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孜省和覃昌一行,輾轉來到了大同鎮城。
大同鎮始設于洪武三年正月,乃九邊中最早設立的軍鎮之一,截止成化末年,該鎮下轄八衛、七所、五百八十三堡,西起丫角山,東止陽和,邊長六百四十余里,構筑了立體長城防御體系,為拱衛京師之藩屏。
進入大同城后,巡撫左鈺親自前來迎接。
覃昌似乎對這趟差事并不怎么上心,碰面后只隨便寒暄幾句就自行去驛館休息了。
李孜省則把左鈺請到一旁,道:“左中丞,敢問一句,現在大同周邊的情況到底如何了?
“我這一行,系奉皇命,帶布匹衣物等御寒物往西北邊塞各處發放,到如今才走了宣府和大同鎮,大同鎮這邊更是才走了一半,距離差事完成還遙遙無期,這個憂心忡忡啊!”
左鈺愁眉苦臉道:“李尚書,此事可由不得我們。韃靼人屢屢寇邊犯境,今年光是大同這邊就已發生上百起劫掠事件,已屬司空見慣。
“其實不但西北,就算是遼東……情況也沒見好到哪兒去。這不剛傳來消息,遼東分守開原的都指揮同知周俊、僉事徐珍因為御敵不力,已定下死罪,不過經同僚求情以及陛下開恩,現在被降級留用。”
“哦。”
李孜省釋然點頭,然后問道,“那現在大同抵御賊寇侵凌的情況如何了?幾時能確保我們平安到偏關?”
從宣府一路往西,先到大同城,從大同往西,下一站就是偏頭關。
左鈺目露難色,道:“其實要走的話,隨時都可以,只是路途有些艱辛……因為各衛所高度戒備,大同城也隨時要支援發出警訊的邊塞,這邊無法派出重兵協同。要想賊寇消停的話,恐怕得等偏關幾個關口賊寇被徹底打退后才行。”
李孜省苦著臉道:“皇差要緊,實在不行,咱頂著困難也得上。這衣物布料到底要發到前線將士手上,才能體現皇恩浩蕩,也能鼓舞軍士們的軍心士氣。”
“明白。”
左鈺頷首道,“要是李尚書實在著急,回頭我讓蘭公公過來跟您商議一下,看看如何應對當前危局。”
“那……”
李孜省臉色異常難看。
眼下左鈺明顯不想為保護李孜省的隊伍西行而做出努力,改而推諉,準備讓守備太監前來接洽。
李孜省心想,我奉皇命到西北來送東西,難道一路上還得打點那些閹人不成?
西北官場環境什么時候變得這么惡劣了?
等他跟左鈺作別,轉念一想,心中難免有些悲哀,暗忖,眼前這般情形莫不是我親手造成的?
賣官鬻爵!
當年皇帝缺錢,便把人事權交到了他李孜省手上,暗示可以從這上面動腦筋。從那以后安排官位不看是否有能力,也不管其品德如何,只要銀子使到位,就滿足對方的愿望。西北這邊大大小小幾百個官位,全都對應著一定價碼,光三邊和宣大他李孜省就為成化帝賺了近二十萬兩銀子,或許由此埋下禍根。
唉,當年點下的這把火,這是要燒到自己身上啊,真是現世報!
當晚,李孜省去見了覃昌。
而覃昌此時已見過大同守備太監蘭回。
李孜省進到覃昌的房間。
覃昌正躺在靠椅上悠閑品茗,見李孜省匆匆而來,有些不耐煩,質問道:“旅途勞頓,李尚書您怎么不好好歇息一下,恢復精神啊?”
李孜省苦著臉道:“都不知幾時能走……還是先把事情落實才好。覃公公,您是不是已經見過蘭公公了?他怎么說?”
“沒提這茬。”
覃昌搖頭道。
李孜省驚訝地問道:“你沒問幾時能走?那總得打聽一下,大同為確保我們的皇差能順利完成,到底能做多少事吧?”
