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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共時性

  趙沛霖所謂的“半壁江山”,就是南大的圖書館。

  去圖書館可以抄近道,穿過小樹林爬上璃伽山,從山脊上直插過去,就到了南大圖書館。如果不是有趙沛霖這個土著帶路,王子虛不可能知道這條小路。

  璃伽山也是個歷史文化勝地。一路上趙沛霖給王子虛指指點點,這里是郭沫若故居,這里是郁達夫舊園,這里是聞一多小筑。

  兩人走到山頂,不由自主同時停下腳步,四周老樹枯藤,林間松風,抬頭可見天空被層層疊疊的針林割開,像一方圓井,井口天空碧藍如海,澄明似鏡。在層林掩映之間,山下琉璃彩色瓦頂的校舍時隱時現。

  王子虛不由得感嘆道:“人杰地靈。”

  趙沛霖目光傲然:“地靈人杰。”

  王子虛說:“自是人間風流場。”

  趙沛霖說:“肯縱我輩恣輕狂。”

  兩人相視一笑,緊接著,王子虛一低頭,看到在某塊大石頭的夾縫之間,赫赫然躺著一只用過的安全套。

  一時間,氣氛變得有些安靜,兩人雙雙汗下。

  “貴校的校風頗為……自由。很有……呃,很有先秦時期的風氣。”

  “咳咳……本校游客頗多,來賞花的人素質參差不齊……”

  趙沛霖不好意思地清了清嗓子,干凈利落地把鍋甩給了游客,旋即顧左右而言他:

  “來,看這邊,這是我文學院首任院長聞一多題字的……”

  十來歲青少年的心臟得跟公共廁所一樣,胡天胡地什么都能做出來,兩人均覺晦氣,一時間感覺上這一片兒的落葉都不干凈了,快步離開。

  到這里王子虛曾經的記憶也蘇醒了:每個大學里總有那么一片小樹林承擔了幽會圣地的職能,日復一日地吸納校內空閑荷爾蒙,接待一對又一對野鴛鴦。而璃伽山顯然擔綱了此重任。

  ……盡管這里有郭沫若、郁達夫舊園、聞一多小筑,也攔不住野鴛鴦坐在野地的石頭上玩花樣。

  王子虛有些后悔,自己不該走那么快,應該把那玩意兒撿走,還給先賢們曾住過的山頭一片純潔。

  趙沛霖又說,這是蔣光頭之前的指揮部,聞一多辭職去北平后,他就住這兒。

  王子虛說,哦。

  想到這里,王子虛的心情總算好受了一點。那玩意兒丟在蔣光頭家門口,總比丟在聞一多家門口讓人好受一點。

  趙沛霖又說,后來東海淪陷,日本人又把蔣光頭趕走了,拿這里當指揮部。

  王子虛說,哦。

  王子虛回頭看山上,蔣光頭也好日本人也罷,都已經成為了歷史的灰燼,抵擋不住正在這里洶涌澎湃著的力比多。

  長江后浪推前浪,那一只小小的安全套,可能就是人類繁衍生生不息歷史流變的腳注。

  不過,他還是希望這些人注意點,哪怕出去開個房呢?

  兩人走下山,穿過香積道,一座黃色的建筑沉默地矗立在陽光熱烈的地方。

  乍看起來,這棟建筑平平無奇,和上世紀大多數其他上世紀的建筑一樣,體型板正,對比起新時代的建筑有些狹小了。可細看下來別有味道:窗欞錯落有致,像無數只向外求索的眼,外墻被歲月輕柔地撫摸過,石磚間浸透了滄桑。

  王子虛說:“這就是你說的半壁江山?”

  趙沛霖道:“對。”

  “每個大學都有圖書館。”

  “沒有圖書館就不叫大學。”

  “中國有很多大學。”

  “數不勝數。”

  王子虛問:“那南大圖書館的特別之處,在哪里呢?”

