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司,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朝廷,或者說,代表了李云本人的意思。
也就是說,何滿說的話,某種程度上,就是那在身在洛陽的天子,意志的體現。
而且何滿,已經說的相當直接了。
河東軍往后,可以在新朝立足,甚至可以取得與原江東軍幾乎一樣的身份,一樣的待遇。
但是前提是,要打好這一場簫關之仗。
也就是說,這支河東軍,很大概率上要跟朔方軍的主力碰上,而且要支撐很長一段時間。
用他們的血,來換取將來的身份,以及眼前的功勞。
李槲閉上眼睛,深呼吸了好幾口氣,然后才睜開眼睛,看著何滿,聲音沙啞:“何司正剛才的話,是何司正自己的話,還是陛下的話?”
“陛下不會說這種話。”
何滿微微搖頭,開口說道:“剛才的話,只能是我自己的話,但是怎么理解。”
他看著李槲,開口說道:“就要看李將軍怎么想了。”
李槲握拳,聲音沙啞:“何司正的意思是,要讓我用這幾萬河東軍兄弟的性命,換自己一個前程?”
“話不是這么說的。”
何滿看著李槲,緩緩說道:“將軍,當初蘇大將軍在太原的時候,河東軍是可以自行解散,或者被大將軍給直接收編的,但是將軍沒有這么選。”
“如今,河東軍依舊還是從前的河東軍,只是人數比從前,稍稍少了一些。”
“既然還是河東軍,那就需要證明自己的忠誠,而且,河東軍只是去打朔方軍,并不是去送死。”
他看著李槲,沉聲道:“此時,就算是咱們江東軍的人在這里,蘇大將軍也是一樣的指令,也會讓這支軍隊,去堵住簫關。”
何滿頓了頓,繼續說道:“江東軍從無到有,一直就是這么過來的,最早的時候,是陛下每每親臨戰陣,帶著江東軍一路到了今日。”
“現在,將軍已經在簫關附近,如果將軍此時臨陣生怯。”
“蘇大將軍那里,連調換兵馬的時間都沒有。”
何滿沉聲道:“那個時候,不管是蘇大將軍,還是朝廷,恐怕都會大為惱火。”
“將軍現在要做的,就是拼上一場,爭上一場!”
“只要堵住簫關,等到蘇大將軍援兵,就可以徹底滅殺朔方軍,到時候不管是將軍,還是河東軍的將士,俱都會受封領賞。”
李槲沉默了許久,才抬頭看著何滿,聲音也變得沙啞起來:“何司正,咱們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了,我就說一句不好聽的話。”
“我們河東軍,可以去與朔方軍廝并到底,但是,我如何才能確認。”
他看著何滿,目光灼灼:“我如何才能確認,蘇大將軍一定會發來援兵?”
“如何確認,大將軍會不會刻意慢上個十天半個月?”
他看著何滿,握緊拳頭道:“何司正能給我一個保證嗎?”
何滿沉默了許久,搖頭說道:“我人微言輕,我沒有辦法給將軍這個保證,但是有一點,我可以告訴將軍。”
他看著李槲,聲音平靜。
“我跟著陛下,也已經有七八年時間了,七八年時間,我在九司做了許多事情,也見了許多的事情。”
他面色平靜道:“但是我沒有見過將軍說的這種事情。”
李槲深呼吸了一口氣,聲音沙啞:“是了,陛下光明磊落,怎么會做這種事情?”
“但是…”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
此時,關中戰局,直接主事之人并非是那位章武大帝,而是蘇晟。
蘇晟會怎么想,會怎么做,直接關系到河東軍的生死存亡,
李槲真正擔心的,正是蘇晟。
誰也不知道,蘇晟會不會“揣摩上意”,頂著皇帝的處分,替皇帝完成這個“坐山觀虎斗”,替皇帝擔下所有的罵名。
李槲仰頭,喝了一大口酒,過了好一會兒,他看向何滿,開口道:“何司正,我想給陛下寫一封信,你們九司,能替我轉交給陛下嗎?”
何滿想了想,點頭道:“可以。”
“那好。”
李槲又是仰頭,灌了一大口酒,目光堅定起來。
“明日。”
他放下酒碗,緩緩說道:“明日,我便兵進簫關!”
