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
十幾年前前,王均平之亂席卷中原,蔓延天下,陸家大多數人都死在了那場動亂之中,陸皇妃的那位小叔叔陸禎,至今依舊活著。
開國初年,他去洛陽求官不成,灰頭土臉的回到了廬州老家,好在當年陸家的底子深厚,即便他只是繼承了一點兒,也足夠他在廬州過活。
至于李云為什么沒有追究他,一方面是因為,這畢竟算是陸家自家的家事,交給陸柄處理為妥,李云總不好自己做主,把這個陸家的長輩給弄死。
再一點,像是陸禎這樣的人,已經太小太小,小到不夠資格吸引李皇帝的注意力了。
要不是廬江公主提起這一茬,李云都差點把這個事情給忘了,聽了大女兒的話,李皇帝沒有應聲,只是笑著看了看陸皇妃。
如今的陸嬛,在整個李唐后宮里,地位都是毫無爭議的前三,哪怕是給皇帝生了兒子的范陽盧氏盧妃,以及那個誕下皇三子的秦嬪,都遠沒有辦法同她相提并論。
近十年的尊貴身份,如今的陸皇妃,與當年廬州那個可憐女子,已經大不相同了,聽了女兒的話,她先是看了看一旁的妹子,然后又看了看李云,嘆息道:“這么許多年過去了,九叔也已經這么大年紀,莫要與他一般見識了。”
皇帝陛下笑著說道:“你那九叔是個鉆營的性子,這么多年,他眼睜睜看著榮華富貴近在眼前,卻求而不得,也算是遭了懲處了。”
陸皇妃,與尋常的妃子不太一樣,她不僅僅是后宮里的四妃之一,更是陪著天子從江東一路走到洛陽,與夫妻沒有什么分別。
更何況,陸家非止這么一個妃子,陸家的小妹陸瑯,也跟著一同進宮,隨侍天子,并且給天子生下了皇七子。
單單是陸家所出,就有兩個皇子。
有這些關系在,但凡沾上一點,就足夠陸禎受用了,但是因為當年的惡形惡相,哪怕陸禎已經低頭,但是依舊沒有沾上半點光彩。
即便是廬州本地的官員,也聽說了他與陸皇妃有舊仇,對他并沒有什么優待。
這種情況,對于尋常人來說,最多也就是氣上一陣,但是對于陸禎這種性子,估計比殺了他還要難受。
同坐在輦車里的陸家小妹,此時只有二十多歲,正是風華正茂的時候,聽了李云的話,她伸手摟住了李皇帝的胳膊,笑著說道:“姐夫說得對,這些年九叔估計氣也氣死了。”
她同樣進宮,做了妃嬪,但是私底下,卻依舊稱呼李某人為“姐夫”,這就是夫妻二人之間的一點“小情趣”了。
陸皇妃白了一眼自家的妹子,沒有說話。
廬江公主依舊憤憤不平,握著拳頭說道:“你們都大方,我卻不能饒他,等到了廬州,非得教訓教訓他不可!”
陸皇妃拉著女兒的手,嘆了口氣道:“娘親這一邊,你外祖那一輩,只剩下他這么一個人了。”
廬江公主抬頭,見母親紅了眼睛,立刻不敢說話了,只是用求助的眼神看著李云,李皇帝也嘆了口氣,正要說話,輦車緩緩停了下來,只聽外面的楊喜匯報道:“陛下,廬州地方官,在前方跪迎圣駕。”
楊喜的聲音頓了頓,又說道:“淑妃娘娘的叔叔,似乎也在其中,還跪在最前列。”
皇帝聞言,看了看身邊的家人,然后掀開輦車的簾子,只見龍輦正前方不遠處,廬州刺史領著地方官,已經畢恭畢敬的跪在官道上迎駕,在一眾官員的正前方,一個一身布衣,頭發已經白了大半的老人,正跪伏在地上。
他抬頭看了看前方的龍輦,見輦車的簾子動了動,這老人連忙大聲叫嚷道:“廬州陸禎,叩迎圣天子駕臨!”
“叩迎圣天子駕臨!”
