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的玄微怎么樣了?
答案如此簡單,鄭法卻一時不知如何開口。
自入道以來,他經歷豐富,生死一線的時候有,萬人矚目的時候更多,他從未覺得不知所措過。
只是到了此刻,看著這些望著自己的天河弟子,迎著他們眼中的期盼,他卻無言以對。
可是沉默本身,也是答案。
林立的飛劍指天作響,劍鳴似飽含不平。
天河尊者看了鄭法半晌,忽然回頭,掃視背后的弟子。
許多人垂著腦袋,捏著拳頭,只怔怔看著地面。
天河尊者又抬頭,朝鄭法看來,目光卻穿過了他的肩膀,似在眺望玄微。
他眼神中漸漸有些決然,甚至看鄭法的表情,都冷漠了起來。
鄭法心頭一跳,只覺不好,天河尊者這樣子,很像要搞大事的樣子。
他自從進了萬劍界之后,就一直在思考,天河尊者為何要留下這么一處地方。
紀念死去的弟子,當然是要紀念的。
但這無法解釋這人的忽然隕落。
說白了,若是天河尊者好好的,這通天劍峰,放在玄微界都沒什么問題。
多的是人紀念。
特別是和天河殘魂聊了幾句后,他就發現陸幺的身份,對天河尊者不算太大的秘密。
在他口中,對陸幺的評價是有點麻煩。
這么說來,他被陸幺陰死的可能性更小了。
那當年天河尊者為何消失,就更耐人琢磨。
看著天河尊者,鄭法忽然覺得——他等這個答案,不是不甘,而是這個答案,決定了他之后的行動。
而這個行動,會影響整個玄微。
似乎是看出了鄭法臉上的緊張,天河尊者翹了翹嘴角,像是有些贊許:“你倒是機靈。”
這話有點老氣橫秋,可想想面前這人的身份,好吧,應該的。
“尊者,或者說天河派當年,到底想要什么樣的未來呢?”
鄭法不由問道,他實在有點好奇。
天河尊者左右望了望,給了鄭法一個始料未及的回答:“他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鄭法愣了下。
“天河派早年實力不值一提,我也不過資質好點,那時候朝不保夕,自己的未來都不確定,更遑論玄微。”
這話倒是很真。
當初,九幽魔祖寫過一本天河尊者的傳記,其中有些天河尊者早年的事跡。
雖然恐怕有美化,扭曲事實或者道聽途說之嫌。
但鄭法讀下來,還是覺得天河尊者此人,其實和許多修士沒什么大差別:
就是修煉,奪寶,下秘境,煉器賺靈石。
特別之處,只是資質好,福緣深厚,惹事能力很強。
簡單來說,傳統的玄微修行天驕。
和之后,天河尊者甚至天河派在他心中的氣質做法,不大一樣。
他其實還挺疑惑,這位天河尊者是不是被魂穿了?
不然很難解釋,這人為何會有這種變化。
天河尊者繼續道:“若是沒有天河法,我也許不會和四宗決裂。”
天河法?
鄭法心中微震,立馬明白了自己忽視的地方:“尊者,是天河法讓你無法丟掉天河派?甚至無法丟掉過往作為人的思維?”
天河尊者笑了,輕輕點頭。
是了。
鄭法早就明白,法就是道,道就是法,一個道果修士的功法,就等同于修士本身。
陽神法不多說,太上忘情,純減法,恐怕對自己的過往視為煙云。
法神法是在做加法,欲望無窮,得到越多,之前那些經歷自然不值一提。
唯獨天河法,在修煉過程中,越發強化“我”的存在,近乎不增不減,幾成執念。
簡單來說,陽神法和法身法,雖然修的是人形,但卻會越來越非人。
天河法,雖然成為了器靈,反而會無法脫離作為普通人的欲望情感。
想到這里,鄭法開口問道:“所以,是尊者和其他仙門,立場不同?”
“立場?”天河尊者琢磨了一會,笑道,“差不多這樣吧。”
“道果和修士,修士和凡人之間,確實可以說,立場不同。”
“而我,卻是個站在凡人這邊的道果。”
九山界中,天帝身和章師姐尋思許久,才輕輕嘆息。
“這般說來,很多事情,都能解釋通了。”章師姐低聲說道,“天河之亂的根源,在于天河法,難怪四宗甚至能容忍法身法,卻如此忌憚天河法。”
天帝身也是點頭。
“我也忽視了道果本身和修士的差別,散仙之上和修士,本質是不同物種。”
他一直在說,修煉本身是一種生命的進化。
但直到今日,他才深切感受到這句話的真正內涵:
進化到了道果這個程度,還算人么?
