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桌的酒,瓶身奇型,瓊漿清冽,比王子虛平常見識的公務接待用酒高兩個檔次。高兩個檔次表達了對石老師的重視,只高兩個檔次表達了文人的風骨。
石同河看到那酒,幾秒鐘估出了價值,臉上表情寬和許多。王子虛捕捉到這一點,意識到他是個愛喝酒的人。
而且還能喝。
酒桌上主客的酒量到底有多少,摸清楚這個信息是制勝的關鍵。如果你跟對方喝了三輪還估不出來,那說明你自己就要被灌醉了。
以前王子虛還參與單位活動時,每次應酬,領導必問的便是對方單位帶過來的人馬有多少酒量,再則根據對方人馬水平來排兵布陣。
有的人能聊,有的人能喝,如果能喝的量夠把對面喝好,能聊的就可以多帶一個。主場作戰,優勢就在這里。
這是在系統內,相互都認識,交鋒已久,知道對方的量,是熟人的喝法。
怕的是碰到生客。
王子虛記得有一次招商引資,對方是合資企業,帶了兩個俄羅斯壯漢過來,他們單位這邊被兩人喝得全軍覆沒。怎么喝都探不到對方的底,越喝越絕望,氣勢上就輸了。
所以找準主客的酒量十分重要,既要把對方喝好,又不能把對方喝倒。如果自己酒量好,就要打主攻多喝一點,如果酒量差,那就在大哥的掩護下協同進攻。
都是張蒼年教他的小把戲。
想到張蒼年,王子虛微微一笑,緊接著又開始發苦:今天這場合三方混戰,自家這邊只能自己來打主攻了。
這一桌是南大的主場,桌上南大的人最多,王子虛希望南大能夠將主攻力量放在石同河父子身上,這樣他和寧春宴兩人就能少分擔一些火力。
可惜事與愿違,南大這次似乎打定主意把桌上所有人都照顧到位,兩頭出擊,一面給石同河敬酒,一面勸寧春宴干杯。沒吃幾筷子菜,寧春宴的杯中已經添了兩次酒了。
偏生桌上還有個愣頭青。寧春宴剛跟石同河干了半杯,石漱秋又舉起杯子大踏步走過來,對她道:
“小春姐,我敬你一杯。”
寧春宴還沒吃口菜,放下筷子問道:“你跟誰學的這么叫我?”
“啊?不應該叫小春姐嗎?”
“行吧行吧,隨便你,”寧春宴微蹙眉打量他,“你多吃菜啊,給我敬酒干嘛,你不怕喝醉啊?”
石漱秋“嘿嘿”一笑:“小春姐關心我了。上了桌就不怕喝醉,就怕喝不醉。”
寧春宴好氣又好笑:“誰關心你?我是關心我自己,我已經喝不下了。”
石漱秋“呵呵”一笑:“怕什么?這兒離南大近,都是自家人,還怕沒人照顧嗎?”
寧春宴苦笑:“誰照顧啊?”
“小春姐還沒男朋友?”
“這個是秘密,不透露,”寧春宴舉杯,“我隨意啊。”
“別。”石漱秋攔住她,“小春姐,你看,我們初次見面,一見如故,這么好的機會,今日得以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啊,小春姐你也該放下一點防備心理。”
寧春宴道:“我真喝不了!我只有三杯的量。”
石漱秋不聽她的:“這樣,我喝兩杯,你喝一杯,怎么樣?你看我分酒器都帶過來了。”
他把手里的分酒器一舉,里面起碼還有半斤。
寧春宴頓時語滯。石漱秋打定主意要來灌她,這個時候就需要有人拉著了。
王子虛站起來說:“石公子,寧主編她量就只有這么點,要不這樣,我代她喝一杯,我倆干了,如何?”
石漱秋不太高興:“我兩杯,她一杯。”
“不不不,你干我就干。”
寧春宴說:“要不你倆喝一杯,我喝這么多。你一個人敬兩個人,已經很劃算了,可以吧?”
