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相公兩次請罪,但是除了天子之外,沒有人敢在這個時候給他定罪,畢竟皇帝沒有明旨,誰也不能在這個時候,動一個開國功臣,一個天子親封的國公。
中書里,杜謙拉著卓光瑞坐下,給他倒了杯茶水,嘆了口氣道:“卓兄向來沉穩,怎么會在這種事情上疏忽了?”
卓光瑞雙手接過杜謙遞過來的茶水,沉默了一會兒之后,苦笑道:“也是被雁啄了眼。”
他低頭喝了口茶水,然后看了看,確定這書房里沒有第三個人之后,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口說道:“杜相,這個事你知不知情?”
杜謙本來已經想要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聞言猛地回頭,看向卓光瑞,大皺眉頭:“這事我全程沒有參與,我如何能夠知情?”
卓光瑞起身,走到杜相公面前,拉著他的衣袖,低聲道:“杜相,你我認識也快二十年了,我素來欽佩你的才干,也是打心眼里服你。”
他頓了頓,壓低聲音說道:“去歲科考,有人借著你的名義來見我,他雖然沒有明說,但是大概的意思是,讓我寬松一些,后來禮部那個侍郎請我去吃飯,我思忖許久,才應下了這件事。”
杜謙勃然變色。
他拉著卓光瑞的衣袖,請他坐下,然后坐在了他的旁邊,深呼吸了一口氣,正想要說話,忽然想起這里是政事堂,明里暗里不定有沒有在偷聽,欲言又止。
卓光瑞壓低聲音,開口說道:“杜相,這里是咱們唯一能夠說話的地方了,今天之后,我離開政事堂,在家里閉門思過,誰也不會見,那個時候你若是去我家,或者是我出門見你,都會引人注意。”
“九司,也都會看在眼里。”
杜謙深呼吸了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了下來,低聲道:“誰借著我的名義,去見卓兄了?”
卓光瑞看著他,開口道:“整個朝廷上下,誰能沒有杜相的信物,就能讓我相信?”
杜謙明白了過來,喃喃道:“我三兄…”
“是。”
卓光瑞低聲道:“那個時候,我覺得既然是杜相你點頭了這件事,那么即便做個順水人情,朝廷也不會再翻這件事出來…”
杜謙臉色有些蒼白,喃喃道:“這事,這事我全然不知情。”
卓光瑞默默說道:“我也想明白了,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杜相不可能知道。”
他沉默了一會兒,繼續說道:“那就說明,朝廷里有一撥人,打心眼里不認可陛下的新政,尤其不認可新學,因此明里暗里,想要做一些事情,為自己積攢一些力量,等待著…”
“等待著有一天,天地色變。”
卓相公說到這里,已經完全沒有任何聲響,用最輕的聲音低聲道:“這里頭,就有令兄。”
新朝的新學,尤其是科考的內容,已經與前朝迥然不同,這并不只是學問上的差異。
還有認知上的不同。
比如說,這種認知帶來的最直接的改變,就是會直接將舊周的百年千年世家,給直接埋進土里。
往后,不再有察舉制度,不再有高門舉薦,更不需要往世家大族投行卷,謀出身。
持續了一千年的世家,已經走上了末路。
再有,就是朝廷推行的新稅,新稅攤丁入畝,往后官僚地主的利益,也會被硬生生割下來一部分。
也就是說,哪怕那些千年世家愿意轉型去做官僚地主,也會被朝廷割下來好大一塊肉,再加上這種變化來的太快,并且幾乎只是李皇帝一個人在推動,朝野上下必然是有很大一部分人,是不太愿意接受的。
只是李皇帝勢大,他們沒有辦法反抗。
所以,他們只能隱忍下來,然后在暗中慢慢積蓄勢力,以待將來。
等什么呢?