  趙沛霖說:“每年南大圖書館都會發布兩張榜單。”

  王子虛說:“哦,知道,一張是館藏圖書借閱榜,一張是館藏圖書好評榜。”

  也不知是誰規定的,每年的冬至前,媒體都會發布南大和北大的圖書館書單,標題配上一些故作驚人語的詞匯,變成圓角方框的鏈接,在各個群里面流通,哪怕是王子虛單位工作群這樣和文學無關的群里,也會有好事者轉發。

  人們簡稱這兩張榜單為“南北榜”。

  王子虛很好奇人們知不知道這個詞在歷史上代表著什么,但人們就任性地這樣叫了,他也無法可想。對于北大、南大這樣的學校,民眾們心中都是有不少附魅的,兩座高校的學子在看什么,大家伙兒都很關心。

  這里提到了“附魅”這個詞,先前他還對詩人提到過“祛魅”。“附魅”和“祛魅”,正是意思相對的一組詞。

  附魅大致可理解為人們在對某樣事物帶有崇高濾鏡,這種濾鏡來源于不了解。一旦了解了,用系統化的方式解構了,便“祛魅”了。

  王子虛一開始對“南北榜”也具有極強的附魅心理,直到看到借閱榜上沈清風的名字也赫然在列,就順其自然地祛魅了。

  南北兩大高校的學生們,在高中時大多都沒有多少時間讀閑書雜書,到了大學瘋狂找補文化上丟失的這塊兒,借閱榜頭部通常是《思想錄》《理想國》,類名列前茅的則是莫言、馬爾克斯、劉慈欣這樣名氣響亮的書籍。

  這些書王子虛高中時就已看過了,姑且不提,沈清風堂而皇之的出現在上面,和那些偉大的名字并列,讓他很是有些酸。后來便不看“南北榜”了。

  王子虛攤手問道:“這兩張榜,不都是媒體炒作出來的嗎?”

  趙沛霖說:“有媒體炒作的成分,但如果不是邪門到家,媒體又怎么會過來炒作?”

  “哪里邪門?”

  趙沛霖說:“你知道各大書商售書都有銷售榜吧?前輩們通過計算銷量發現,只要是出現在借閱榜上的書,不出兩周,必定會出現在暢銷圖書行列,概無例外。同樣,掉出借閱榜的書,不出一個月,必定從暢銷圖書行列消失。”

  趙沛霖說完,表情耐人尋味地盯著他:“邪門吧?”

  王子虛默然,隨后道:“你的意思是,這張借閱榜,就像是暢銷圖書的風向標?”

  “對的。”趙沛霖說,“到后來,但凡有新書發售,總會有一堆人烏央烏央跑過來查我們圖書館借閱,各大書商,從小到大,什么汗青、博涵,都在南大有眼線。久而久之,這件事被媒體發現了,后來才炒作出這兩張榜單。”

  王子虛說:“這就是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了。”

  “對。”

  想了想,王子虛又不甘心地問道:“就真這么精準,沒有例外?”

  趙沛霖說:“如果有例外,就說明銷售排行榜錯了。”

  在王子虛異樣的目光中,趙沛霖解釋道:

  “有個別書,借閱榜查無此書,卻在市面上炒得火熱,學生們順藤摸瓜去查,這一查,就查到了那書刷銷售的證據。曝光之后很是鬧了一場風波。”

  王子虛感嘆道:“那這還真是銷售榜錯了。”

  “難道我會誆你?”

  王子虛懷了幾分期待問道:“我打聽打聽,沈清風的暢銷成績是真實的嗎?他在借閱榜上名次高不高?”

  趙沛霖面露難色:“突然提那個裝逼犯做什么?”