覃昌道:“這個咱家倒是問了問……蘭回說這次雪災,以固原和寧夏等鎮最為嚴重,延綏周邊次之。
“其實就算沒有韃靼犯境之事,咱過了大同鎮后,道路也很不好走,許多峽谷中穿行的道路都面臨雪崩的威脅。為了確保咱的人員安全,也方便后續趕路,其實應該等冰雪完全融化后再啟程也不遲。”
“啊?那不得等到年后才能成行了?”
李孜省驚訝地問道。
覃昌有些不耐煩,一揮手道:“李尚書,我們經不起任何損失……再說了,朝廷現在正在籌措錢糧,回頭將從我們背后追上來。等那時,讓大同鎮派出將士,協同我們兩路人馬一起西去,不更方便快捷嗎?”
“那得等多久?”
李孜省急了,“話說,咱從居庸關出來,已經耽誤了不少時日,這再長期拖延下去,定無法在限期內完成皇差。”
覃昌詫異地問道:“李尚書,咱家怎么記得,陛下并沒有硬性要求咱必須在哪日之前把東西送到啊?
“這西北從東到西連綿數千里,路途遙遠,很多情況并非我們自京師出發前便能預料。你早前不已經把情況奏上去了么?”
“我是稟奏了,但并不是訴苦表示完不成差事,我只是說明了當下面臨的境況,表示會盡力克服困難,及早完成差事。”
李孜省道。
覃昌聞言翻個白眼,側過頭道:“李尚書半仙之體,自然能輕松應對各種困難,我等卻不行。
“要不李尚書想個辦法,尤其是利用你在西北邊地的人脈,協助你把東西運過偏關?聽說從偏關到延綏那段,雖然路途很長,沿途倒也太平。但大同這一段,相對富庶些,韃子劫掠更為兇狠,咱家實在是沒辦法。”
李孜省一聽就來氣。
你覃昌好歹是曾經的司禮監掌印太監,到現在也沒被一擼到底,怎么說也還是個秉筆太監吧?
這可是僅次于內相的存在!
你竟然在宣大之地公然跟我玩推諉敷衍這一套,玩得挺溜啊!
你的目的,不會就是讓我完不成差事,讓我回去之后沒法交差吧?
反正你覃昌現在政治前途一片黯淡,就想拉我下水?
不行,我一定不會讓你得逞。
李孜省回到自己的房間后,立即撲到書桌前,開始寫奏疏,甚至以私人信件的方式,請求張巒幫忙。
雖然他也不知道張巒具體能幫到自己什么,但總覺得還是得把自己這邊的情形提前告知張巒,免得他被懷恩等人給坑了。
覃昌送走李孜省后,很快便從身邊扈從口中得知李孜省天天往京師寫信的事。
“這位李道長,用人脈用習慣了,走到哪兒都不消停。”
覃昌冷笑不已,道,“還以為這西北之地會跟京師一樣,他隨便跺跺腳,就一堆人為他效命?
“這種地方,鳥不拉屎,生存條件極為惡劣,誰會做那些不屬于自己差事外的事情?還想要地方軍鎮派兵護送他西行?就連咱從京營抽調護送物資的隨從將士,也沒人愿意在這兵荒馬亂的時候繼續往前走。”
扈從道:“公公說的是,現在下面的人也表示,能留在大同過年再好不過。等開春了起行,其實也晚不了多久。
“反正那些布料和衣物,能下發到一線將士手上,西北官兵從上到下,對陛下必定是感恩戴德。
“一套軍服、一席被褥能穿用個幾十年,少這一個冬天有什么大不了?”
覃昌回頭瞥了扈從一眼,道:“倒也不能這么說。我并不是故意與李孜省為難,只是眼下條件不允許冒險。但他天天向京城打小報告是怎么回事?不行,不行,不能任由他自說自話,拿紙筆來,咱家也得寫上奏,尤其是把大同周邊外夷擾邊情況詳細說明。或許就此陛下留我在西北,讓我督軍呢?”
