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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薛寶釵的貓

  “什么?!”陳青蘿坐著從座位上跳了起來。

  “你反應這么大干什么?”寧春宴問。

  “我反應大嗎?我反應哪里大了?我有什么反應?”

  陳青蘿露了法相一般兇巴巴的,問得寧春宴不敢說話了。

  她轉頭問陸清璇:“她反應大不大?”

  陸清璇有些猶豫:“有……有點。”

  陳青蘿說:“你怎么可以放任自己的員工跟異性非法同居?而且還是婚內出軌?你怎么一點都沒有起到民營企業主應有的監督職能?”

  寧春宴的聲調揚起來,有些虛浮:“我有這個職能嗎?”

  “你有啊,很有啊。家風建設是作風建設的一環啊,家風不正怎么能夠在四個現代化建設的大背景下搞好自我革命?放任員工墮落怎么能夠讓企業成為積極參與構建和諧社會的基本單位?異性同居你都不管了以后他要是當漢奸你是不是也要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停停停,越說越沒邊了。”寧春宴終于聽不下去了,“不是同居,他們是合買了一套房,所以暫時住在一起。”

  陳青蘿瞪大眼睛:“天吶,性質甚至比同居更加惡劣!死刑!炮決!立即執行!”

  “不用那么嚴重吧?”

  寧春宴給她詳細解釋了一遍——基本就是把王子虛給她的解釋原封不動照搬了過來,陳青蘿聽完情緒穩定,坐在那里一言不發,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是不是聽完這個感覺好接受一些了?”寧春宴問。

  良久,陳青蘿點了點頭。

  寧春宴笑:“我剛開始聽到也跟你差不多的反應。”

  陳青蘿說:“怎么了,我沒什么反應啊?”

  “好好,隨你怎么說。”

  陸清璇在一旁目睹了這一切,驚訝地說:“不是吧,你們也太好哄了點吧?”

  兩人同時將目光移向她,好不容易緩和下來的局面又焦灼起來。

  陸清璇說:“我打個比方,這個解釋就如同某老板發財后想要換老婆,金屋藏嬌卻意外被發現,于是臨場現編出來了一套連自己都不信的說辭,就差指洛水為誓了。”

  “為什么你舉例這么具體?”

  陸清璇捶著桌子痛心疾首:“青蘿姐姐還有小春姐,我發現你倆太單純了,別人說什么都敢信。你們想想,都同居了,那能安分得了嗎?”

  刁怡雯也參與了進來:“是啊,你們這樣以后談戀愛會被騙得團團轉的。”

  寧春宴和陳青蘿面面相覷,她們萬萬想不到,竟然會被比自己小的女生訓得張不開嘴。

  “我覺得我們也沒有那么單純吧?”

  “不,單純,很單純,”陸清璇說,“這都是因為你們太誠實了,不會懷疑別人,要是碰到不誠實的,一定會吃大虧。我覺得,我們不如給他同居的那個女人打個電話,了解一下情況。”

  這個點子一提出來,就無比具有誘惑力。

  寧春宴雖然當即非常灑脫地擺手,說不用不用,雖然說我們雜志社非常重視四個現代化建設背景下的家風建設,但王子虛也是個成年人了,他有能力安排好自己的生活,我們既要給同志們足夠的關懷,又要給他們足夠的空間。

  說完她和陳青蘿沉默地在位子上坐了一會兒,陳青蘿回頭說,他要是真的死了怎么辦?誰來審稿?

  寧春宴覺得有道理,最終兜兜轉轉,還是在陸清璇略帶鄙夷的目光中撥通了葉瀾的電話,非常禮貌且有距離感地詢問王子虛近況。

  沒想到葉瀾卻說,你們把我問住了,雖然我和他住在一起,但這三個星期我幾乎沒有見過他的面,唯一能夠確定的事就是他還活著。

  寧春宴看了眼陳青蘿,問道:“你們住在一起,怎么可能沒見到?”

  葉瀾說:“你是不是覺得不可能?我也覺得不可能,但是現實就是如此,說出來我自己也不信。他工作間里面有個小床,所以晚上我估計他就睡在里面,但里面是沒有廁所的,我卻從來沒有見過他出來上廁所或者是洗澡,我有一次實在擔心隔著門問了問他到底什么情況,第二天他就在門上貼了條子,溫馨提示我不要打擾,你們說氣不氣人?”

  “不會真出啥事了吧?”寧春宴緊張起來。

  “應該沒有,他每天也會按時給公司發腳本,而且每天吃完的外賣包裝會扔在門外邊兒,還是我幫忙帶走扔掉的。應該是沒死。”

  “腳本?什么腳本?”寧春宴問。

  葉瀾意識到自己失言,馬上扯開話題:“反正他人是活著,但是究竟是以一種什么形態活著,不打開門永遠發現不了,就像那個什么來著?那個薛寶釵的貓。”

  “是薛定諤的貓。”寧春宴禮貌地糾正。

  “對的,就是這樣,你們要不來過來探視一下?”

