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公。”
崔府之中,剛下了朝會的韋全忠,坐在了崔相公對面,他看向眼前這位在朝廷里德高望重的宰相,笑著說道:“韋某過幾日,便要離開京城了,崔公心里,應該高興了罷?”
崔相公默默看向眼前的韋全忠,嘆了口氣道:“王爺若是當初,肯為朝廷盡心盡力,清掃叛軍,如今朝廷上下,包括陛下,都會感念王爺的恩德。”
“如今弄得人心盡喪,各處不討好,何苦來哉?”
韋全忠不以為然。
“當時王均平起事,我立時就發兵來救了,那時王均平擁兵十數萬,還從禁軍手里拿到了三萬套裝備,我前鋒軍不到兩萬人,難道跟他們硬碰硬?”
“當時如果硬碰硬了,我帶來的五萬朔方軍,至少要傷亡大半。”
“現在沒有外人,崔公你摸著良心說,假如當時,我韋某人打光自己半數兵力,盡全力替朝廷平息了這場動亂,朝廷…會像如今一樣,封我做靈武郡王嗎?”
崔相公抬頭看了看韋全忠,沉默了許久,然后搖頭道:“不會。”
“至多,也就是個國公。”
韋全忠哈哈一笑,繼續說道:“那如果我朔方軍打掉一半,乃至于被打殘,我還能做我的朔方節度使嗎?”
崔垣沉默了片刻,依舊搖頭:“先皇帝晚年,便在考慮削減藩鎮了,一旦能削,朝廷不會不削。”
他頓了頓,看向韋大將軍,開口道:“不過那個時候,王爺可以在京城里,做個德高望重的國公。”
韋全忠冷笑道:“不定什么時候就死了!”
“趙統是怎么死的?蘇大將軍又是怎么死的?”
韋全忠死死地看著崔垣:“崔相公比我知道的更清楚。”
趙統就是趙成的父親,不過韋全忠與趙大將軍平輩,所以他直呼其名。
而蘇靖蘇大將軍,比韋全忠高了一輩,至少也是高了半輩,即便韋全忠現在已經封王,他還是下意識稱呼了一聲大將軍。
這兩位大將軍之死,其中最重要的原因自然是皇帝對于武將不信任,但是,崔垣這些文官,未必就沒有在其中推波助瀾,比如說趙大將軍當年之死,就死的相當離奇。
崔相公神色坦然,他看著韋全忠,一字一句的說道:“從王爺身上,可見那二位死的不冤。”
韋全忠聞言,先是一個愣神,隨即哈哈大笑起來:“若是那二人像我,自然死的不冤,但可惜的是,那二位若是像我,朝廷也殺不了他們。”
他臉上的笑意慢慢冷了下來。
“而且我韋某人變成這般模樣,未必就不是被朝廷寒了心!”
這就是猜疑鏈的可怕了,尤其是這種關系到身家性命的猜疑鏈。
一旦形成,便無法可解,最終一定會走向極端。
崔相公抬頭看著韋全忠,默默嘆了口氣:“王爺今天到鄙府來,是為了在走之前清算舊賬嗎?”
“如果是的話,王爺可以動手了,蘇靖的事情同老夫沒有什么關系,但是當初趙統之死,的確同老夫有關。”
“我跟趙統,只是數面之交。”
韋全忠笑著說道:“他都做了這么多年死鬼了,誰還會來算他的帳?”
“我今天過來,是有一件事,要跟崔公商量。”
“聽聞崔公有一位侄兒,名叫崔紹,很有些才干,我想讓崔公給吏部去一道調令,調他做靈州刺史。”
崔垣猛的抬頭看向韋全忠,大皺眉頭:“崔紹生了病,很快就要回清河老家養病去了,去不了靈州。”
韋全忠笑著說道:“崔公,我還在京城呢,他回不了老家。”
崔相公閉上眼睛,氣的兩只手都在發抖:“你便是帶他過去,崔家也只當他是死了!”
“直接帶他去,自然如此。”
韋大將軍站了起來,開口道:“但是我今天來過一趟崔家,見過一趟崔公,外面的人便未必會這么想了。”
他笑著說道:“崔公用不著生氣,這對咱們彼此,都是多一條路,沒有什么可生氣的。”
韋大將軍頓了頓,繼續說道:“崔公是朝廷最德高望重的宰相,我不說,崔公也可以看得出來,如今的朝廷,絕難再起來了。”
“崔公留在京城里,不過是為了自己的生前身后名,與其這樣,不如多一條路,豈不是好?”
崔相公握緊拳頭,沉聲道:“大周不成,你們朔方便能成了?”
“那可說不準。”
韋大將軍站了起來,笑著說道:“我即便不成,占據一方,劃地為王還是做得到的,崔公覺得呢?”