  “純好奇。”

  趙沛霖說:“雖然我很不喜歡他,而且他也確實有營銷成分,但他是實打實的火。我以前和你一樣也在心里質疑那些暢銷作者,所以查過他的記錄。當年在他爆火之前,他在借閱榜上已經有排名了,增長曲線也比較正常。”

  在王子虛失望的眼神中,他作出結論:“沈清風的暢銷我不能說百分百是干凈的,但肯定實力占比居多。”

  王子虛只沮喪了片刻,就又振作起來。他想,沈清風是實打實火起來的,那反而是件好事,如果這家伙是純靠營銷就能在西河混成鎮關西一樣的人物,曾把自己逼得那么狼狽,那才真叫讓人絕望。

  他沈清風的地位,未必不可取而代之。

  “你對沈清風這么關注,和他有私交?”趙沛霖問道。

  王子虛苦笑:“從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私交,負面的那種。他和我算是同鄉,在本地開了個清風居,是地頭蛇一樣的人物。”

  趙沛霖說:“了然了然。那你運氣不太好,這家伙雖然口碑不好,從來沒上過南大圖書館推薦榜,但他很有錢。他一共12本書,本本暢銷榜,我們算過他的收入,光版稅,起碼都有八百多個。”

  說到這里,趙沛霖帶點咬牙切齒的神情:“我們中文系這些學生,表面上大家都風輕云淡,杖藜徐步轉斜陽的,實際上,比誰都想要上一次借閱榜,給什么來換都行。沈清風那樣的都能上榜,為何我不行?老天爺啊,我這輩子做夢都想上一次借閱榜,哪怕只夠到沈清風那個位置……”

  王子虛默然。

  趙沛霖這種心態,外人聽了恐怕要嗤笑。但他又何嘗沒有同樣的心態?

  他記得自己曾多么渴望一次世俗意義上的成功,后來他獲得了西河文會的頭名,讓他在如同泥潭一般的生活里稍微浮起一點,而舉目四望,四周是更大的泥沼。

  對于趙沛霖來說,借閱榜就是世俗意義上的成功。

  “那現在沈清風還在借閱榜上嗎?”

  趙沛霖笑道:“早就不在了。他已經兩年沒有出新書了吧?借閱榜的競爭可是很激烈的。除非那種真神,一年不出書,江湖上就算沒你這號人了。他的重心大概都轉移到民宿經營上了。不過他也賺夠了。”

  王子虛說:“我有小道消息,他近期可能會再次出書。不過,他好像寫不動了。”

  趙沛霖先是有些驚訝,接著坦然道:“也該到了寫不動的年齡了。一個作家的黃金創作年齡就那么幾年,一松懈下來,再撿起筆就難咯!”

  “那現在榜上都有哪些人呢?”

  趙沛霖想了想,道:“霸主地位的永遠都是那幾個,徹底取代沈清風生態位的倒是沒有,近幾年男作家除了個寫青春文學的龍甲,還有寫懸疑的金童,再一個是寫腦洞的祥瑞親王,其他就沒有新面孔了。女作家,倒是出了個蕭夢吟。”

  王子虛在心里記筆記,聽到熟悉的名字,揚起了眉毛:“蕭夢吟?”

  “怎么了?”

  “今天起碼第三次聽到她的名字了。”

  “畢竟是炙手可熱的人物嘛。”趙沛霖道,“人長得漂亮,又善于營銷,書還他媽的寫得好。”

  說到最后半句,趙沛霖總算是繃不住了,口水差點噴出來,最后半是自棄半是自嘲地搖頭:“人比人氣死人啊!”

  “人比人氣死人。”王子虛苦笑。

  兩人一路走一路說,不知不覺已到圖書館門口。

  王子虛說:“你還沒說另外一張榜呢,圖書館推薦榜是什么榜?”

  “那是綜合我文學院意見,由幾位教授票選推薦,綜合讀者意見,形成的一張榜單。說它是文壇指導不為過。”

  王子虛肅然起敬。

  趙沛霖說:“推薦評委不僅有我們文學院的院長,還有幾位資深教授,除了鐘教授,還有黃星火、寧冰儒、秦蘇……”

  這幾個名字讓王子虛愈發尊敬:“寧冰儒,寧春宴的爸爸?”

  “沒錯。”

  王子虛道:“那這張推薦榜極有含金量啊!”

  趙沛霖嬌笑一聲:“就知道你會這么說。”

  說罷,他眼神熱切地望向圖書館大門:“作為一個作家,借閱榜代表著利的巔峰,推薦榜則是名的頂點,師弟,你寫作,是為了求利,還是求名?”