說罷,他額頭狠狠叩在地上,只兩下,額頭就已經出了鮮血。
李云看的直皺眉頭,沉聲道:“楊喜。”
楊侯爺連忙低頭應了聲在。
皇帝陛下皺眉道:“去處理一下。”
如果是尋常時候,楊喜根本不會有任何猶豫,直接就上去把陸禎給抬走了,但這畢竟是皇親,而且陸家的兩個娘娘都在龍輦里,他就犯了難,低頭問道:“陛下,怎么處理…”
李皇帝悶聲道:“帶人,把他送回他家里去。”
楊喜這才應了一聲,連忙帶人,將陸禎給制住,然后直接抬了下去。
廬州刺史,是當初金陵文會出身的考生,這會兒也嚇得不輕,跪地叩首道:“陛下,臣不該讓他一起迎駕,臣有罪…”
皇帝陛下只是看了他一眼,便合上了簾子,開口道:“進城罷。”
隊伍緩緩前進。
輦車里,先前號稱要教訓自己買的叔姥爺的廬江公主,已經臉色有些蒼白,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然后抬頭看著自己的父親:“阿爹,他…他…”
李云摸了摸她的腦袋,開口道:“想問他為什么要自虐?”
廬江公主點了點頭。
皇帝陛下微微搖頭道:“因為他要扮可憐,博取你娘親的同情。”
說到這里,皇帝頓了頓,才繼續說道。
“他這般年紀了,便是給他做六部九卿,給他做政事堂的宰輔,他又能做幾年?”
此時,皇駕已經越過一眾廬州的官員,皇帝悶哼了一聲:“拼命掙扎,百般丟丑。”
“到頭來,無非是想為后人爭一爭,求一求。”
陸禎已經老了,但是他還有兒子,甚至已經有孫子了。
陸皇妃聽了這句話,也有些黯然,她正要說話,就聽皇帝陛下開口說道:“陸柄已經在往廬州趕了,今天不到,明天也肯定會到。”
“這畢竟是陸家的事情,陸家的事情,讓陸柄做主,他要怎么做,都由得他。”
陸皇妃這才點了點頭,沒有說話了。
廬江公主記事起,就已經是皇女,她并不太知道人間疾苦,此時著實是被自己的叔姥爺給上了一課,她愣神了半天,才拉著自己母親的手,低聲問道:“娘,咱們家…”
陸皇妃聽明白了她的意思,輕聲道:“咱們家就是這般厲害。”
“不要說磕頭丟丑。”
陸皇妃輕聲道:“只要能給家人搏一個前程,能見你父皇一面,再離譜的事情也有人做。”
次日,廬州天子行在。
一身黑色衣裳的陸柄,畢恭畢敬,對著天子欠身行禮。
“臣陸柄,拜見陛下。”
皇帝陛下看了看他,開口笑道:“去見你姐了沒有?”
此時,因為后宮充實,李云已經有了許多“小舅子”,但是他真正親近的,只有薛皇后,還有劉陸兩位皇妃,劉家至今,只有個剛尋到沒有多久的親戚。
薛家則是兩個大舅哥。
陸柄,就成了他唯一的一個小舅子,而且陸柄這個人辦事踏實,這些年還是很讓李云喜歡的。
陸柄再一次低頭道:“沒有,臣到了廬州之后,立刻就來見陛下了。”
李云示意他坐下,親自給他倒了杯熱水,然后開口問道:“在江東,也已經好幾個月了,有沒有什么收獲?”
陸柄接過茶水,并沒有坐下,而是回答道:“臣先前,奉命巡視江東,薛公子離開江東之后,讓臣帶著九司,細查吳郡卓氏,臣就去了吳郡。”
“直到前幾天,才從吳郡動身,趕來廬州。”
說到這里,他看了看李云,又說道:“吳郡卓氏,在章武三年之前,還是很踏實的,但是在卓家的老太爺離世之后。”
章武二年,卓老爺去世,卓光瑞返家奔喪,本應該守孝三年,但是章武三年年初,卓光瑞就被奪情起復,再一次回到洛陽為官。
也是在這個節點,卓家失去了掌舵人,開始走向畸形壯大。
陸柄將茶水放在一旁的桌子上,然后從懷里,取出一份厚厚的文書:“章武三年開始,江東鹽政的數目,就有些不對了。”
“此外,卓家開始大規模擴張田產,開始拉攏朝廷派到江東的三司官員,或是因為卓家自身的影響力,或是因為卓相公,這些年卓家勢力越來越大。”
“吳郡之內,人不知郡守。”
這最后一句話,讓李云狠狠皺了皺眉頭。
他看了看陸柄,又看了看這份文書,沉默了一會兒,開口說道:“這些,都是證據?”
陸柄低頭肯定。
“都是證據。”
李皇帝默默點頭,然后開口道:“你去見你阿姊罷。”
“順便,妥善處理你家的家事。”
陸柄深深低頭。
“臣…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