石漱秋犟起來:“那我非得喝兩杯了。”
他二話不說,仰頭把手里的一杯喝完,說:“一杯。”
說完,又添了一杯酒,正打算喝,王子虛抓住他的手:“別,慢點喝。”
石漱秋說:“你撒開。”
王子虛說:“這樣,我也喝兩杯。”
說罷,他舉杯直接喝了兩杯。
兩杯酒下肚,世界頓時變得光怪陸離起來。
他也沒看清石漱秋表情,只注意到他回座位大口吃菜,寧春宴湊過來小聲問:“沒事吧?”
王子虛搖頭,也大口吃菜,吃完小聲問:“我臉紅了嗎?”
寧春宴盯著他看了兩眼,搖頭:“沒有。你酒量還挺大。”
“我喝酒是不容易上臉那種。但是酒量不大。現在快感覺不行了。”
“感覺沒有啊?你不是在扮豬吃老虎吧?”
王子虛哪有扮豬吃老虎,實際上,他都不能盯著圓桌上的轉盤看,轉盤旋轉,他暈。
桌上的熱氣蒸騰起來,和空調的冷風在中高空交匯,增加了房間的濕度,他仿佛置身一片雨林,柔軟的座椅,如同身陷休伊直升機的座位,螺旋槳帶動座位震顫,他穿過一棵又一棵大樹,鼓點,電吉他……有人生來就是為了揮舞旗幟,紅的藍的和白的……
“你打算考鐘教授的研是吧?”
身旁的大樹說話了。
王子虛定睛一看,原來不是越共,是黃星火。
王子虛點頭:“對。”
“對古代文學感興趣嗎?”
“嗯,我感覺我在這方面理解得不太足,想補一補。”
黃星火笑著說:“你這個思路不對啊,你的意思是,你在現當代文學方面,了解得比古代文學要更充分咯?”
王子虛一愣:“嗯,要更充分一點。”
“那你應該選擇現代文學方向啊,”黃星火說,“研究生階段就不是通識教育了,不應該按照補齊短板的方式去學,應該往深處鉆。”
王子虛帶著幾分醉意說:“主要我覺得,現當代文學方面……”
“沒什么興趣?”
“不,沒什么好鉆的了。”王子虛說,“主要我自己也是搞寫作的,我去鉆研現當代的時候總感覺有種……近親繁殖的感覺。”
黃星火哈哈大笑。
王子虛又說:“黃教授,你對于小王子的解讀,我覺得非常好。”
頓了頓,他又說:“跟我的想法不謀而合,甚至還有超越。”
他這個評價,對于評論人來說可以說是至高評價了,但可惜的是,大家不知道他就是小王子。寧春宴在一旁道:
“那不是當然的嗎?黃教授研究小王子好久了,從小王子爆火他就開始研究了,超過你的理解不是正常嗎?你別當了編輯就嘚瑟,以為自己在研究小王子的問題上是權威了,這方面你還得多學習幾個。”
王子虛一時語塞,然后說:“對不起,是我有眼不識泰山了。”
黃教授笑著看他:“你覺得哪部分說得好?”
“我覺得您說的結尾這部分意識流的技巧方面,說到了我以前沒有聽過的內容,回去拿書對照著看,確實如您所說……”
王子虛和黃星火聊得甚是投入。黃星火學識淵博,他的見解總是能讓王子虛開眼界,知道更多解讀方法,而王子虛的問題又剛好能搔到黃星火的癢處,他能籍此拓展開來,講出更多新鮮有趣的觀點。
回過神來的時候,王子虛突然發現,一會兒沒看著,寧春宴不知什么時候跑去石同河身旁了,手里還端著酒杯,似是要敬酒。
他暗道不好,連忙跑過去,湊近了聽他們在講什么。
原來剛才兩杯酒下肚,王子虛已經有些迷糊了,寧春宴卻還記著來此的目的,想找石同河幫王子虛要一兩個人脈,跑去跟石同河單獨敬了一杯,卻又被石漱秋給纏上了。
石同河說:“紀曉嵐說過,世間書籍中語,無不可成偶者。意思就是只要功夫深,只要有對,就一定可以對上。可是偏偏世間就有許多對子對不上。漱秋你自詡才學無敵,能夠對上世界所有的對子我就服你。”
石漱秋笑而不答,石同河又問,他才笑道:“紀曉嵐能夠有那個自信對上,我如何沒有自信答應?”