  掛斷電話,她們又覺得葉瀾提出的這個建議同樣誘人。大家都很好奇貓到底怎么樣了。

  陸清璇問:“他不會是自閉了吧?”

  寧春宴轉頭看她:“為什么要自閉?”

  陸清璇沒有回答。最近她聽到了一些風聲——王子虛因為南大特邀稿件的事情,在學校內有一定的知名度(盡管非常低,其知名度在文學院內介于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爾納和斯韋特蘭娜·亞歷山德羅夫娜·阿列克謝耶維奇之間),也就是因為這么指甲蓋大小的知名度,再加上和石漱秋的矛盾,在院內有針對其的不好風評。

  這就導致,知道他稿子被退稿兩次的人,比知道他是誰的人更多。

  所以想來想去,陸清璇覺得他真的有理由自閉。

  但是她沒有說這些,只是說:“不自閉的話為什么要把自己關在屋里?”

  “是啊,為什么?”

  陳青蘿覺得這甚至不是個問題,因為她經常把自己關在屋里。她不光把自己關在屋里,甚至還把自己關在廁所里一個星期。因為家里有排氣扇,她甚至沒有覺得臭過。

  最終她們還是決定去探視一番,免得雜志社的中堅力量真的死在家里,刁怡雯留守編輯部,寧、陳、陸三人出發去往王子虛家,路上還買了點水果和小零食,到了王子虛家,他們得到了葉瀾的熱情接待。

  陳青蘿自從進屋以來就福爾摩斯附體,用銳利的目光搜查著四處生活痕跡,哪怕是掉落在地板上的一根毛都力求尋出來歷,可惜地板上沒有毛,寧春宴也不是華生,沒有跟嫌疑人保持距離,反而還聊得起勁。

  葉瀾把她們帶到王子虛的工作間門前,指著房門說:“這幾天他這里面一點動靜都沒有,倒是每天按點叫外賣,每次都是我幫忙扔他房間門口,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拿進去的。反正,看不到人,很神秘。”

  門是步陽的防盜門,雖然是基礎款的,可也大而厚重,將這個房間從這個家里隔絕開來,充滿劃清界限的冷漠意味。確實如葉瀾所說,在這道門的隔絕之下,王子虛要是死在里面也沒人知道。

  寧春宴徑直上手拍門:“王子虛!你在里面嗎?開開門,是我呀!”

  敲了會兒門里沒反應,寧春宴回頭問道:“他一直都這樣嗎?”

  葉瀾皺眉:“這種情況倒是少見。敲門一般他都會應聲的。”

  陸清璇憂心忡忡地把果籃放在地上:“不會真自閉了吧?”

  “你有沒有備用鑰匙?”

  “我得找找。”

  眾人麇集在門外時,在門背面,幽暗的室內,王子虛半裸著身子,躺在行軍床上,眼睛迷迷瞪瞪,窗簾縫隙間的光線打在他臉上,形成一道白色的杠。

  毛毯扭成麻花狀半搭在他肚子上,電腦屏幕停留在文檔頁面,頁面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形成了整齊的隊列,一排排地,破屏而出,在房間里舉行大閱兵,緊箍咒一般令人頭疼欲裂。

  不行了,改不動了,我做不到。

  你真的做不到嗎?

  某人在黑暗中低下頭,擋住他臉上的光線。輕聲細語,聲音卻震耳欲聾:

  你相信自己還有49次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機會,卻不相信改不好眼前的這句話?你真虛偽。

  虛偽的最高境界,就是對自己虛偽——不善良卻認為自己是一個義人,不堅定卻認為自己是個強者。當自己的行為說服不了自己的意志時,就開始扭曲世界,扭曲事實,活成蛆蟲一般的角色。這就是偽人。

  記得那個年輕熱血的愛國青年嗎?他在網上批判人們不愿無償加班,缺乏奉獻奮斗精神,不愿意放棄小我成就大我犧牲自己利益為企業添磚加瓦,等到他畢業后卻慘遭老板多重剝削,因為薪水問題在網上痛斥這個國家爛透了,言必稱外國的月亮都是圓的想要逃到國外去。

  這就是偽人。這個世界既不好也不壞,爛掉的是你自己。很多事情本身的模樣取決于你是怎樣告訴自己的:你告訴你自己能夠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如果你不去努力,最后沒有得到,你要怎么辦?抱怨這個世界嗎?

