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法其實不太喜歡喝酒,以往幾乎沒有喝醉的時候。
可今日酒杯卻一滿再滿,喝得他腦袋發暈,覺得殿中人越來越多,一個個會分身神通似的,還朝他笑。
想想這些人早死了……
其實也不大瘆人就是。
帶他進來的那個天河合體修士大概是個自來熟,胳膊圈著鄭法脖子,高聲道:“咱們天河派,都是這個規矩,祭奠師兄師弟,不能哭,得喝酒。”
“再來!”
鄭法笑了笑,抬起酒杯,和對方碰了下,一飲而盡。
這些弟子在祭奠自己死去的師兄弟。
他在祭奠這些弟子。
天河尊者也端著一杯酒,坐在上首,獨自喝著,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想來這群弟子還是有點怕這尊者的,也沒人叨擾他。
鄭法也沒上前,而是和這群天河弟子笑著談著。
聽他們吹牛,爭吵,拍案而起,拔劍噼里啪啦一陣打,打完了又一起喝酒,如膠似漆。
天河尊者也不管,很習慣的樣子,只是眼神偶爾瞟過鄭法,見他混在天河弟子間,毫不違和的樣子,眉頭微挑。
酒過三巡,鄭法支著腦袋,看著兩個弟子在殿中比斗,劍如游龍,光耀四方。
正熱鬧間,忽聽天河尊者曲起手指,輕扣案幾。
咚咚。
明明聲音不大,可這些天河弟子,像是聽到了兩道驚雷,動作紛紛僵硬。
霎時間,殿中安靜得落針可聞,仿佛方才的熱鬧,是一場盛大的幻覺。
鄭法朝身旁看去,就見方才那個和自己勾肩搭背,看起來就外向的天河弟子,正苦著一張臉,似在發愁。
愁什么?
鄭法看向天河尊者,聽他說道:“喝好了?”
稀稀拉拉的回應聲響起:“是。”
“那該干正事了。”
說罷,天河尊者率先起身,走出大殿。
眾天河弟子尾隨其后,鄭法有點納悶,悄聲問身旁那修士道:“什么正事?”
“唔,講道。”
“講道?”
鄭法皺眉,心說講道這么好的事情,你們苦著張臉干嘛。
天河尊者這等強者講道,他可眼饞了。
更何況,他來萬劍界,不就是為了學習的么?
“因為我天河派和眾圣朝斗爭愈烈,每次大戰之后,掌門都會給我們講道……親自指導那種。”
“親自……指導?”
“嗯,掌門下手可狠了。”
鄭法嘴一咧。
他看出來了,天河尊者挺看重自家弟子,喜歡考后復盤,似乎還信奉寶劍鋒從磨礪出,棍棒底下出高徒。
自己個外人,不必挨這個打吧?
前方,天河尊者忽然回頭,看了他一眼。
鄭法老老實實,跟著人流涌出大殿。
萬劍界的景象又變了。
這次,鄭法又看見了通天劍峰,卻又不只是通天劍峰:
他們站在劍峰之巔,腳下是空曠平地,面前卻忽然多了個覆斗型的九級臺階。
走上臺階,是個青磚鋪地的平臺,平臺四周有著玉石圍欄,圍欄上刻著密密麻麻的星象圖。
中心有個日晷一樣的巨大石盤,石盤上也刻著各種方位星辰。
觀星臺?
鄭法猛地四周望去,這才看明白自身所處何處:
周圍是一片黑色的混沌虛空,玄微界正在觀星臺下方,像是夜色朦朧中的一個孤島。
通天劍峰和這觀星臺,如同島嶼岸邊的燈塔。
朝上方看去,是一些用來觀星的孔洞。
孔洞上不知道施了什么樣的法訣,像是天文望遠鏡,讓許多星辰飛到了鄭法眼前,纖毫畢現。
那些發著光的,有的是人形,有的是神獸或者靈根模樣,也有的是法寶模樣。
“這是古仙古神?”
鄭法不由問道。
他早就感覺玄微界的星辰很是奇怪,此刻在這觀星臺一看,才確定了自己的看法——他們,就是傳說中的古仙。
天河尊者輕笑了下,開口道:“今日我要講的,便是何為仙,何為道!”
鄭法愣了下,心說這可不像是考試總結,再看周圍天河弟子的眼光,忽然就明白了過來:
天河尊者,要傳法了!
