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奏陛下,臣認為遷移百姓要慎重考慮。河北道、河南道的耕地,足夠百姓耕種。如果大量遷移,會使許多良田變為荒地。而天水王所設新郡,皆是苦寒之地,糧食不振,何必舍本逐末呢?”
禮部侍郎李巖沒有忍住,向李隆基啟奏,勸說的意思很明顯。
“啟奏陛下,李侍郎說的不錯。幾千里攜老扶幼,對百姓所傷更甚其他。”
“……五郡胡風未化,不宜遷移百姓。”
“不能遷……”
“請陛下三思。”
果然,李瑄的提議遭受到阻撓。
這些人平時可能與李林甫不對付,自詡清流。
如果奸臣失勢,他們會立刻出來口誅筆伐。如果觸及到自己的利益,他們如同被踩到尾巴一樣跳起來。
有大臣在思考李瑄所說遷移百姓的好壞。
也有人覺得李瑄所言不錯。
李隆基當然偏向李瑄,但架不住這么多人反對。
“天水王,你如何看待李侍郎之言語。”
李隆基將話拋給李瑄,想看李瑄如何去應對。
“啟奏圣人,李侍郎純屬無稽之談。”
李瑄向李隆基一拱手后,直接開懟。
并扭頭面對李巖道:“李侍郎,你去過九曲和青海嗎?知道柏海是什么樣子嗎?”
“不曾去過!”
李巖雖然畏懼李瑄的權勢,但關系到他的利益,絕不能任由李瑄胡來。
李林甫都不敢得罪天下豪強大族,李瑄憑什么敢?
“九曲之地,地勢平坦,土壤肥沃,能開墾的良田以萬頃而計。青海周圍也盡是沃野,吐蕃敗走的時候留下無數田地。即便九曲和青海,不如中原之沃土,但五郡面積之廣大,足以靠糧食養活百萬百姓,且那里本就是吐谷渾的故土,到處都是優良的牧場,驅逐吐蕃后,五郡大小牲畜數百萬,分給百姓一批,將來牲畜會越來越多。難道百姓會生活的比當佃戶時還差嗎?”
李瑄向諸大臣講述九曲和青海,有理有據,他是以民為主。
“如果佃農離開河南河北,那里的良田誰來種?總不能讓中原肥沃土地長滿荒草吧?”
李巖見李瑄氣勢洶洶,心中一虛。但最終又咬牙直著脖子反駁道。
“那就得問問天下蒼生,是想給豪強大族種田,還是想遷移新郡?”
“天下之治亂,不在于一姓之興也,而在萬民之憂樂。你覺得百姓當佃戶時,國家更興盛?還是百姓家有余糧時,國家更繁榮?”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你讀圣賢書,沒讀明白嗎?”
“還有,你是國家大臣還是豪強?豪強的土地荒廢,你操什么心?”
李瑄連連質問李巖,說完他又拱手向李隆基說道:“回陛下,一寸山河一寸血,五郡領土,是將士們一刀一槍拼出來的,大雪紛飛,呼氣成霜,青海結的冰有數尺之厚,英勇的將士冒風雪千里,五郡到處都是將士們的血跡,至今有尸骨未尋到。取得這樣的疆土,就是為更多百姓遷移富庶,臣覺得任何阻礙遷移的人,都包藏禍心。請陛下明鑒!”
他聲音宏大,響徹宮殿。
每說一句話,都能在空曠的大殿上,產生回音。
“我……我……”
李巖被說得心神顫動,欲言又止。
他是今年丁亥科的主考官,李瑄的話,沒留絲毫的面子。
李瑄引用后世名言,讓大臣們內心不平靜。
天下之治亂,不在一姓之興亡,而在萬民之憂樂。
李瑄口中的“一姓”,很明顯指的是豪強大族。
在大臣心中,豪強是李瑄眼中的眼中釘,肉中刺,不管干什么,都要錘幾下豪強。
這次更狠,直接釜底抽薪。
李瑄淡然自若,這才哪跟哪啊!
等青苗法出現后,讓豪強大族難以兼并土地。
“右相是什么意見?”