  王子虛張開嘴,也開始問自己這個問題,我是求利還是求名呢?

  趙沛霖一笑:“不用回答。我知道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心中有自己的答案就好。但是我會告訴你,如果可以選,我希望名利雙收,別給我玩虛偽,沒有寫作者不愿意這樣。”

  趙沛霖推開圖書館的大門:“來,我帶你膜拜一番,從榜上汲取一些精神力量。”

  對于趙沛霖的誠實和坦率,王子虛十分感動,他跟著趙沛霖肅然地踏入圖書館,頓時,呼吸聲,咳嗽聲,翻頁聲,捏手指關節聲,筆掉在地上聲,椅子的鋼腿發出的“咔咔”聲,從四面八方而來。這里十分安靜。這些聲音在安靜中洶涌。

  館里多的是考研黨,桌子前每一個空檔都被塞滿。看來即使是南大學生,也都奔馳在各自的人生道路上。也不知是為了求名,還是為了求利。

  趙沛霖帶他走到一面電子顯示屏前,空白的屏幕上發出神秘的白光。

  “這就是南北榜當中的南榜的數據來源了。”趙沛霖肅然說。

  “可是上面什么也沒有。”王子虛抬頭看向屏幕,感到那屏幕巍峨高聳。

  “因為它這幾天壞了。它沒壞的時候,會實時顯示借閱數據。”趙沛霖伸手放在上面,“來,跟我一起撫摸它。”

  王子虛將手放在上面。

  他本以為屏幕會觸感冰涼,卻意外地發現屏幕十分溫暖。顯示屏發出的白光產生了熱量。手掌心接觸的地方觸感粗糲,若有灰塵,浮在表層淺淺一片,眼睛看不清。

  趙沛霖問:“感受到它澎湃的召喚了嗎?”

  王子虛說:“好像感受到了。”

  趙沛霖說:“再用力感受一下!”

  王子虛點頭:“嗯,感受到了!”

  趙沛霖說:“我也感受到了。這就是一種預兆,昭示著我們是被選中者,在這條充滿荊棘的路上,我們必然前路無恙。”

  王子虛說:“有沒有可能是漏電了?”

  “咳咳!”

  兩人被嚇得聳然一驚,一回頭,原來是圖書館保安看兩人鬼鬼祟祟的,背著手踱步到這邊,清嗓子提醒兩人,同時用凌厲的目光掃視他們。

  王子虛和趙沛霖肅然沉默著走了。

  離開圖書館,兩人同時呼出一口清氣,這是一種奇妙的感覺,他們好像感受到了這片熱土上偉大英靈們的召喚。

  趙沛霖面露微笑:“你心中也燃起和我一樣的火焰了嗎?”

  “是的。”

  “那么今后就是對手了。”

  “不分高下,不訣生死,只想看看自己的成色。”

  “當一個人有目標后,生命就是有意義的。”

  “共勉。”

  “共勉。”

  王子虛看著遠方湛藍天空良久,視線才逐步恢復正常,問道:“現在借閱榜上,排名最高的是誰?”

  趙沛霖說完,又道:“那還用講?肯定是小王子啊。”

  “啊?”

  “小王子已經占領借閱榜幾個月了,不僅超過了《三體》,更是超過了《思想錄》,我看,今年的南北榜上,他要排第一了。”

  王子虛:“……”

  生命意義何在?

  趙沛霖拍著王子虛的肩膀,深情道:“加油磨礪吧,只要能達到他那個水平,就能實現夢想了。”

  王子虛被夸得舒坦,但還是不自然地揚起聲音:“小王子的水平,未見得非常高吧?”

  趙沛霖面露異色:“師弟何時口氣變得如此大了耶?”