說白了,天河法也好,陽神法也好,就是為了修仙修道。
天河尊者從這里講起,實則是為了讓鄭法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可謂用心良苦。
想明白了這點,他不由豎起耳朵,認真聽了起來。
天河尊者指了指那些孔洞中的星辰,開口說道:“我輩中人修行,自道果開始,便是仙法一體,無可分割。”
“所以,仙就是法,法就是仙。”
這說法對鄭法來說,也是老生常談了,但他依舊聽得很認真。
天河尊者這種大能講道,實在算得上大機緣。
“仙人,就是法的化身。”天河尊者頓了頓,忽然問道,“誰說一下,散仙和真仙的區別?”
鄭法朝四周一瞥,見這些天河弟子一個個都低著腦袋,像是腳下的青磚蘊含著道韻似的。
這一幕太過熟悉,搞得他跟回了家似的。
天河尊者輕哼一聲,似是看不慣他們這模樣,干脆隨手點起個天河弟子。
這弟子站了起來,不大自信地說道:“散仙到真仙,要經歷散仙劫?”
“那為何有散仙劫?”天河尊者大概是個嚴師,追問道,“還有,我問的是,真仙和散仙的區別是什么!”
那弟子縮著腦袋,不說話了。
這下鄭法理解這群弟子為何怕天河尊者講道了:
玄微第一人瞪著眼,對你刨根問底,一般人真扛不住。
“愚鈍!我之前就講過真仙之道,你等居然連這點都悟不出來?”
“這點東西,我在化神就能悟出來,你們還要我手把手教?”
“行了!我就講一遍,記在腦子里!”
鄭法腦袋恨不得埋在地里。
身旁的天河弟子,更是早習慣了的模樣,他強任他強。
就說天才不適合當老師,暴躁的天才更不適合。
“散仙劫,并非傳統雷劫風劫,而是道化之劫!”
鄭法聽了一愣,不由抬頭看向天河尊者,認真聽著。
“何謂道化之劫?便是你若是沒有自己的法作根基,全學的旁人功法,那自身就會成為這法門的養分!”
“唯有擁有自己的功法,才能在散仙劫中,留下一點真靈,化作真仙!”
“聽明白了么?”
懂了。
散仙劫(×)
天劫查重(√)
玄微搞抄襲,要命!
到了今天,鄭法才明白這玩意到底是什么。
說白了,真仙看的是修士道法的開創性?
見他表情一臉恍然大悟,天河尊者眼神不由微微頓了頓。
“掌門,那金仙呢?”
有好學的弟子,提出了自己的問題。
“金仙,便是那些最亮的星辰。”
鄭法不由朝那些孔洞看了一眼,才想著這些星辰代表著什么,就聽天河尊者解釋道。
“金仙,執掌的是造化。”天河尊者似乎知道這些弟子的水平不夠,干脆說道。
造化?
“他們開辟世界,執掌宇宙,以供眾生繁衍生存。”天河尊者解釋道。
平行世界?
這些星辰是平行世界?
心魔所來的平行世界,是金仙創造的?
鄭法聽得迷迷糊糊,這些離他還有些遙遠,一時也只能聽聽。
天河尊者也沒有多說,只是又拉回到了原本的主題:“如此,金仙的法,就變成了他那個世界的天道。”
“所以,法,仙,道,實為一體。”
別說鄭法了,就是天河弟子們,聽著都有些懵懂,又有些向往,暗中咀嚼著其中意味。
天河尊者忽然又道:“但這不是仙的本質。”
眾人都是一靜,將目光看向他。
可天河尊者目光卻落在了鄭法身上。
鄭法有點迷茫地和天河尊者對視著,聽他說道:“仙的本質,是更強大,不會消亡的生靈,因此我們說,仙道貴生。”
鄭法輕輕點頭。
這實在不算什么新鮮說法。
拉任何一個玄微修士來這里,也能聽明白。
但想來天河尊者會有不一樣的見解。
“仙和人的差別,在于仙是由道法組成,本質上便是天地規則。”天河尊者繼續道,“修仙,是由血肉之軀,變成法則生靈。”
這句話也很淺顯。
眾弟子紛紛點頭。
“點頭?聽明白了?”
“明白!”
“真明白了?”
“真明白了!”
