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話不說上來就灌自己酒的,要么是有人做了對不起他的事,要么是他做了對不起別人的事。對于楊,王子虛分析研判是后者。
在楊要喝第三杯前,他拽住了他的胳膊:“先別灌了,有事說事,你把自己灌醉了,也不能解決問題啊不是嗎?”
楊眼眶有點發紅:“我對不住你。”
果然。
王子虛先前有石漱秋和陳青蘿打底,對自己被拒稿的命運已經八九分坦然了,但此時心情還是免不了有些苦悶,癱坐在椅子上道:“說罷,我被退稿了是不是?”
楊垂下頭,沉默。
王子虛也給自己開了瓶啤酒,沒用杯,直接對瓶吹。
楊說:“我說一句話你別生氣,其實,你的特別好,完全符合刊登標準,退稿是沒道理的。”
“我為什么要生氣?”
“所以意思就是,你被退稿不是你作品本身質量的原因。”
王子虛說:“那是什么原因?”
楊搖頭:“我不好說。”
王子虛跟他碰了一個:“你不說我也知道,是因為我被《古城》退稿過,對吧?”
楊驚訝:“你怎么知道的?”
“聽說是慣例。”
“什么慣例,劣根,劣根!”楊重重放下酒杯,“我想過怎么在審稿會上推銷你的,多這一點我都想好怎么幫你圓了,結果他們卻拿出了這么一個荒誕不經的理由把你的稿子給否了,我能說什么?”
“楊哥,消消氣,”王子虛說完感覺好笑,竟然是由自己來安慰他別生氣,“我看開了,稿子拿去《古城》被莫名退掉,就已經看開了。”
楊緊張起來:“你可別自暴自棄,你稿子打算怎么辦?不發表了?”
“那倒沒有,我說的看開,是革命樂觀主義的看開,接下來還要繼續發揚主觀戰斗精神,接著投。”
楊稍微放心了點,跟他碰杯:“希望你能成功。別在東海這一系的雜志里面投了,沆瀣一氣,我給你推薦幾個名聲不錯的雜志。”
王子虛放下酒瓶:“楊哥,我問你個事兒。”
“你說。”
“你以職業編輯的眼光來看,我這本,如果要登上國內一流的雜志,還有哪些欠缺?”
楊忽然再次陷入了沉默。
王子虛略焦灼地說:“楊哥,你不用怕打擊我,有什么問題直說就行,我就想聽尖銳的批評。”
楊抿嘴想了想,沖他一笑:“別誤會,我不是怕打擊人,只是你問哪里欠缺,我一時確實還沒想到。
“這兩天我看完了你作品的前12萬字,我覺得唯一的問題是,缺一個響亮的書名。”
王子虛笑了:“我確實不會起名字。”
“如果非要說還有什么問題,就是我在看的過程中會感覺到,你是不是為了追求文學性,刻意將每處情節都用上了有些炫技的敘事方式?”
王子虛點頭:“對對,我還選擇用了多種不同的敘事技法,我覺得主流文學界會更喜歡,這樣不好嗎?”
楊搖頭:“這樣確實更有文學性了,但我作為一個普通讀者的角度來講,這樣過多的敘事技巧反而讓我丟失了重點,容易破壞閱讀體驗。”
王子虛說:“那你的意思是……”
“我覺得你這部是能夠做到雅俗共賞的,為什么不用更加樸實曉暢的語言來寫呢?當然我也不是要你把所有的敘事技巧都去掉,只是想去掉那些刻意的部分,更加自然一點就好。”
王子虛緊急掏出胸前衣兜里的筆記本,掏出筆記下來:“去掉刻意的炫技……”
楊擺手:“不用記,我就是提一個個人意見,我還怕影響你的思路呢。”
“不,得記,我本來就打算再改一遍,還有別的問題嗎?”