  “鐘教授不是說過嗎?根基太淺,內涵不足……”

  “咳咳……”

  趙沛霖咳嗽兩聲,面露尷尬,低聲道:“師弟啊,鐘教授對小王子的褒貶,是他的個人偏好,咱們不用當做唯一標度……”

  王子虛說:“我覺得鐘教授說得很對啊,在我看來,都是游戲之作罷了,不少地方確實還欠了些火候,須待打磨。”

  趙沛霖左右看看,表情緊張:“師弟啊,這些話私底下就咱倆吧,說說得了,可千萬不要拿到外面去說,尤其不要在南大校內講……”

  王子虛道:“南大這么大,還容不下一點小小的褒貶?哪怕是小王子本人,都不至于聽不得批評吧……”

  趙沛霖滿頭大汗之時,忽然身后傳來一個聲音:

  “喲,是誰要批評小王子啊?”

  兩人轉過頭,卻見到一張笑吟吟的臉,一個微胖穿吊帶裙,懷里抱著一件外套的女生正站在兩人身后。

  趙沛霖沖她一笑:“徐蓉蓉,你怎么在這?”

  徐蓉蓉笑道:“我怎么不能在這?剛才我在里面坐著復習,就看到你們兩個鬼鬼祟祟地走過來走過去,怎么,又帶學弟來朝圣啊?”

  趙沛霖笑道:“你還用復習?你不是都保研了嗎?”

  徐蓉蓉說:“可是我心中依然躁動啊,我還在想要不要到北大去,換個更適合就業一點的專業……”

  趙沛霖說:“佩服。”

  徐蓉蓉望著王子虛,笑著說:“給我介紹一下這位學弟唄?”

  趙沛霖趕緊給雙方做了介紹。

  徐蓉蓉是中文系大四的學生,據趙沛霖介紹,她是他這輩子見過最狂熱的證書愛好者(徐蓉蓉笑罵你是我見過最貧的),一年365天,她不是在考級考證就是在去復習考級考證的路上。

  趙沛霖介紹完王子虛后,徐蓉蓉睜大眼睛道:“王子虛?你就是那個拒絕了我們學生會主席陸清璇的交友邀請,差點把人家惹哭了的那個鐵直男?”

  王子虛和趙沛霖面面相覷,趙沛霖道:“我靠,這剛發生的事情,你怎么就知道了?”

  “這是剛發生的嗎?群里頭都聊爆了呢。”

  趙沛霖轉頭看向王子虛:“這就是我不建議你再談小王子的理由。你還沒來呢,已經通過陸清璇惹到全系85的男生了,再公開發表兩句看低小王子的意見,還得惹到全系85的女生。你還沒來上學呢,全系人都被你得罪光了。”

  王子虛震驚:“有這么嚴重嗎?”

  “你以為?陸清璇在咱系還是很受歡迎的。之前就想提醒你來著,一直沒敢說。”

  “我不是說陸清璇,我是說小王子。”

  “那當然。”徐蓉蓉撇嘴道,“南大哪個女生不喜歡小王子?”

  徐蓉蓉又說:“咱們南大中文系從來都不缺輕狂高傲的才子佳人,大家剛進校園的時候都是眼睛長在腦門上,結果大家都被打擊得一個比一個重,就是因為咱們院里臥虎藏龍,天才比比皆是,多大的天才進來了,也會發現自己啥也不是。

  “王子虛你在我們院里算這一屆最高調的一個了,不過我好心提醒你一下,別之后挫了銳氣就一蹶不振哦!這可是有先例的。”

  王子虛哭笑不得,指著自己鼻子:“我高調?”

  “你還不高調?我就沒見過比你鋒芒更盛的學子了。”

  王子虛感到頗為恍惚。

  過去在他單位,大家都說王子虛悶頭悶腦的八竿子打不出一個屁來,有時候還會忘記他的存在,像個透明人一樣。那個時候他也覺得頗為無辜——他并沒有想變成透明人,只是大家愿意那么認為罷了。

  結果到了南大,人們又說他鋒芒為此屆最盛,高調得不像話——這也不是他故意的,他覺得自己并不高調啊。

  這個世界太大,大得足夠讓一個人活出好幾副面孔。王子虛感覺自己就像一個趕場的演員。剛結束西河劇組的戲,現在又接到了東海拍攝的新戲——戲里要求他扮演一個高調的人。

  徐蓉蓉將頭發挽過鬢角:“你為什么瞧不上小王子?是嫉妒人家受女性歡迎嗎?”

