氓的行徑,也不知道當時的自己是怎么做出來的。

  少女沒有生氣,對著他的胸口認真地問:“你這樣我怎么過啊?”

  “怎么不能?”王子虛感到自己臉上揚起少年人才有的意氣。

  “我又不是四維蟲子。”少女說。

  那你是怎么爬進我心里的?

  王子虛想起,當時的他差點將這句話脫口而出。

  多年以后,寫過十幾萬字文曖腳本的30歲的王子虛,只會覺得這句曾令他洋洋得意的騷話,只是一句不入流的土味情話。10%是幼稚男生才有的假機靈,剩下90%都是激素。

  但在當時那個年紀,他被這句話堵得喉嚨發疼,差點脫口而出。而如果脫口而出,會引起一場軒然大波,他的人生就毀了。17歲就是這樣步步驚心的年紀。

  他看到自己讓開身子,少女抬頭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在納悶今天他怎么這么容易就放過自己,沒有像往常那樣說上兩句騷話,漆黑的睫毛扇動著,如同蝴蝶擺動翅膀。

  她側著身子進去,距離王子虛身體最近時不超過一厘米,這個姿勢接近擁抱,但兩人始終沒有發生任何肢體接觸。最多衣服碰到了一起。

  在他認識她以來的整個歷史上,他都沒有用身體碰到過她。那時候她幾乎是他的女神,不可觸碰、不可侵犯、不可褻瀆。就如同仰韶人小心翼翼地呵護著他們的陶器一般。

  17歲的王子虛坐下來,悶不吭聲。他感到此時的自己有點泄氣,于是在心中為這個幼稚的青年暗暗好笑。

  女生坐下沒多久,又被人叫了出來:“陳青蘿,老師找你有事。”

  “哦。”

  王子虛這回沒有為難她,安靜地放她離開了。

  但此時藏在他身體里30歲的王子虛,是多么希望能夠攔住她啊!

  這一天里,老師找陳青蘿聊了參加“新芽”文學比賽的事,再然后,她便獲獎了。再然后,她父母為她辦了轉校,去了更加重點的高中,之后是保送燕大。

  他知道從這一刻開始,兩人的人生就走上了不同的歧路,像兩條永不交匯的直線,朝著各自的方向一騎絕塵。

  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些關口和抉擇,在發生之時,人們往往覺得只是尋常的浮生一日。當年懵懂的王子虛不諳離別之苦,甚至沒有好好同她告別。多年后此情才釀成追憶,只是當時仍惘然。

  是的。王子虛和陳青蘿其實并沒有多少交集,不過是同過一年的學,做過半個月的同桌。王子虛只是她人生中的過客,而她讓王子虛畢生刻骨銘心。

  她走后,他在圖書館發瘋似的搜尋著各路作家的書籍,似乎想跟上陳青蘿的足跡。他如饑似渴地閱讀,很快接班了她留下的語文第一的寶座。

  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王道乾翻譯的瑪格麗特·杜拉斯的情人,加繆的局外人……這些少女提過的名字,他都一一看過去。

  這些作家還會為他帶來更多作家。普魯斯特為他帶來詹姆斯·喬伊斯,王道乾為他帶來了穆旦,加繆為他帶來了薩特……

  而更多作家又帶來了更更多的作家:托爾斯泰為他帶來陀思妥耶夫斯基,為他帶來納博科夫,為他帶來福克納,又為他帶來海明威,然后他又有了聶魯達、馬爾克斯、博爾赫斯、略薩。

  魯迅為他帶來太宰治,又為他帶來大江健三郎、川端康成,然后為他帶來村上春樹,村上春樹為他帶來菲茨杰拉德和雷蒙德·錢德勒……

  他讀過的書如同枝干般不停蔓延、生長、彼此交織,逐漸枝繁葉茂,開花結果。

  但那個夏夜午后的最后一眼,就是他和陳青蘿的最后一面。她離開了西河,從此他再也沒有與她相見。

  “喂,老王,怎么了?”謝聰推搡著王子虛,讓他重新回到此時此刻此地。

  “啊,沒有。”王子虛搖了搖頭,“我為什么會有她的聯系方式?”

  謝聰說:“你那時候不跟她玩得挺好嗎?那時候班上都在傳你倆談戀愛。”

  王子虛搖頭:“無稽之談。”

  旁邊林峰伸頭過來問道:“你們說的哪個陳青蘿?不會是西河雙璧那位?”

  謝聰笑了:“是啊,寧春宴,陳青蘿,這倆都是我們西河的才女,但是也只有西河人才管她們叫西河雙璧,知道她倆是同一個地方的估計很少。”

  林峰轉頭詫異問道:“你倆同過學?”

  王子虛簡單點頭:“對。”

  “他倆還同過桌呢!”謝聰笑著說,“陳青蘿本來跟我同桌,后來換位子,跟他同桌去了,我當時氣死了。”

  王子虛喝水,沒說話。

  謝聰說的事,他完全沒印象了。

  相比起陳青蘿,他17歲時的其余一切都顯得那么不重要。

  有些名字是一定是具有魔力的。其他人永遠也不會知道,僅憑一個名字,就可以讓他穿越到13年前的午后。

  “陳青蘿有沒有照片上那么好看?”有人問。

  “比那還好看。”謝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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