說罷,他不等崔相回答,便拍了拍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塵,笑著說道:“我還有別的幾家要走,不打擾崔公歇息了。”
這位韋大將軍走到門口,回頭看了看崔垣,笑容滿面。 “有緣再見。”
兩天時間,韋全忠在京城“走訪”了好幾個世家大族,或者說是世家大族在京城的“分店”,并且在這些大家族里,分別帶走了一兩個年輕人。
其中一家,也不知道是受了什么脅迫,還把自家的女兒給嫁了出去,與韋大將軍還未成年的次子定下來婚事。
另外一家,同樣與韋家定下了婚事,不過不是嫁女兒,而是娶媳婦,韋大將軍要把女兒,嫁給這戶人家。
兩天時間,京城的水,被這位將要離開的靈武郡王,又攪成渾濁一片。
到了第三天,這位大將軍帶領朔方軍正式撤離京城,并且撤出關中。
當然了,他跟另外兩位節度使一樣,并不完全撤出關中,也留了一部分兵力,駐扎在關中的北蕭關,美名其曰為朝廷鎮守,實際上三位節度使,都是各自在關中留下了一個后門,或者說強行把關中的門戶打開。
他們想回來,隨時還可以回來。
這樣的情況之下,哪怕他們本人離開了關中,在朝廷里也依舊有一定的影響力,朝廷也不敢過河拆橋,直接翻臉。
其實另外兩位節度使之所以留下兵力,把守關隘,主要是擔心韋全忠關上關中門戶,在關中胡作非為。
而韋大將軍自己,則是單純想要留下自己的影響力了,畢竟朝廷里,還有一大批“投降”了他的文官,他的影響力一旦不在了,這幫人全都要死無葬身之地。
雖然三位節度使,離開的都不算徹底,但畢竟還是離開了。
皇帝陛下心里,還是松了一口氣的。
因為大周畢竟沒有亡。
而韋全忠在京城里待著的這段時間,其實是隨時有能力,將武周王朝變成歷史的,只是他這么做的話,自己也會付出被群起而攻之的代價就是了。
也就是說。在先前長達接近半年的時間里,武周王朝都在隨時可能會滅亡的邊緣徘徊。
現在,韋全忠終于走了,大周的國祚,大周的宗廟,都暫時得以保全。
為了不出什么岔子,皇帝陛下不惜放下身段,離開皇宮,親自將韋大將軍送出了京城,給足了這位靈武郡王面子。
等送走了這位“瘟神”之后,皇帝陛下坐在龍輦上,停也沒有停,直接就回到了皇宮之中,裴璜隨侍龍駕,也一路回到了皇宮里。
天子黑著個臉,一路到了自己的書房之中,等到書房里只剩下他跟裴璜兩個人,他才憤怒的拍了拍桌子,咬牙切齒。
“先是逼著朕,弄亂了東南,如今離開之前,又到處生事,其心可誅,其心可誅!”
裴璜連忙說道:“陛下不必太擔心,臣這幾天就一家一家去問,應該不會有哪一家真的跟朔方有什么牽連。”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我們裴家,也被他脅迫,派了個族兄去朔方下屬州郡任事,但是裴家對陛下,絕對忠心耿耿。”
“臣相信,其他各家也都是如此…”
皇帝陛下握緊拳頭,許久之后,才緩過來,他抬頭看著裴璜,面無表情道:“這種事,問不出來,也問不明白,不要去問了,顯得朕沒一點底氣。”
裴璜低頭應了聲是,不說話了。
皇帝閉上眼睛,沉默了許久,然后才緩緩說道:“現在,東南的問題…怎么解決?”
裴璜想了想,低頭道:“目前…目前那李云勢力越發壯大,朝廷三五年內,恐怕都奈何不得他,似乎…似乎也只能給他封官了。”
“好在上一次,朝廷只是罷免了他的官,并沒有給他論罪,后面他打淮南道,也只是自行其事,并沒有豎旗造反…。”
“只要他還愿意做大周的官,大周的體面…也就還在。”
皇帝臉色又不好看了,他陰沉著臉過了許久,才緩緩呼出一口氣,開口道:“那如果,他不愿意接受朝廷的封官,朝廷的體面,豈不是又被踩上一遍?”
裴璜心里也很無奈。
但是情況就是這么個情況,主動權已經不在朝廷手里了。
“要不然,先讓人去問一問李云的態度?”
皇帝看了看他,默默說道:“派誰去?”
“不用派誰去,陛下,楚王殿下不是就在江東么?讓楚王殿下,替朝廷問一問…”
皇帝閉上眼睛,大袖底下的兩只手,都緊緊握拳。
“給…給老二去信罷。”
裴璜低頭。
“臣…遵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