  王子虛連忙搖頭:“瞧不上不至于,就是覺得……呃,怎么說?言過其實。純從文學的角度。”

  徐蓉蓉一急:“哪里言過其實了?知道你西河文會代表南大拿了頭名,可你也不能這么狂妄啊!”

  王子虛愕然。

  徐蓉蓉說:“你的我也看過了,雖然跟小王子不屬于同一個領域,但我得說,小王子的作品要有趣多了。你想向嚴肅向的文壇靠攏,但恕我直言,你這個水平恐怕很難指望這個吃飽飯……”

  趙沛霖轉頭看王子虛,眼神頗為無奈,好像在說:“你看我說什么來著?”

  王子虛犯不著去跟她為了自己的風評爭,點頭道,對對,你說的是。

  徐蓉蓉又說:“雖然說評價冰箱用不著會制冷,可你也是舞文弄墨的,你自己達不到相應高度,你的評價也不足以取信于人吧?所以我就很不高興你說小王子言過其實。因為你的實力首先沒能說服我,我自然不會相信你對小王子實力的評價。”

  王子虛再點頭,對對,你說的有道理。

  趙沛霖捂住額頭嘆了口氣。這就是他剛才攔王子虛的原因,所謂禍從口出,這就是后果。他知道不讓徐蓉蓉說個爽,她是不會善罷甘休的。只能先苦一苦王子虛師弟了。誰讓他鋒芒太盛呢?

  但他不知道的是,王子虛并沒有苦到,反而給他聽爽了。他臉上一直浮現出一股怪異的表情,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不高興。

  徐蓉蓉語氣放緩了一點,又說:“而且同樣是西河文會出來的,蕭夢吟的產量高多了好吧,人家在文會拿獎之前,就已經出了一篇短篇集了,拿獎之后沒到半年,又出了一個中篇,在《長江》連載,今年更是通過一部長篇直接拿了翡仕文學獎……”

  “等一等等一等……”王子虛伸手攔住了她再次說下去,話題扯到別人身上,他就沒法淡定了,“蕭夢吟也參加過西河文會?她也是西河人?”

  這下,連趙沛霖都吃驚地看著他:“不是啊,蕭夢吟和你一樣,也是以特邀稿件的身份參加西河文會的呀。”

  王子虛驚了:“她是南大人?”

  徐蓉蓉吃驚道:“你不知道?”

  “真不知道。其實我最近才聽說她。對她不是很了解。”

  王子虛回想了一下,第一次聽說這個名字,還是她在微博上碰瓷小王子吧?

  徐蓉蓉一副夏蟲不可語冰的表情:“你看,人家蕭夢吟也挑釁過小王子,但大家都沒說什么,小王子也沒說什么。因為人家有實力啊。你也沒比蕭夢吟年輕吧?如果你有人家那個成就,再點評小王子我保準不說什么,做人還是要謙虛一點,謙虛使人進步……”

  趙沛霖連忙過來打圓場:“好了好了,咱不提這個,文無第一,爭起來容易吵架,而且人家王師弟本來就很謙虛,不是你想的那樣。”

  徐蓉蓉對這一點保留意見,抱著雙臂不說話,趙沛霖說:“你下午沒事,要不我們一起去摜蛋?”

  聽到這個,她馬上改了態度:“好啊,我感覺自己神經有點緊繃了,是得放松下。三缺一叫誰?”

  “到了地方隨便抓個人。在這兒連路邊的狗都會摜蛋。”

  “還是去宇宙盡頭的餐館?”

  “嗯,去宇宙盡頭的餐館。”

  王子虛一頭霧水,既不懂摜蛋是什么,也不懂宇宙盡頭在哪里,但趙沛霖拍著他的肩膀說,你既然考了研,遲早要學會如何摜蛋,今天跟我們摜兩把就會了。學無止境啊。

  趙沛霖似乎對徐蓉蓉有點那個意思,跟她說話時人模狗樣多了,也無趣多了。王子虛有一搭沒一搭聽著他倆聊天,跟在后方掏出手機,看到一個熟悉的頭像跳躍,聊天記錄上寫著:

  “嘟嘟嘟。”

  “嘟嘟嘟”是他們的暗號,代表想跟你說話了。王子虛切出小號,給那個貓咪頭像的女孩發去消息:

  “在呢。”

  秋歌:“在干嘛?”