因為死而復生,道果和修士,都絕不能說是一個物種 或者說,他一直有意無意的,忽視了修煉對人的異化。
當然,大多數人其實愿意接受這種變化,甚至讓鄭法來選,鄭法也不會放棄修煉的機會。
但偏偏有天河法這個怪胎。
本命法寶這玩意,金丹期就能修煉,也就是說,修煉天河法的修士,思維早就定型了。
天帝身望著門外,吁了一口氣,搖頭道:
“陽神法和法身法修煉出來的道果,視修士如牛馬,視凡人如草芥。”
“天河法修煉出來的道果,卻依舊站在修士甚至凡人這邊。”
“這種矛盾,幾乎無解。”
簡單來說,天河尊者,是道果中古往今來的異類,也是第一個將自己當成人的道果。
天河尊者似乎也在回憶:“我自成就散仙之后,就發現了我和那些道果,非同道之人。”
“與此同時,四宗也有人修煉天河法,似乎也發現了問題所在。”
“天河派和四宗,漸行漸遠。”
“我欲誅仙,門中卻已經離心離德。”
鄭法認真聽著。
“后來我就明白了,當時的玄微,不適合天河法,也不適合天河派,失敗是必然。可是你要我說我想要什么樣的未來,什么樣的玄微,我不知道。所以我和他們,在等一個答案。”
聽到這里,鄭法不由試探地問道:
“若是這答案,尊者你和天河弟子都不滿意呢?”
天河尊者目光落到了鄭法身上,嘴角依舊帶著笑意,口中的話,卻讓鄭法心中一顫:
“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
果然,這尊者憋了個大的。
“那玄微界呢?”
“你識海中的玉佩,就是答案。”
鄭法先是一愣,忽然就明白了這尊者的意思——他要將玄微界,變作現代世界那樣。
或者說,將玄微界變成沒有靈氣的地方,斷了道果修士的根。
那還說什么天河法的下一步?
什么法都不好使。
這理念鄭法也有些耳熟,當年剛入門的時候,碰到了一位莊師兄,他就有這個想法。
天河尊者如此想,他其實更能理解一點。
這位尊者的執念,大概就兩個:天河法,天河派。
他在乎的天河派,沒了。
天河法又被針對——鄭法現在知道了詳情,更不敢暴露自己身懷天河法的秘密。
那還執著什么?
干脆掀桌子好了,和九幽魔祖有些類似,但好像更猛些。
“我給過他們機會了。”
天河尊者這話來的莫名其妙。
讓鄭法摸不著頭腦。
“你覺得,哪個好?”
聽了這話,鄭法手都抖了一下,看著天河尊者,難掩心中波瀾。
天河尊者這句話問出,他才明白,自己或許還是小看了面前這位尊者。
他的選擇,不是出于仇恨。
或者說,他克制了自己的仇恨。
他給了仙門一個紀元的機會,讓他們證明自己治理玄微,會比沒有靈氣的現代世界更好。
可仙門不中用。
他把天河尊者,把這群天河先輩,想的太狹隘了些——他們好像可以接受天河法沒落,甚至可以接受天河派的覆滅。
這位尊者,恐怕超越了鄭法認為的執念。
他要的答案,其實只有一個。
鄭法又看了一圈眼前的天河弟子,終于讀懂了他們的眼神:
給他們一個,修士甚至凡人看得到希望的未來,讓他們知道,自己做過的一切,不是虛妄。
他們的執念,是人。
“師尊!”
天帝身忽然說道。
元老頭正怔然,就聽天帝身又道:“請師尊您帶著元師姐,給尊者看看,今日的九山。”
“……好!”
元老頭心領神會,應道。
“尊者。”鄭法朝天河派眾人說道,“我沒有答案。”
“我有的,只是一個,深受尊者影響,傳承了九轉金丹法的九山界。”
造化玉牒自他識海飛出,在劍林之前,射出一道光幕。
天河尊者帶著眾弟子,朝光幕中看去。
光幕中有許許多多個畫面,這是元老頭,元師姐,帶著新聞中心的各個弟子,分別奔赴九山界各地。
如今要讓天河尊者了解九山界全貌,元老頭干脆讓新聞中心精銳具出,天上地下到處亂跑。
天河尊者饒有興致的看著。
鄭法手指一點,點在了最右上方的一副小畫面上。
這是去九山界凡俗實地采訪的一個弟子。
畫面中,是連綿的稻田。
田中稻谷剛剛抽穗。
正是農忙之時,地頭人影重重。
天河尊者卻立馬注意到了不對:“你這田中有修士?”