“那好,那我問你們,既然要變成法則生靈,那總得明白,生靈是何物。”天河尊者笑瞇瞇的,很滿意的樣子,“所以,你們知道么?”
弟子們靜了下來,紛紛開始面地悟道。
鄭法正欲垂頭,就聽天河尊者忽然說道:“鄭法,要不你來說說?”
我,旁聽生,第一節課!
想起方才和天河尊者的對視,鄭法不由有些后悔——犯了大忌諱。
身旁,方才還一同把酒言歡,稱兄道弟的天河弟子,紛紛側頭,朝他咧嘴笑著,表情中充滿了慶幸和歡快。
鄭法抬頭,見天河尊者望著自己,眼中也帶著好奇。
他想了想,先說道:“尊者,我很多想法,其實都是玉佩中來的。”
“無妨,只你來了此處,我才能窺得玉佩的一二情形,并不完全。”天河尊者像是明白他的意思,擺手道,“玉佩,不是我的東西。”
這話聽得鄭法一震,卻也來不及細想,而是按捺下了心中疑惑,說道:
“我聽一位薛姓大能說過,生命的本質,在于秩序。”
“秩序?”天河尊者眼前一亮,似有些意外之喜,追問道:“這話何解?”
鄭法低頭開始思忖怎么說得更清楚。
他在現代世界,看過不少書,若說讓他對生命本質最有感悟的書籍,卻不是生物學家的著作,而是虐貓狂人薛定諤的一本《生命是什么》。
此書出現的很早,自然也沒有包含后來的生物學發展成果,甚至有不少被推翻的理論。
但其中對生命本質的描述,卻讓鄭法一直記在心里。
如今正好用來回答天河尊者的問題。
總結一下后世的理論和薛定諤的說法,生命的主要特征,其實是通過吸收能量,維持自身的有序性,但同時會將自身產生的正熵轉移至外界環境。
簡單來說,人吃食物,植物吸收太陽光,從而來維持自身機體的有序運轉,維持低熵狀態。
而散發熱量,便是將自身的增熵,轉移到了環境中。
當然鄭法不能這么說,畢竟熵的概念,對天河尊者來說,太過陌生。
“人也好,花鳥魚蟲也好,實則都是道的產物。”鄭法用玄微修士可以理解的方式闡述著。
“生靈體內的規則,其實和天地是一樣的,萬物混同。”
天河尊者靜靜聽著,忽然問道:“那你說生命是秩序是什么意思?”
“雖然天地萬物都遵從道本身,但生靈是天道最復雜,也是最精妙的產物。”
鄭法解釋道。
“如頑石,風吹日曬,化作泥土,卻無知無覺。”
“唯有生命,擁有求生的欲望,本質上在自我復制,想要維持住自身的秩序。”
觀星臺上,一片寂靜,這些話似乎對天河修士來說,有點難以理解。
“我等修士,自然能看明白,人的生長,實則是細胞的自我復制。”
天河尊者先是皺眉:“細胞?”
接著像是想到了什么,點點頭。
鄭法也料到天河尊者見過細胞,畢竟修仙者的眼力不是蓋的,當年那個死了的天河忠徒,更是將本命法寶和細胞融為了一體。
只是他也不知道天河尊者將細胞叫做什么。
不過看情形,天河尊者像是明白了。
“因此,生物的本能,就是生長和繁衍,這實際上本身就是秩序的自我維持。”
簡單來說,在鄭法看來,生命在于DNA的分裂重組,而DNA的本質,就是物質的一種有序排列。
但天河尊者等人不知道DNA為何物,因此鄭法只能以秩序代替概括。
“所以,尊者要問我,生靈是什么,那在我看來,生靈本身,便是天地規則的最高產物,一種自我復制,自我維持的秩序。”
說到這里,鄭法停住了嘴,受限于天河尊者沒上過學,他實在不知道還能如何說得更明白。
天河尊者沉默了一陣,表情忽然有些嫌棄。
自己說錯了?
天河尊者覺得自己愚笨?
可天河尊者深深看了他一眼,眼神中看不出什么來,只是目光又在其他天河弟子臉上,掃來掃去,表情很明顯了——不滿意。
鄭法轉過腦袋,與方才勾著自己脖子灌酒的天河弟子對視了一眼,只看到對方眼里寫了一句話:
兄弟,你讓我覺得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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