  王子虛的眼神重新開始對焦,眼前那個模糊的聲音如同晨霧一般消失在空氣中。他對著空房間說,我能。這很難,但是我能。

  下一秒,他的視角騰空而起,得以俯瞰大地。他看到東海、西河,都覆蓋著綿綿愁苦的雨。奶茶店的小妹穿著掛著笑臉褐色圍裙一臉麻木,穿著太極服的老頭子在成人用品店門口移動緩慢,穿格子襯衫的男青年因為一輛共享單車和路人大打出手。

  他飄過去,飄到西河上空,似看到許多熟悉的身影,有茍應彪,有林峰,還有沈清風,他沒有為這些熟人停留,一路向西,到內比都,到吉隆坡,到斯里巴加灣,再到加德滿都、德里、科隆坡、馬爾代夫、塔什干、杜尚別、喀布爾、德黑蘭、大馬士革……

  他發現世界各地他都有熟人,在塔基亞,他看到阿多尼斯,垂垂老朽如同活化石般在自家藤椅上端坐;在開普敦,約翰·馬克斯維爾·庫切抬起他清澈的眼睛;在巴黎,這里可熱鬧,佩雷克、莫迪亞諾和克萊齊奧向他打招呼,王子虛回禮后想起來,佩雷克已經死了……

  大門吱吱呀呀地響起,更多的光線爭先恐后涌入房間,懸浮在空氣中的灰塵飛揚起來,王子虛瞇了瞇眼,想要起身,卻沒有力氣。

  “什么味兒?”某人說。說完后,幾只鼻子齊齊聳動。

  “啊!他沒穿衣服!”某人尖叫。

  “冷靜點,感覺像真死了。”某人說。

  “嗯,是紙尿褲的氣味。”

  陳·福爾摩斯·青蘿蹲下身子,檢查了現場后,宣布真相,陸清璇沖出了房間,葉瀾很及時地給眾人遞過來口罩。

  “難怪沒看到他上廁所來著,看來是真瘋了。”

  人總是在看不見時會萌生對當事人的同情,但目擊現場后,難免會生出嫌惡之心,更何況王子虛現在的慘狀堪稱人厭狗嫌,頭發虬結皮膚蒼白,看上去營養不良且有些脫水。

  寧春宴蹲下來,拍了拍他的臉:“喂,你還好嗎?”

  王子虛的靈魂此時正繞過好望角,他快速劃過布宜諾斯艾利斯和利馬,跟博爾赫斯和略薩打過招呼后,回到了東海自己的身體上。

  “唔,想喝水。”

  寧春宴從塑料袋里掏出一只橘子在他眼前晃了晃:“沒有水,有橘子,你要不要?”

  王子虛點了點頭。

  于是寧春宴給他掰開橘子,一瓣一瓣地塞進他嘴里,其間大樂,抬頭驚喜道:“我感受到喂貓的樂趣了!”

  陳青蘿沒有管她,寧春宴以后要養薛寶釵的貓也好還是要當神奇寶貝訓練大師也罷,都不關她的事。她此時坐在王子虛的電腦前,正在審視他修改過的。

  她拖動鼠標看了幾頁,說:“都已經快改完了,進展很順利嘛,閉關真的有用。”

  寧春宴把剩下的半拉橘子都塞進王子虛嘴里(王子虛當場被卡住),轉身去看稿子,隨后:“改了多少?沒把靈韻給改沒吧?”

  陳青蘿小聲說:“改得很好。”

  寧春宴小聲問:“你覺得,夠資格上《獲得》了嗎?”

  陳青蘿沒說話。

  陸清璇鼓起勇氣重新進房間,小聲提醒:“你們好歹給他把被子蓋上再聊天吧?我真看不得這個、這個、這個男人的裸體。”

  葉瀾抱了若干瓶礦泉水進來,放到王子虛的桌上,喊道:“起來了狗東西,你居然還穿上紙尿褲了,你這樣使用這間房子是要給我付折舊費的。”

  說著她想把王子虛弄起來,陳青蘿卻厲聲道:“別管他!”

  葉瀾嚇了一跳,轉身看她。

  “別管他,”陳青蘿說,“就這樣,別打擾,他現在正在渡劫,改完就好了。”

  葉瀾局促道:“可是……”

  “沒可是,我們走吧。”

  說罷,陳青蘿帶頭走出了門外,房內眾人面面相覷,寧春宴猶豫之下,又往房間里多搬了幾瓶水,才跟葉瀾一起“呀呀”關上房門。

  寧春宴不知道,她的這口橘子和幾瓶水救了王子虛的命。王子虛回過神來,將橘子全部吃完,抹去流淌在下巴上的汁水,重新回到電腦前,開始奮筆疾書。

  距離研究生考試還有一個星期。

  推書:《不死的我速通靈異游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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