氣氛僵住的時候,李隆基問李林甫。
他心底是同意李瑄遷移百姓的,無他,可以徹底將五郡歸為華夏,他就有超過漢武帝的功績。
如果五郡漢人太少,將來必定會出現變故。
而且李瑄那句名言也打動李隆基,能做到萬民的憂樂,才是當之無愧的圣君。
如果豪強鬧起來,就由李瑄去對付。
“呼!”
李林甫輕呼一口氣出班,在走向案前的時候,李林甫下意識地看向李瑄。
而此時此刻,李瑄恰好瞪著他。
四目相對,李林甫心中咯噔一跳。
小賊不會又出什么鬼主意吧?
是以,李林甫心中很虛。他到案前向李隆基拱手一拜:“啟奏陛下,臣認為李大夫新辟五郡,須遷移百姓,使新土繁榮。”
揣摩圣心的李林甫猜出李隆基也想遷移。
他索性同意,以免節外生枝。
“臣也贊成!”
裴寬心懷寬廣,利國利民的政策,他不會反對。
“啟奏陛下……”
“退下去吧!”
李巖等人還想辯解,但話剛說出來,就被李隆基趕回座位上。
皇帝、宰相都同意,哪怕一些臣子不滿,也不敢吐露。
“天水王,朕令你兼天下遷民大使。卿可向朕推薦遷民判官兩名,推官四名,主簿四名,設僚屬,遙控遷民事宜,地方郡縣必須配合,違抗詔令者,革職查辦。”
李隆基微微點頭,又讓李瑄兼任一大使。
文武百官心中一動,這樣的安排,好像是讓李瑄留在長安。圣人又特意提示“遙控”,代表讓李瑄提拔能吏。
這使朝廷的大臣心中更緊。
他們總感覺這次李瑄和之前不太一樣,在朝廷上強硬無比。
和李林甫的陰柔算計不同,李瑄直接正面硬剛。
關鍵是有一部分大臣支持李瑄,而且傳到民間,平民百姓皆會支持李瑄。
“臣領旨!”
李瑄領命。
這是一個新的使職,他要去完善這個使職的責任,然后將具體事宜匯報給李隆基。
天下遷民大使的兩個判官,權力都比較大,可以兼任五六品的職事官。
“昨日宴會,天水王向朕提出一項關于減少嬰兒夭折的法令,朕覺得此為天下頭等大事,今欲與諸卿一起商討……”
“天水王,將你昨日之言再說一遍,讓諸卿聽一聽。”
提到荒地,李隆基干脆將這件事情提上議程。
昨夜他仔細想過,關于嬰兒夭折的問題。
在用膳的時候,還特意說給高力士和楊玉環聽。
高力士因為小時候的苦難,心生惻隱,又因李瑄對他的尊重和幫助,自然認為李瑄說得有道理。
楊玉環更是梨花帶雨的哭泣,覺得李瑄的推測一定是真的。
李隆基以為楊玉環因無子女而哭泣,心疼的不得了。
所以再提這件事的時候,已經有計劃在這方面改革。
就看李瑄能否說服群臣。
最起碼宰相和大部分三品大臣得同意。
李瑄向大臣們陳述昨日關于嬰兒夭折率高的五點。
只是第一條就一石激起千層浪。
特別令李林甫面色大變。
在開元二十二年以前,大唐女子十五歲結婚,男子二十歲結婚。
當時李林甫還是黃門侍郎,離拜相只差一步之遙。
他知道李隆基想國家多增人口,于是提議李隆基,將男子結婚改為十五歲,女子結婚改為十三歲。
他以為李瑄說出這點是專門針對他,否認他的政績。
天寶元年大唐的戶口超過隋朝巔峰時期。
這哪能忍得了?
不過李林甫還是忍著聽李瑄將話說完。
“女子十八歲以下生子,對身體的摧殘有目共睹。諸位捫心自問,是否十八歲以上的女子生子更容易存活下來?”
李瑄知道大臣們是什么德行,最后還特意加一句。
許多大臣們心中不斷咒罵李瑄。
他們家中大多數都有十幾歲的小妾。
不能在十八歲以下生育,豈不是十八歲以下行房事都不允許?