扈從笑著問道:“就好像當年汪直汪公公一樣?”
覃昌一聽,頓時火冒三丈,喝斥道:“舉例子,就舉個好點兒的出來!咱家是那汪直能比的嗎?”
“是是是。”
扈從恭維道,“覃公公深謀遠慮,西北將士全都仰望您,只等您統率將士擊敗外夷,平定邊疆。”
“行了行了,多嘴多舌,少拿逢迎恭維這一套在我面前賣弄。”
覃昌心情本來就不佳。
本來順風順水官場得意時,逢迎話絕對會呈現錦上添花的效果。
而現在他落魄了,這奉承話就顯得格外刺耳。
臘月二十七這天。
乃朱見深出殯的大日子。
京師內外很是熱鬧,皇帝親自扶靈,送父親的棺槨出京城德勝門。
本來他打算親自去天壽山走一趟,但在臨近城門時,卻被懷恩等人給擋了下來。
經過一番唇舌爭論,朱祐樘才意識到,自己應以國事為重,留鎮中樞,當下不得不登上城墻,從門樓上目視棺槨隊伍離開,不停地擦眼淚。
張巒從樓梯口出來,手上拎著個題本一樣的東西。
懷恩過去阻攔,低聲問道:“張國丈,您有事找陛下說?這會兒陛下心情不佳,有事還是等回宮后再提吧。”
張巒有些惱火,道:“我剛收到消息,說是西北大同周邊地區,韃子擾邊現象很是猖獗,連送去三邊的布料都無法繼續往偏關走,這等于說陛下的心意無法及時傳達到西北前線將士手上,我這著急啊……想找陛下說說這件事。”
懷恩無奈道:“此事陛下早前就已經知曉了。”
張巒聞言皺了皺眉,問道:“知道是一回事,請問有對策嗎?總不能眼睜睜看著賊寇猖獗,而我們什么事都不做吧?”
懷恩一臉好奇地問道:“張國丈,難道您就沒個眼力勁兒嗎?眼下陛下正為先皇喪事而憂傷不已,你這時候去說,陛下能冷靜下來處置國事?還是先等等吧。
“咱家也不是讓您拖個幾日,就等幾個時辰難道也不行嗎?再說了,您要真有什么高知灼見,完全可以等明日朝會上去說啊。”
“這……”
張巒看了看不遠處的皇帝女婿。
此時朱祐樘正在覃吉的安慰下,不斷地抽泣和抹眼淚。
張巒心想,覃吉到底是在幫忙,還是故意添亂啊?
不知道有些事越勸越糟?
“那行,待回頭我入宮面圣時再說吧……勞煩通稟一聲,就說我來過,還有下午我會入宮跟陛下商談這件事。”張巒道。
“好。”
懷恩不再阻攔,目送張巒轉身下樓。
你張巒是為正事而來,我一再阻止,反倒顯得我是個阻塞皇帝視聽的奸臣了。
等張巒從城門樓上下來,另一邊徐瓊帶著沈祿走了過來。
“來瞻,你讓我做的事,我已經找到人了,年前就能把奏疏遞上去。”
徐瓊拱手見禮后說道。
張巒問:“乃陛下生母太后之事?”
徐瓊點頭道:“就是這個。關乎到人倫大統,不敢怠慢。不過你確定陛下希望在先皇下葬這關口,有人上奏此事嗎?”
張巒詫異地問道:“不知這其中有怎么個說法?難道朝中還有人反對,認為這不是時候?”
“太后與先皇合葬之事,本無大的問題,但現在……已經很久未出現過如此狀況,這……其實不太好開先河。”
徐瓊以禮儀行家的立場來說明當下面臨的情況。
張巒想了想問道:“皇帝生母與先皇合葬,沒有先例可循嗎?”
一旁的沈祿趕緊解釋:“來瞻,你別著急,你也不想想,咱太皇太后還……咳咳。話說,你先回去查清楚再說這話。
“對了,您跟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不是認了親戚嗎?其實,讓太皇太后出面說這件事,不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