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獄。
彭華的夫人劉氏提著個竹籃進來,后面跟著個身著青袍的官員,一路上都有人盤問,不過好在有這名官員打點,很快劉氏便見到了看押在大牢中,一臉憔悴的彭華。
“老爺。”
劉氏停下來,隨即往身后官員身上看一眼。
這名官員很識趣,向獄卒打了聲招呼,隨后就有人過去把牢房外層的門打開,這樣劉氏進去后,可以對著鐵欄桿,跟里面的彭華會面。
雖然不能近距離相處,但也能做到把飯菜遞進去,說話什么的也都方便。
“你怎么來了?”
彭華抬頭看了妻子一眼,眼神暗淡無光。
身為曾經的閣老,雖然致仕了,但也是風光無限,不料卻在回去的半途中被錦衣衛抓了回來,等于是一夜之間從退休閣老變成了大明罪臣。
心理落差那是相當大,尤其當他聽說自己受梁芳等人牽連,直接被朝廷判了死罪時,更是萬念俱灰。
劉氏把飯菜往外端,很快就露出下面藏著的包袱,打開來一看,卻是幾件衣服,不是外穿那種,卻可以套在囚服里,從外面完全看不出來。
“天涼了。”
劉氏道,“實在沒什么能準備的,這些衣物勉強可以御寒,另外有點兒銀子,要是老爺在牢內需要打點,也能派上用場。”
彭華聞言搖搖頭,卻閉上眼,似乎已無生念。
劉氏道:“前些日子,妾身已被抄沒進了女牢,后來老爺被定了死罪,本說是要發配南京,家里年輕點的充至南京教坊司,年老的像妾身這樣的,要去浣衣局等地方做苦差……好歹有老爺先前的同僚做了打點,前后花進去不下千兩銀子。”
“這么多?從何得來的?”
彭華大感意外。
連家都被抄了,居然還能拿出一千兩銀子來打點上下關系?
劉氏無奈道:“都是賒借的,還有曾經受過老爺恩惠的朝官,說不用歸還,但他們就是不肯出面相助,倒是刑部程侍郎做了安排,讓妾身進牢房內見老爺一面,往后再想來……就不知要等到何時了。”
說到這里,劉氏已經在抹眼淚了。
彭華道:“朝廷之所以冤枉我,李孜省肯定在背后出了大力氣……都是因為當初李孜省得勢時,我沒有幫他獨攬朝綱,現在他仍舊巍然不倒,卻拿我這個鄉黨開刀,以證明他并不是任人唯親。”
劉氏擦了擦眼淚:“外面已在盡量奔走,妾身會想方設法替老爺開脫……也有老爺的同僚出面跟朝廷上奏,為老爺鳴冤。”
彭華無奈道:“的確,有些罪名是冤枉的,比如說我跟地方藩鎮會面,甚至收受他們的賄賂,這些純屬子虛烏有,身為朝廷重臣多年,我怎不知檢點?但有些事……實在是難以回避,就好像我跟梁芳的關系……但話又說回來,前幾年梁芳得勢時,朝中哪個官員不上門巴結,為何獨獨認準我一個往死里整?”
劉氏聽到這里,哭泣聲更大了。
“婦道人家,哭哭啼啼作甚?倒是你們……應該受了不少罪吧?你現在可還安好?是已經贖了籍,能在外面走動了嗎?”
彭華也覺得意外。
照理說劉氏現在的處境,應該沒資格出來行走,但畢竟發配不是坐牢,如果劉氏真的能使上銀子,還是能獲得通融的,只要她不私逃,上面的人也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劉氏搖頭道:“沒有,妾身并無走動之權,來這里前教坊司還派來人跟隨……前幾日,妾身被送到一處宅院,說是已被李孜省私自送給了當朝國丈。”
“國丈?萬家的?”
彭華先是一怔,隨即想到什么,“哦,你說的是太子妃之父張來瞻?”
“就是他……”
劉氏點頭。
彭華心頭一緊,道:“那倒是難為你了。”
顯然彭華也意識到了,現在莫說是顧及家眷了,連他自身都難保,這會兒也沒資格去為別人悲哀。
劉氏泣聲道:“老爺,且聽妾身言……那日見到張國丈,不過是讓妾身陪他喝了兩杯酒,妾身找到機會,私下向他哀求,為老爺您求情,他當時……應允下來了。”
彭華冷笑不已,搖頭道:“旁人不知,難道我還不清楚么?張來瞻與李孜省沆瀣一氣,當初選太子妃時,就是李孜省在背后出謀劃策,甚至還在太后那邊走動了關系,終于成功幫張家上位。
“若非如此,李孜省罪行罄竹難書,現在別人都倒臺了,唯獨他這個首惡卻好端端的,不是張來瞻撐著他會如此?”
“啊!?老爺是覺得,張國丈不肯出手相助,那晚所言,只是在……糊弄妾身?”