自然是等著章武朝落幕,等著章武大帝走進墳墓之中,然后再把被章武大帝“扭曲”的天下,一點一點“修正”過來。
之所以會有這種情況,其實一點兒也不稀奇,劇烈的社會變動之下,自然會有一股想要修正的力量,試圖把這個世界,修正回原來的軌道。
而章武七年的那一場科考,說白了,就是在為將來那一天的到來積攢力量。
只是做的有些急躁了而已。
事實上,他們不止是會用舞弊的法子,往朝廷里塞人,他們還會用自己人,去學習新學,借以考進朝廷里。
只是進了朝廷之后,心里是不是新學,就很難說了。
而這一次舞弊案塞進來的二十多個人,是一些在他們看來,必須要進入朝廷里的人,也就是世家大族出身的子弟。
整件事情背后,是隱藏在暗處的一股龐大勢力。
聽到“天地色變”這幾個字,杜相公也忍不住再一次變了臉色,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過了許久,才抬頭看了看卓光瑞,端著茶水的杯子,都忍不住有些顫抖了:“卓兄,這事…”
卓光瑞看著杜謙,微微搖頭道:“我知道,這個事情不能涉及杜相,陛下那里,我一個人擔下來了。”
他低頭嘆了口氣道:“從去年一直到今年,我都以為杜相公是知道這件事的。”
卓相公輕聲道:“這個事情背后的那些人里,一定有關中世族。”
“而且不少。”
杜相公起身,對著卓光瑞深深低頭,一揖到地,卻一句話也沒有說。
洛陽城里,到處都是耳目,尤其是在這政事堂里,說不定此時門外,就有人在側耳傾聽。
因此,能不說就不說。
但是杜相公這一揖,已經很明晰的表達出了自己由衷的謝意。
卓光瑞起身,將他攙扶了起來,然后開口說道:“杜相,事已至此,我便回家里待罪去了,你也不要多想,陛下不在洛陽,朝廷大事,還需要你來主持局面。”
杜謙此時,心情十分復雜。
在此之前,他并沒有料想到洛陽朝廷內部,會變得這么復雜。
偏偏這件事,可能跟他大有關系,畢竟如今朝廷里的關中世族,明面上俱都以他為首。
暗地里,他那個三兄,也不知道用過多少次他的旗號。
想到這里,聽到卓光瑞這句話,杜謙只覺得腦袋生疼,他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長嘆了一口氣:“人心復雜,人心復雜。”
卓光瑞低聲道:“杜相放心,有陛下在,誰也翻不出什么浪花。”
杜相公也壓低了聲音,緩緩說道:“不知道,他們有沒有接觸太子,跟太子…或者說,到底接觸到了何種地步?”
本來,對于這件事,兩位宰相都有一些云里霧里,但是此時聚在一起對了對賬,只三兩句,很多事情就已經豁然開朗。
文官集團內部,暗流洶涌。
說不定這些人,已經占據了大多數,只是因為當今天子無可撼動,他們才隱忍不發。
如果當今天子非是開國天子,非是掌握全國軍權的皇帝,恐怕皇帝陛下前腳離開京城,后腳這些人,可能就要簇擁著太子登基了!
想到這里,又聯想到天子離開京城之前,曾經跟他說過,要慢慢清除前朝舊官的話,杜相公豁然開朗。
或許,皇帝陛下也意識到,至少是隱隱意識到了這件事。
卓相公壓低聲音,開口說道:“我相信陛下,可以處理好所有的事情。”
說到這里,他看向杜相公,問道:“杜相,您心里,向著哪一邊?”
這一句話,讓杜謙僵在了原地,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回過神來,開口說道:“陛下跟我約定過,要攜手共進,善始善終。”
他深呼吸了一口氣,堅定了下來,聲音都有些沙啞了:“從前我還不是全然明白陛下的意思,但是現在,我已經有一些明白了。”
“他們勢力再大,人數再多。”
杜相公臉上,已經沒有了表情。
“總不會比天下黎庶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