楊想了想,說:“還真有一個,你的人物對話……”
兩人一直從晚上7點聊到12點,問題越說越多,王子虛的小本子上記滿了20多頁。等到兩人各自回家后,王子虛躺在床上,心中反倒涌現出奇妙的情感——他不在乎被退稿,反倒感謝他們給了他讓這本完美的機會。
再過一個月,便是南大研究生筆試,接下來再過半個月,征文就截止了。所以他無論如何都必須在這有限的時間內將一切搞定。
更別提每天還得提供足量的文曖腳本。
他做了一個時間規劃,絕望的發現,這不是“少睡一點”能夠解決的問題。
甚至“少睡很多”都未必能解決。
他先打電話給寧春宴請了長假,寧春宴表示理解,接著他給父親賬上打了一筆錢,又給林峰打了個電話,拜托他給自己推薦一些好用的復習資料。他還在客廳寫了一張便條,大意是閉門寫作,讓葉瀾不要打擾自己。葉瀾看到這張便條后氣瘋了,當然這是后話。
做完這一切,他抱著破釜沉舟的決心陷入了文字當中,仿佛踏入時間機器,回溯到100年前。
在創作這部前,他收集了很多民國時期的舊報紙,在改到第13遍時,他才模模糊糊地意識到,報紙已經舊了,紙張泛黃頁片翹曲,但那個年代未必泛黃。100年前并不是一個如同褪色老相片一般泛著黃色的時代。
那時候的中國還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業國,輕工業只在沿海城市和江邊興建,為數不少辦在內地埠頭的是張之洞主持的兵工廠,空氣中不會飄起黑色的滾滾煙霧,但同樣城市綠化無從談起,城墻根下那棵老桂樹就是東城區整個綠化。
早晨的時候人們要圍在樹下賣早點,蒸饅頭煮稀飯,水蒸氣飄起來,被籠在葉子底下,時間一長,樹枝就被熏枯了。到了秋天,為了防止落葉,人們預先把葉子都打下來,樹就禿了。
城里的路面都由香灰似的青黑細土覆蓋,靠人力用重物夯平。但是細土無法永久性的平整,放上一兩天,再一下雨,就會變成泥,被車輪碾出一道道的車轍印,太陽出來后再一曬,這些泥又變成土,區別是車轍印子半永久性地停留在了路面上。
牛馬很自然地參與著城市交通,它們甚至比人更忙,除了有時忙里偷閑一甩尾巴,落下一坨糞便。一般要避讓著走,不僅是為了防止被撞到,還有必要防止踩上一腳屎。牛馬的屎只會被其他牛馬踩到,再用車輪碾過去,就完美地融合進了泥里。
上街的人多了,空中會漂浮起神秘的灰色煙塵,這些煙塵往往臭烘烘的,因為里面浸了屎,在里面走上一兩里路,人就會變成煤球。
那時候裹在人們身上的不是細布或呢子,皮草是只有王爺和大官才能穿的高檔衣服。人們把爛棉絮和碎布織在一起,勉強蔽體而已,有時候全家只有那么一件衣服,誰上街誰穿,身材長大了,連扣子都扣不上,只能敞開,大方地露出排骨。
越是書寫,王子虛就越融入那個時代,或者說,他本就是那個時代。他所寫的事情原本就存放在他體內,他用某種方式將它寫下來,那些活過的人,發生過的歷史,都是以他的血肉為養料重現于世,再次閱讀,他不過是重新審視自己的血肉。越是沉浸,那個世界就越完善,最終代替了他存在著的這個世界。
兩個世界的連接點,就是他所處的這個房間,狹窄逼仄,正對著的窗戶是萬年不變的風景。為了節省時間,他從不做飯,只點外賣,有時葉瀾會幫他帶到門口,這樣一來他就更加不出門,現實世界離他越來越遙遠,而一百年前的世界則如同行星一般逼近。
到最后,他甚至連拉尿的時間都想省去——每天一泡屎已經很經濟了,但無數泡的尿畢竟還是惱人,尤其有時候會碰上出門的葉瀾,葉瀾怕他跟社會脫節,會拉著他聊上一會兒,于她雖是好心,于他卻十分影響思路。
某天半夜,他被尿憋醒后,突然靈光一現般地掏出手機,下單了30條成人紙尿褲,然后放下手機接著睡。第二天貨就到了,他當天穿上了,第一泡尿他花了4個小時才排出來,因為穿著褲子撒尿的一大難點是心理這關,而排出來后,接下來便越來越順暢,第二天,他已經練成了一遍修改對話,一邊撒尿的絕學。