  小王子:“和朋友在一起。”

  這幾個月,王子虛除了寫作,做得最多的事就是以小王子的身份,和寧春宴聊天。

  他們加上微信號是兩個月之前的事。那時候他們已經在文曖聊出了數萬字的文本信息量了,考慮到文曖的語療會在后臺產生記錄,何況此時還堅持不產生私交屬于極致嘴硬行為,他私下加了秋歌小姐為好友,后來一直在軟件上聊。

  “是男性的朋友,還是女性的朋友?”

  王子虛抬頭看了眼前方:“有男性朋友,也有女性朋友,怎么了?”

  那邊不置可否,輸過來輕飄飄一個字:“哼。”

  王子虛摳字:“我發現你是越來越有占有欲了,或許加上好友是個錯誤。”

  秋歌:“別啊,什么占有欲,我只是表達被冷落放置一天的不滿罷了。你跟男性朋友摜蛋也好,跟女性朋友滾床單也好,都不關我的事。”

  王子虛一愣:“你怎么知道?我正準備去呢。”

  過了半天,那邊才發過來消息:“不想說話。”

  小王子:“我是說摜蛋,不是滾床單。滾什么床單,我在當電燈泡呢。你怎么知道摜蛋?你會摜蛋?”

  聽說不打算滾床單,寧春宴又開心了,發消息過來:

  “嘻嘻。我爸教我的。過節在家跟親戚玩。”

  小王子:“聽上去很幸福。”

  秋歌:“確實挺幸福。不過我的手太小了,捏不住牌,總是掉。”

  她說完,就給王子虛發過來一張照片,是她自己的手,王子虛注意到,新做了美甲。

  王子虛懷疑,她就是為了給他發這張照片,讓他夸一夸美甲,才會提起摜蛋這個話題。

  如她所愿夸完美甲后,王子虛發過去消息:“你聽說過‘共時性’嗎?”

  秋歌:“聽說過啊。榮格提出的吧?”

  小王子:“最近在我首次聽到某個概念時,會在極短的一段時間里,反復在無關聯的場合里重復聽到這個概念。可能是某個人的名字,也可能是摜蛋。你有過類似的經歷嗎?”

  秋歌:“有有有!非常有!而且經常有!這就是共時性嗎?”

  小王子:“不知道。但我覺得有點像,可以用共時性來形容吧?”

  秋歌:“可以用命運大數據來形容。你在生活里經歷了一些什么,這些什么就開始反復出現,因為命運猜你喜歡。”

  小王子:“這個好。命運監視著所有人。不過突然提起摜蛋的是你,根據奧卡姆剃刀原則,不會監視我的是你吧?”

  秋歌:“對對對,你小心著點。老大哥在盯著你。”

  隔著屏幕,王子虛似乎能看到寧春宴那張宜喜宜嗔的臉,沖他一邊眨眼一邊戳戳點點著白玉似的手指頭,露出狡黠的表情。

  他有些惴惴不安地將手機揣進懷里。

  自從私下加上了她,他變得越來越沒有職業操守了,跟秋歌聊天也早已脫離“文曖”的范疇,多數是聊一些家長里短,聊那些只有朋友以上級別的感情才會聊的無聊小事。

  或許可以把“文曖”那個“文”字給去掉,就是純粹的“曖”,曖昧的曖。

  他現在都不知道該怎么厘定自己和她的關系,她也可能出于某種考慮,從未提過這方面的話題。兩人在網上的距離小心翼翼地維持原狀。

  王子虛幻想了一下,假如某天自己小王子的身份暴露,不知寧春宴會如何反應。

  每每想到這里,他都感覺渾身戰栗,秋老虎正猛的時候,都感到手腳冰涼。

  女生左搖右晃地在前方走著,像一臺醉酒駕駛的失控車輛,走之字形,還一邊走一邊玩著手機,嘴里“呼呼”地笑。百褶短裙下面,露出兩條潔白的長腿。

  寧媽皺眉看女兒,小聲跟旁邊的寧冰儒道:“感覺小春最近有些不安分啊。”