“是,他們會定期去指導凡人種植,有時候,還會幫忙驅蟲育種。”
“這都是凡稻?”
“現在還是,我九山宗如今還供不起這么多人吃靈谷。”
鄭法語氣中還有些不好意思。
天河尊者和那些天河弟子看了他一眼,眼神中有些驚奇,似乎是覺得他在裝模作樣。
天河尊者卻沒多說什么,只是看向光幕。
鄭法又點開了另一個弟子的采訪畫面。
這弟子去了玄武宿的九山大學。
“學了什么?”被采訪的弟子有點懵,“符法,煉器,哦,最近正在學九山金丹法,水行化木行,還有些疑難。”
氣氛一時之間,有點尷尬。
鄭法莫名有些心虛。
天河尊者幽幽看了他一眼,眸光中卻有些笑意。
元老頭目的很是明確,直奔燕無雙。
“采訪我?”燕無雙撓著后腦勺,完全不知道自己正被自家祖師看著,“我最近在干什么?”
“沒做什么啊,在研究《天河劍典》。”
“問我有什么目標?”燕無雙有點不好意思了:“等我學完了《黃庭經》,要結合天河劍道,將這法門推陳出新,重現祖師榮光!”
天河尊者眉頭一挑,轉頭看向鄭法:“他是?”
“天河派的后輩。”
天河尊者臉上有些嫌棄:“不怎么聰明的樣子。”
以天河尊者對九幽魔祖的態度來推算,這……應該是夸獎?
“《黃庭經》是什么?”
鄭法卻沒回答這個問題,而是朝造化玉牒說了句話。
“背誦《黃庭經》?”畫面中的燕無雙面露懷疑,“這節目是準備用來消遣的么?”
“要不我讓你師姐來?”
“我背!”
天河尊者聽著燕無雙背誦著經文,漸漸入神,眼中似有些異彩。
“這是你創造的?”
“這是九山宗創造的。”
天河尊者又道:“他是天河派的?”
“嗯,現在是九山宗的。”
天河尊者深深地看了鄭法一眼,沒說話。
鄭法卻知道,他看出了自己的心思:
讓燕無雙說出黃庭經,一方面自然是為了讓天河尊者知道這黃庭經的神妙。
另一方面,是讓天河尊者看到,你們天河派的后人,在我九山宗過挺好——我,九山,天河正統!
天河尊者沒多說什么,只是依舊看著各個采訪。
元老頭派出了數十弟子,什么九山界的犄角旮旯都去到了。
田間地頭,學校工廠,坊市機關。
因為是臨時起意,大部分受訪者還懵懵懂懂,倒是讓這采訪可信度高了不少。
天河尊者看完之后,忽然問道:“你給我看這個,是想說什么呢?”
鄭法正色道:
“我不敢說,九山界更好,甚至不敢說,未來一定比玄微好。”
“就像諸位曾經為了天河派甚至整個玄微界,而努力過一樣。”
“我九山宗無數人,也在以自己的方式,努力著。”
鄭法的想法很簡單,玄微界當然不好,可不代表靈氣不好。
九山界不說,現代世界其實很難說完美,靈氣能解決很多問題。
于公于私,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愿意看到靈氣真的斷絕。
天河尊者沒說話,反而是看了身后那些弟子,問道:“如何?”
天河弟子,誰都沒說話。
九山界中天宮殿中,龐師叔等人,一動不動,望著光幕,神色緊張。
光幕中景色再變,鄭法眼前一片混沌。
他正疑惑間,肩膀卻被輕拍了一下。
一轉頭,一個有些熟悉的修士站在他身后——是天河派中的一個合體修士,之前在登通天劍峰過程中,兩人還比斗過。
“進啊!”
鄭法一轉頭,就見面前出現了個大殿。
他隨著身旁修士進入殿中,那修士不知從何處端來一盞靈酒,放在他手上。
鄭法握著酒杯,朝周圍看去。
殿中,除了天河尊者,便是那些他登頂之時,遇見過的天河弟子們。
他們似在等他,見鄭法進來,朗聲笑道:
“道友何其晚也,該罰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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