洛陽城。
皇帝陛下每天依舊很忙,除了關中戰場上的事情之外,還有其他方方面面的事情。
比如說新朝的禮儀規矩,文廟武廟的人選確認,朝廷秋糧的繳納情況,以及各級官員選定標準。
還有,各級官員的考核標準。
畢竟,新朝廷成立還太短了。
如果不是直接從武周那里,繼承了一個完整的制度過來,此時的新朝,估計連制度框架都還沒有搭建起來。
而現在,新朝也只是從武周那里,繼承到了一個框架,很多細節部分,需要李云以及章武一朝的朝臣們,去修修補補。
本來其實也沒有現在這么麻煩,但是李皇帝畢竟有著一個不一樣的靈魂,各方各面,只要他覺得不合理的地方,他都想要動手調整調整。
因此,哪怕已經開國大半年時間,整個朝廷上下,還是忙忙碌碌。
皇帝陛下每天,評論要跟兩三撥人開會議事。
這天,天子與戶部的人,討論了一整天的稅法,到了日落黃昏時分,戶部以及相關的人員,才從甘露殿告辭離開。
到了傍晚時分,李皇帝又把杜謙請到了甘露殿里,兩個人開始討論江南東道第一任三司使的人選。
正討論激烈的時候,一個宮人小心翼翼的走了進來,將一份文書,遞到了李云面前。
李皇帝低頭喝了口茶水,示意杜謙稍微等一等,他展開九司送上來的文書,翻開看了一遍之后,先是皺了皺眉頭,才把文書后面跟著的“附件”也看了一遍。
這份附件,就是李槲的親筆信了。
當然,九司幫著傳信,肯定是要承擔責任的,這份書信,不止是何滿何司正看過,京兆司的孟海孟司正,也已經看過。
確認沒有問題之后,他們才交到了李云面前。
李皇帝看了一遍之后,放在了一邊,皺眉道:“這廝,把朕想的也太壞了。”
杜謙低頭喝著茶,沒有說話,也沒有接話,李云又看了一遍,然后看向杜謙,突然笑了笑:“不過他還是挺聰明的,受益兄你也看一看。”
杜謙這才接過了李槲的書信,很快看了一遍,然后放回了李云的桌案上,笑著說道:“河東李氏有李槲這樣的人,也算是有福氣了。”
時至今日,李杜二人“搭伙”,已經過去了將近十年時間,很多事情已經不需要明說了。
比如說河東軍的事情。
以李云的脾氣,他的確不好意思一石二鳥,直接把給自己出力的河東軍給耗死,但他也不是什么迂腐的性格,如果蘇晟自己干了這事。
他估計也就是“小發雷霆”,申飭幾句了事。
李某人放下茶碗,緩緩說道:“關中道,受益兄一直在聯系,此時我南北兩路大軍,已經在同時進攻關中,潼關的主力也在蓄勢待發,受益兄可以聯絡聯絡關中那些人了。”
“讓他們有人出人,有力出力。”
杜謙點頭,開口笑道:“陛下放心,臣一定辦妥這件事。”
說著,他想了想,開口說道:“現在看來,韋氏父子比咱們預先想的還要更加不堪,說不定關中戰事,可以在年前告一段落。”
李云微微搖頭:“我覺得,也不能說他們不堪。”
“局勢催人走。”
李皇帝神色平靜:“莫名到了已經無力回天的地步,他們會變成什么樣都不奇怪,而且,這父子二人,沒有人主之相。”
李某人笑著說道:“他們麾下,要是能留住像受益兄這樣的人才,并且能軍紀嚴明。”
“這么長的時間,關中早已經大治了。”
“到時候,憑借這八百里秦川,你我有生之年,都未必能夠啃下關中。”
杜謙點了點頭之后,開口說道:“這些地方藩鎮,成軍之后,根子上就不正,天生就會欺壓百姓。”
“哪怕是個好人,進了這樣的軍隊,幾個月也就學壞了,有這樣的軍隊,韋氏父子再如何努力,關中也大治不了。”
說到這里,杜謙看著李云,好奇道:“陛下,河東軍那里…”
李云想了想,回答道:“讓蘇大將軍他們正常打罷。”
他低頭看了看桌子上那封李槲的書信,笑了笑。
“要不然,我還真有些不好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