李瑄雖然地位高,但也不能欺人太甚,騎在臉上輸出。
這小子要拜相,朝堂永無寧日。
但第一條,還真沒有辦法讓人反駁,因為一直有傳“再嫁婦生兒女好養活”。
不過強詞奪理的人一直不缺乏,一名大臣出列反駁李瑄:“國家的強大與繁盛,在于人口數量。當今制度下,大唐人口正迅速上升,以往的帝王也是如此,這有什么問題呢?”
“伱竟然敢拿古代的皇帝和當今圣人比?天地雖廣,不如圣人胸懷寬闊;大海之深,不如圣人言行德厚。圣人要一蔽前缺,立百世法,流方萬古。”
“女子十八歲以下,體骨未發育完全。母子同難的概率增大,你想讓你的女兒也如此嗎?你還有仁慈可言嗎?”
“你就這么篤定女子十八歲以上結婚,國家的人口會增長緩慢嗎?”
懟人李瑄從來不怕。
但李瑄懟人的時候,不忘拍李隆基馬屁。
李隆基聽得很舒服,反正他也不會再臨幸十八歲以下的嬪妃。
如果能將此事宜改革,確實是流方萬古的德政。
“天水王,你既然提出問題,想必也有解決的方法。如棄嬰問題該如何解決?”
一名大臣出列向李瑄質問。
“在郡縣設立官辦慈幼堂,專門撫養被遺棄的嬰兒。”
李瑄不假思索地說道。
大唐沒有官辦的孤兒院,只一些救治老弱病殘的機構,但非常稀少。
倒是很大一部分嬰兒,被寺廟收養。
有的百姓撿起嬰兒,多會送到寺廟中。
但這個時候的寺廟可不是后世的寺廟,富得流油。
能接受的嬰兒總是有極限的。
“棄嬰中許多都是帶病,以及耳聾失明,甚至長大也不可行走。許多遺棄是因為如此。”
此大臣又說道。
“民為貴,君為輕,社稷次之。只要出生在大唐的土地上,就是大唐的子民。出生殘缺,已是不幸,如果將其撫養成人,不就是《史記》上說的仁者無敵,德者無疆嗎?”
“堯舜治國,不過是讓人吃飽穿暖;漢文帝善待百姓,但許多百姓的憂樂還欠缺一些。圣人得太上老君的指示,改元天寶。是讓天寶更盛于開元。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設立慈幼堂,難道不是進步嗎?”
“如果你鄙視殘缺的人,我們邊軍每一大戰,都有百計、千計的殘缺者,難道他們不可憐嗎?”
“漢代是察舉制,魏晉是九品中正制,我朝是開科取士。歷史是不斷向前進,有的事情,大唐不是不能做,而是利益糾纏之下不想做。”
“不過我相信沒有人會拒絕收養嬰兒的慈幼堂,只有禽獸會拒絕,”
李瑄聲情并茂的同時,還不忘對反諷一聲。
看看誰會阻止建立慈幼堂。
“啪啪啪……”
禮部尚書席豫以笏擊掌。
盡管席豫已經很老邁,但他因李瑄的話動容。
席豫是詩人中罕見能做到正三品大吏的人。
席豫做官清廉耿直,沒有什么奢欲,做事不為權勢所動搖。
連李隆基都稱贊席豫是“詩人之冠冕”,不過那是在開元初期……
隨即,李瑄的兄弟、僚屬、親近的大臣,認可李瑄的大臣先后擊笏。
因為他們沒有資格帶頭擊笏,即便認同李瑄的說完,沒有一個有威望的大臣帶頭,他們只能干瞪眼。
稀稀疏疏的以笏擊掌聲在朝堂上響起。
左相裴寬也拍起手掌,隨即讓大半的臣子都以笏擊掌。
“臣贊同天水王于郡縣設慈幼堂,但臣不解,天水王說自己通過觀察,因穩婆的原因,許多嬰兒、婦女死亡。難道天水王還觀察過接生不成?”