“王子虛已經快三個星期沒來上班了。”刁怡雯突然說。
陸清璇抬起了頭。
寧春宴的手指在鍵盤上停頓了幾秒:“他請假了。”
陸清璇又低下頭。
10月,氣候變得涼颼颼的,人們紛紛換上了秋裝。
寧春宴穿著一件白色風衣,內搭一件高領針織毛衣,看上去十分知性,除此之外,她小巧的鼻梁上架著一副平光的防藍光眼鏡。
好消息是,《新賞》第一期的火爆持續了相當長一段時間,更加出圈的是小王子的,里面有部分句子已經流傳得鋪天蓋地,有些微博用戶也是玩上了梗。
壞消息是,小王子的時間似乎變得十分緊張,約不出稿子。可以預見,第二期的銷量恐怕要腰斬。
但好消息是,投稿多了不少,也可以用“雪片般飛來”形容了。
但壞消息是,來稿大多質量不行,偶爾也有好的,但歸根結底還是不行。
對于一個新雜志社來說,約稿很難,來稿沒有挑揀的權力,寧春宴制定了一個制度,讓編輯和質量還行的作者親自聯系,溝通修改事宜。
這個做法大有成效,甚至因此找到了幾名悟性還不錯的新人作者,壞消息是,人手變得十分不夠用。
和作者溝通需要提出恰如其分的意見,每個人的想法都不同,某種意義上,錯誤的指導比本身寫得不好更致命。
陸清璇還是個在校大學生,刁怡雯也是個半路出家的二把刀,她們頂多給出作者遣詞造句上的意見,對于整體很難給出關鍵性意見,這就導致草臺班子的底色時常露出來。
所以,寧春宴開始想念王子虛。
刁怡雯心里揣著不服氣,這幾天工作不太安分,終于到這個節點提起他來,不單是關心同事,還有點別的意思。
刁怡雯說:“他請假好久啊。中間雖然跨了個國慶,但也有兩個星期了吧?”
寧春宴默然不語。王子虛可是投了80萬啟動資金的金主,還能真催他過來上班怎地?
陸清璇伸了個懶腰:“他不會是在請假備考吧?”
第一次見面,她就說了希望他能考上不然她記憶短暫可記不住他,轉眼兩人就成了同事,雖然是兼職的,但也挺諷刺,她暗地里希望王子虛永遠不要想起來這件事。
寧春宴說:“不光是備考,他還要對進行最后的打磨。”
“他還沒放棄啊?”刁怡雯輕微睜大眼睛,“我聽說他不都被拒稿兩次了嗎?還要爭翡仕文學獎啊?”
“是啊。”寧春宴嘆了口氣。
她嘆氣是感嘆王子虛不容易,刁怡雯卻理解為了她對王子虛自不量力的感嘆,說道:“征文時間馬上就要到了,如果他下次稿子還沒通過,希望他能清醒一點吧。”
陸清璇插話道:“原來他一直在準備文學獎,難怪我表姐對他十分不爽,背后對他陰陽怪氣好久。”
陸清璇的表姐是蕭夢吟,寧春宴望向她,好奇地問:“你見到你表姐了?她說了什么?”
“她國慶節出國旅游了,回來后在我家玩了一天,大家說起雜志社的情況,我說我們老板是寧春宴,總編是陳青蘿,還有個王子虛編輯,她說王子虛我認識,然后絮絮叨叨,說了好多關于他性格哏,不自量力之類的話。”
寧春宴扶額:“多大仇啊,不就是有過一次小摩擦。”
“可能不止一次。”
門外,陳青蘿打著呵欠進來了。
陳青蘿也是個神人,憑心情來上班。眾人紛紛跟她打招呼。她點頭回道:“早。”
寧春宴看了眼表:“不早了,都快下班了好吧姐姐。”
“但是在蘿國,現在是早上。”
陳青蘿坐下來,從自己抽屜里掏出一袋小零食,一邊吃一邊說:“上次我跟王子虛出去摜蛋也碰到過一次,我是第一次見到蕭夢吟,這妹子好囂張啊。”
寧春宴說:“估計在她眼里你更囂張。”
“我怎么說也是前輩,現在的小年輕都囂張。”
陸清璇看著陳青蘿,目光有些羞赧,為表姐的事情汗顏。
“說起來,”陳青蘿忽然說,“王子虛是不是這些天連個音信都沒有。”
“是啊,他請假前叮囑我不要打擾他寫作。”
“我覺得還是打擾一下吧,要不然他死那兒了都沒人知道。”
“……應該不能吧?他跟葉瀾住一起,死了的話,葉瀾會發現的。”
“什么?!”陳青蘿坐著從座位上跳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