  寧冰儒嘆了口氣:“畢竟到了這個年齡了啊……”

  “什么時候讓她把對象領回來看看,讓我們給把把關。她老這樣,不是很放心啊。”

  寧冰儒嘆了口氣,沒說話。他也不放心,但他作風比較開明,女兒提之前,他不想主動提。畢竟這是女兒自己的事。

  忽然一個穿著小洋裙的身影攔住去路,寧春宴從手機上抬起頭,看到那個撐著華麗洋傘的女生正皮笑肉不笑的看著自己。

  “小春妹妹,好久不見,真巧啊。”

  寧春宴不太想跟這人打招呼,但懟臉撞見了,不打招呼又不行,在內心掙扎一番后,最終她還是妥協了,道:

  “蕭夢吟,你怎么在這里?”

  身穿黑裙的女生將手中洋傘轉了一圈,洋傘邊緣的蕾絲花邊飄蕩起來。

  “我來是為了見一個很早之前就想見卻沒見的人,結果卻見到了許久未重逢的你,這奇妙的緣分不知是該叫人愉快還是憂傷?”

  寧春宴被這造作的語調膈應得齜牙咧嘴,想要用父母做借口遁掉,寧冰儒卻不懂女兒心思,走上前來說:

  “夢吟,恭喜你獲獎。”

  蕭夢吟欠身施了個貴族禮:“謝謝寧老師。您看了我的新作嗎?”

  寧冰儒笑道:“還沒來得及看。”

  “我哪里還有簽名本,如果您方便,回頭我郵給您。”

  “不用了,我已經買了,只是還沒看。”

  寧冰儒轉頭對寧春宴說:“小春你和朋友多交流交流,我們先走了。”

  寧春宴無力地伸出手,卻挽留不住他們的背影。

  蕭夢吟依然皮笑肉不笑:“說起來,你打算參加下一屆的翡仕文學獎嗎?”

  寧春宴無奈地轉頭看向她。

  她和蕭夢吟小時候是在一個院子里長大的,可以算是青梅竹馬。

  她之所以不愿意和這位青梅竹馬說話,一方面是這家伙勝負心太重,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她先前在微博上蹭過小王子的流量。

  寧春宴記仇。

  “比起創作,我更喜歡欣賞。我不會去參加什么文學獎的。你呢?你還打算參加下一屆嗎?”寧春宴說。

  “呵呵呵呵……”

  蕭夢吟夸張地笑了,說:“我和你一樣,其實我也更喜歡欣賞。不過,我不去參加翡仕倒不是因為寫不出來,我下次再出現在翡仕那邊,就是以評委的身份了。因為我已經得過了,機會就讓給別人吧。”

  “呃……”

  寧春宴感覺自己被擠兌了,但是又尋不住話柄。這體驗十分惡心。

  蕭夢吟又說:“我倒是有個很看好的人選,他將要參加下次翡仕文學獎,這不,我今天過來,就是為了來瞧瞧他。”

  寧春宴腦海中閃過王子虛的身影,說道:“這不巧了嗎?我也有個很看好的人選,他也將要參加下次翡仕文學獎。”

  蕭夢吟湊過身子來問:“誰呀?”

  “你不認識。”寧春宴將手一揮,“你呢?你說的是誰?”

  蕭夢吟又是“呵呵”一笑:“你也不認識。”

  說完,她似乎忍不住,又開口說道:“是個挺有才華的學弟。據說人長得還挺帥。”

  寧春宴露出嫌惡的表情:“你這樣好油膩啊。”

  “切,你別說你不喜歡小學弟。虛偽。”

  而共時性原則以其強大的力量正發揮著作用:此時此刻,蕭夢吟提及的那個男生,正走進籃球場構成的臨時報名點,迎著正襟危坐的陸清璇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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