旁邊李院長說:“石公子的意思,你才學已經可以媲美紀曉嵐了?”
石漱秋說:“不是媲美,是超過。”
眾人一驚,隨后壯之。
石漱秋說:“紀曉嵐這話就是對不上對子就是看書不夠多,只要看書夠多,就一定能對上,以前文人無聊只能玩文字游戲,現在是信息時代了,什么書找不到?超過紀曉嵐那種古文人不算什么,我覺得。”
寧春宴忍不住說:“信息時代的資訊確實發達,但那也是建立在能夠妥善運用信息優勢的前提上,如果只是一味徜徉在碎片信息里,那見識是廣博了,可功夫未必能夠有古代文人深吶,更何況是紀曉嵐那種聰明人。”
石漱秋玩著手里的杯子,打了個響指:“剛好,剛才就想敬小春姐一杯,被人給攪了,要不我們現在打個賭,小春姐你隨便出個‘絕對’,我要是能對上,你就喝一杯,我要是對不上,我自罰三杯,怎么樣?”
寧春宴頓時后悔自己不該多嘴,但此時周圍的人一聽都轟然叫好。
石同河也笑著說:“這個有意思,不過人家寧主編是個小女孩子,不能讓人家干喝,你要是對上了,你也陪一杯。”
石漱秋說:“行,小春姐,就當是我答上了才有資格敬你一杯,行不?”
這就算是被架住了,寧春宴忙說:“不至于不至于,不是不跟你喝,我酒量是真不行,就當是玩游戲了。”
石漱秋一叉腰:“行,你盡管考。”
寧春宴表面上退了一步,實際上心里已經盤算好了,她要出一個真·絕對,對死他,讓他喝上三杯,之后他肯定不敢再來勸酒了。
于是她裝模作樣地沉吟片刻,抬頭道:“那我出上聯,‘煙鎖池塘柳’。”
聽到這個上聯,王子虛頓時心一沉,果然,石漱秋眉開眼笑。
底下的眾人卻是紛紛叫不公平:
“寧主編出手太狠了,一開口就是個千古絕對,這下石公子怎么對啊?”
“煙鎖池塘柳”,相傳是乾隆皇帝出的名聯,號稱千古絕對。因為這簡單五個字,偏旁包括了“火、金、水、土、木”五行,同時又勾畫出一派優美朦朧景致,渾然天成。
想要對上,下聯也必須帶有五行偏旁,或者其他五個可并列又能形成偏旁部首的事物,比如“五音”。同時還要合轍押韻字性相同,難度極高,所以被稱為千古絕對,無人可以對上下聯。
然而實際上,這對子并非絕對,也并非乾隆出的。
這對子出自《中洲草堂遺集》,作者是明代人陳子升,光是那本書中,作者自己就擬了三個對子對上。
這上聯流傳多年,無數文人挑戰,早已找到了諸多下聯,到了現在,更是有不少網友對出了下聯,搞怪的諸如:
煙鎖池塘柳,柯潔炸地球,深圳鐵板燒,火鍋涮培根,油炸金柯垃,板城燒鍋酒,漢城柴鍋灶,鍋煲野菜湯……
只不過,這對子雖然有名,來歷卻不甚有名,下聯對上了的事,又更是不有名。所以寧春宴只知道這是“絕對”,卻不知道這“絕對”其實不絕。
石漱秋一笑,道:“吶,小春姐,剛才說好了哈,如果對上了,你得跟我喝一杯。”
寧春宴聽他這么一說,看他自信滿滿,頓時就不自信了。
石漱秋又說:“難度這么高的對子,我光這樣跟你喝,好劃不來啊,要不喝個交杯?”