劉氏頗感意外。
雖然她心中并不喜歡張巒這種驟然得勢的外戚權貴,但至少當日張巒沒有對她做出什么過分的舉動,甚至聽到她的哀求后還作了應答。
隨后張巒更是直接離開院子,表示了對她和一眾被看押的彭府女眷的尊重。
光是這一點,劉氏自己都挑不出絲毫毛病來。
彭華不以為然道:“再則說了,他一個外戚,憑什么能幫到我?我可是經三司會審定下的罪名,陛下更是親自過問……朝中有多少人想讓我死不重要,我只知道現在是李孜省想讓我死……”
“老爺,您也說了,李孜省目前已窮途末路,他有何資格決定老爺的生死?”劉氏顯然不太能理解個中關節。
“你不懂。”
彭華無奈道,“李孜省看起來是落魄了,實則仍舊權勢滔天,朝中各衙門不知有多少官員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這些年他掌管朝中官員升遷和任免,除了少數幾個不是通過他的手提拔的,多數人都曾受過他恩惠,更有把柄落在他手上……你說他有多可怕?”
劉氏臉上滿是懼色,期期艾艾地道:“那……咱……去求求李孜省……不行嗎?”
彭華嘆道:“婦道人家,與你說了你也不明白,李孜省想殺我,也是為了自保。因為外人都道,我們二人聯合起來把持朝政,干涉朝中用人和政務,當初我之所以選擇稱病在家不出,也是為避免卷入漩渦中。外人都當我是李孜省一黨,但其實我并不為他所用。”
劉氏又擦了一把眼淚,哭喪著臉道:“老爺或許當時全力幫他,也不至于落到現在這步田地。”
“哼,就算身死,老夫也不可能跟李孜省這種人同流合污!”
彭華道,“且那外戚張來瞻,我曾見過,知道此人非常粗鄙,卻不知他如何能迅速躥升到如此高位,竟連朝事都能過問?唉!恐怕要辛苦你們了!”
“老爺,實不相瞞,其實妾身現在……還住在那院子里。”
劉氏有些無奈道。
“你不必與我說。”
彭華道,“身處囹圄之地,豈有資格過問外間那么多事?”
劉氏道:“妾身是想問,下次見到張國丈時,是否還要再央求他?或許他真的會出手幫忙呢?”
彭華仔細想了想,點頭道:“唉,或許只有這一條路可走了……你且帶我一封書信出去!”
“啊!?”
劉氏沒想到,丈夫在牢房內,居然還準備著能隨時帶出天牢去的書信。
她趕緊回頭看了看,發現獄卒并沒有留意到這邊后,趕緊把丈夫剛從懷里拿出的一封書信揣到自己懷里,又把飯菜遞了過去,勸解道:“老爺,您再等等,一定還有生機,咱絕不輕言放棄!”
皇帝內廷召見參與審案的三法司官員和內閣閣老、六部尚書及侍郎等人。
等一群重臣出來,消息隨即就散開了。
李孜省待在家中,也從龐頃那兒得知此事。
“……人已經各自回衙門了,乃陛下讓三法司再行議定梁芳和彭華等人案件,還說要把不同的人分開算,盡量減少罪責……”
說話間,龐頃把之前打探到情況后整理出來并寫好的條陳,交到了李孜省手里。
李孜省看完不由皺眉:“沒說要赦免鄧常恩他們吧?”
龐頃道:“道爺,這您倒不用擔心,文官尤其是做到閣臣這一步,肯定是有人同情的。梁芳曾經也曾對朝廷有過貢獻,牽連到的人又特別多,也會被人討論……至于鄧常恩他們……屬于咎由自取。”
“那我呢?”
李孜省氣惱地道,“不知道什么叫兔死狐悲嗎?也就是說,我這個道士回頭的下場,也跟鄧常恩和趙玉芝他們一樣?繼曉呢?”
“那和尚定了死罪,據說幾天后就要行刑,乃最早被處決的那個。”龐頃道。
“咳咳……”
李孜省聽到這里,神色非常越發緊張了。
慘聲道:“連已經退出朝堂,多年不問事的繼曉都要被朝廷誅殺,看來我是逃不掉了……除了來瞻,現在朝中還有誰能救我?”
龐頃再道:“道爺,要不您現在就主動請辭,試探一下陛下的態度?”
“你當我這幾天沒上請辭的奏疏呢?但每一份上去,都好像石沉大海一般。”李孜省耷拉著臉道,“來瞻的態度就是最好的證明,連陛下都親自去探病了,這是以前從未曾有過的情況!來瞻啊來瞻……你怎能如此對我?”
龐頃建議道:“要不……”
“炳坤,你要是不會說話,就在那兒站著,給我老實閉嘴……我現在一門心思,如何才能讓來瞻回心轉意,你居然還跟我打馬虎眼兒?你以為我不知你那點兒鬼心思?來瞻對我,絕對不是恩斷義絕的那種,他現在一定是有苦衷的。”
見到此情此景,龐頃心里在想:
你李孜省把張來瞻當成唯一的救命稻草了,只想著如何才能讓他回心轉意,都沒想過,其實他根本就能幫你,而故意不幫?
甚至是落井下石?
龐頃只能轉變話題,道:“且不說道爺的事,如今朝中就是彭華案爭議比較大,畢竟首惡梁芳沒理由赦免,可現在很多人仍舊覺得,彭華判死刑或許重了些,可能會就此開一個很不好的殺閣臣的先例。”
李孜省擺擺手道:“彭華死不死的,跟我有何關系?我哪有閑工夫管他?”
“那就行。”
龐頃欣慰地道,“現在有人覺得,是您想讓他死,所以才……”
“呸,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殺彭華作甚?彭華的案子,從一開始就是有人想借此來打擊我,我才是真正的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