掌聲停后,在李林甫的示意下,陳希烈站出來指責李瑄。
現在阻止設慈幼堂,是冒天下之大不韙。但他可以對李瑄所說穩婆之事提出質疑。
“哈哈……”
陳希烈話音落,滿堂哄笑。
女人生育,男子要遠離。
哪怕李瑄只是打聽這樣的事情,都顯得不是君子。
“我并未見過穩婆接生。不過如果我在路上遇見孕婦生育,我一定會幫助她,所謂君子不見血污,我不敢茍同。《孟子》上說‘天下溺,援之以道;嫂溺,援之以手’。如此不去援助,和孟子口中的豺狼又有何異?”
李瑄甚至大大方方地說出更讓男人難堪的事情,并用經典反駁。
戰國時期,曾經有一個叫淳于髡的人能言善辯。他聽說孟子有才辯,故找到孟子辯論。
淳于髡先問:男女授受不親,這是《禮》的規定嗎?
孟子答:是也!
淳于髡又問:如果嫂子掉到水里,小叔子可以下去把她救上來嗎?
孟子答:嫂子掉到水里,如果不去拯救,就和豺狼一樣沒有人性。男女授受不親是《禮》,而關鍵時刻救人則是通變。
李瑄的意思很明確,為拯救性命,他在通變。
先圣都會做的事情,你們這些自詡公卿君子,卻無動于衷,和豺狼何異?
這讓陳希烈的問題不攻自破。
“啪啪……”
這次裴寬帶頭,又是一片以笏擊掌的聲音。
陳希烈見此,只能向李隆基一拱手退下。
他知道既然李瑄提出這個問題,一定有解決問題的方法。
李瑄言語犀利,讓朝堂上的大臣不敢再反駁,以免難堪。
也有許多大臣望向李林甫,想讓李林甫出馬。
以前他們眼中的大奸臣,現在卻是他們的救命稻草。
李林甫出不出來都不合適。
雖然憤恨李瑄找茬,但權衡利弊下,他還是選擇做縮頭烏龜。
李瑄讓女子結婚提高五歲,可不單單是得罪朝堂上的大臣。
哪怕是從明年開始實施,也有許多權貴、大族會不樂意,因為許多人就好這口。
“如煤火毒之事,由縣令、縣丞等召鄉佐里正,務必將消息傳至家家戶戶……”
“表親結姻待詔書一到,必須禁止……”
“規定穩婆接生時的事宜,也由縣內通知家家戶戶,由家人監督。穩婆如果不按照規定,等同過失殺人,處以重刑。一定會有穩婆畏懼刑罰,不敢再接生。是以此策令推遲兩年頒布,期間讓諸縣培養更多專業穩婆……”
“男子和女子十八歲方可結婚,策令之前不予追求,策令以后則要嚴查……”
“慈幼堂先一郡設一堂,依照慈幼堂收養嬰孩的數量,分給慈幼堂田產,雇鄉里百姓在慈幼堂代為招攬,郡承擔慈幼堂的絹錢……”
李瑄將最后的建議告知李隆基。
由于百姓負擔大,所有人口增長到這個程度后,變得緩慢。
如果百姓吃飽穿暖,不缺營養,負擔較小,人口自然而然會快速增長。
所以即便李瑄提出的能贊成,距離他的目標,也不過是剛剛起步而已。
鼎故革新,排除萬難,敢為人先。不知要得罪多少人。
特別是奴婢這兩個字,想要除去難如登天,甚至李瑄都看不到希望。
出生是奴婢,活著是奴婢,死了還是奴婢……
李瑄說了半個時辰,整個大殿上,只有李瑄一個人的聲音。
他說著許多人不適的話,卻沒人敢站出來反駁。
他不是宰相,文職事官為御史大夫。
但文武百官看著李瑄站在大殿的中央,那舉止言談,如同宰相。
這一刻,文武大臣們都覺得沒有人能阻擋李瑄入相。
“天水王再兼慈幼堂使,糾婚使,舉薦判官、僚屬,建立慈幼堂,糾察天下婚事。”
李隆基見全場不說話,認為宰相默然,直接再讓李瑄兼兩使。
這次朝會結束,已是中午,李隆基下令退朝。
關于青苗法,李隆基沒有提。此法比遷移百姓影響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