旁邊的人鼓噪起來:“喝交杯!喝交杯!”
李院長甚是尷尬,石同河一言不發,坐在下首的黃星火撇過頭去,顯然對這種瞎鼓噪不甚以為然。
寧春宴臉上大臊:“你先對上了再說!”
石漱秋不慌不忙,說:“這一聯,煙鎖池塘柳,上聯偏旁中含有‘金木水火土’五行,所以,下聯的偏旁也要帶五行。
“所以,下聯,我對‘炮鎮海城樓’,同樣含有五星偏旁,詞性還相同,完美。
“但是還不止,我還可以對上一個,‘燈灑錦繡城’,每個字里也都藏了‘金木水火土’。”
石漱秋端著酒杯,玩味地看寧春宴:“怎么樣?來吧?”
寧春宴咬著嘴唇,大感后悔,王子虛擠上來,幫她說道:“寧主編是真的酒量不行,讓她干杯,肯定會醉倒的。”
石漱秋有點醉了,興奮道:“不行不行,剛才都說好了!”
王子虛說:“要不這樣吧,我代她喝。”
石漱秋揚起下巴:“你什么人?你憑什么代她?你有什么資格?”
說完,場面有些冷,他想到這么說有些失言,又補充道:“這是我跟小春姐的賭局,不干閑人事,走開走開。”
李院長說:“別這樣說,他也是護花心切。”
石漱秋說:“噢喲,那我倒成辣手摧花了,小春姐,沒事的,你要是喝醉了,我包你安安全全回到家,大家都可以作證。”
王子虛還準備再說點什么,寧春宴奪過他手里的分酒器,說:“不就是兩杯酒嗎?干就干,誰怕誰?”
說罷,她一仰頭,一飲而盡,頓時臉上通紅,喉頭滾動數下,才又給自己斟滿一杯,又仰頭一飲而盡。
頓時眾皆喝彩,席上熱氣騰騰。
石漱秋原本想跟她喝交杯的,寧春宴喝得快,倒是不好意思開口逼她了。寧春宴喝完,臉色越來越差,告了聲醉,就跑到洗手間了。
王子虛臉色相當難看。
眾人又討論了一陣這兩聯對子,正打算回座,王子虛拿起寧春宴留下的酒杯,走到石漱秋座位后,輕聲細語道:
“石公子。”
石漱秋以為他要跟自己敬酒,回頭道:“等我先吃口菜。”
他剛才陪了一杯,也有點暈。
王子虛說:“石公子,你剛才對寧主編那兩聯,我不是很服氣啊。”
“怎么?”石漱秋放下了筷子,石同河也轉過頭來看他。
“炮鎮海城樓,燈灑錦繡城,這兩個下聯,都是流傳已久的下聯,不是你自己對的吧?”
石漱秋抿嘴:“對上了就是對上了。”
“那這樣,我來接力一下,”王子虛說,“我代替寧主編接著跟你玩,不知道石公子敢不敢答應啊?”
石漱秋將手搭在椅背上:“你想做什么?”
“剛才寧主編在這兒,我不好說,你剛才說我不夠資格跟你喝酒,我們好像也確實沒喝過,現在她不在這兒,我這場子當然得我自己找回來咯?”
王子虛笑了笑,又說:“還是這個聯,不算你剛才對的,我要是對上一個,你就喝一杯,如何?”
石漱秋擦了擦嘴:“我憑什么跟你玩?”
“那這樣,我對上兩個,你喝一杯。”王子虛說。
石漱秋撇了撇嘴。
“還不敢啊?”王子虛說,“那我對上三個,你喝一杯。我要是對不上兩個,我喝三杯。”
李院長揮手:“算了算了,別喝斗氣酒,傷身體。”
王子虛還在笑:“沒斗氣啊,就普通切磋嘛,石公子才高八斗藝壓紀曉嵐,怎么會怕這個?”
石漱秋酒勁也上來了,杯子往桌上一放:“行啊,那你對,這個上聯總共都沒三個下聯,你能說三個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