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恩感受到了來自張巒的深深的惡意。
你讓皇帝體諒,那樣顯得你忠君體國。
但你讓我別對你見怪是啥意思?
意思是我會給你找麻煩,你要把我當競爭對手?
朱祐樘立即顯示出他的傾向,竟然點頭嘉許:“岳父此議甚好……本來就要派人押送糧草往西北,如今適逢宣大和三邊有外夷擾邊,正好可以加強防備。那岳父認為,應當以何人領兵前去最為合適呢?”
張巒聞言立即就把目光瞄向覃吉和懷恩。
懷恩心說,你看我們作甚?
就算我沒重病在身,以我和覃吉年老體邁的殘缺之軀,也不適合來干這件事啊。
雖然司禮監中也有覃昌被派去西北,但覃昌到底比我們年輕許多,身子骨看上去也更加結實。
張巒期冀地問道:“懷公公和覃公公就沒有好的人選嗎?”
懷恩皺了皺眉,“張國丈,此事既然是您親自提出來的,想必您已經有合適的人選向陛下舉薦吧?”
“那……事情是不是應當拿到朝會上去說?”張巒一臉為難之色,“我怕提議不好,會被人非議。”
懷恩有些不解,問道:“張國丈應該并非那種為他人閑言碎語而有所退縮之人……在為國為民的問題上,實在不該有所回避。您還是趕緊說吧。”
張巒頗為無奈,道:“就是個提議罷了……至于具體派誰去,一時間我真的沒有想好,也不好隨便提出人選。”
朱祐樘卻好像很理解張巒的為難,微笑著說:“從京營抽調人手,往西北運送糧食,順帶震懾邊陲外夷,這是很好的提議。
“至于具體派誰領兵,可以再做商議。不過,岳父你若真有好的人選,也不必藏掖,畢竟錢糧都是你籌募上來的。”
“呵呵。”
張巒笑了笑,搖頭道,“臣還是不提了。”
懷恩和覃吉對視一眼。
似乎都不太明白,張巒這提了又不提,到底想干嘛,他倆一時也看不懂了。
這回張巒出宮,由覃吉負責送客。
路上覃吉以“自己人”的口吻,提出心中的疑惑:“張國丈,您既然提議此事,卻又不推出心中人選,到底要作何?”
張巒聳了聳肩:“我先前都說了,怕被人非議啊。”
“那……既怕被人非議,您怎還做如此提議?”
覃吉覺得,張巒跟自己不一樣,至少這位國丈爺不怕事。
張巒無奈道:“唉,還是被人參劾怕了……身為外戚,在朝中怎么都得有所收斂,不然絕對會被人噴死,故做事也變得瞻前顧后起來。”
覃吉道:“您這還叫瞻前顧后?”
“怎么,不是嗎?”
張巒有些驚疑不定,解釋道,“覃公公,我覺得你就很懂得明哲保身之道,我這是在向你學呢。”
覃吉很無語,心說你別拉我下水。
二人靜默著往前走了一段路,覃吉終于又忍不住,開口道:“張國丈,您的瞻前顧后,跟老朽不同。”
“哦!?”
張巒恭敬地請教:“愿聞其詳。”
覃吉面容有些憔悴,道:“您看似瞻前顧后,但似乎所行每件事,背后都暗藏玄機。而老朽的瞻前顧后,那是從一開始就不看不提,更不會無端牽扯其中。像您這樣事事關心且從不回避的,怎能說瞻前顧后呢?”
張巒若有所思,問道:“覃公公的意思,是我不怕事,所以算不上明哲保身?其實我也在發愁啊,很多事不是我主動往前沖的,純粹是被后面的給生生架起來,不得不如此。”
“您是說……陛下?”
覃吉其實已經想到,很可能是張巒的兒子,也就是那個小國舅在暗中推動。
但話到嘴邊,他不好意思說出口。
張巒捻了捻頜下胡須,義正詞嚴:“純粹是因為心中一腔為國為民的正義感在驅使,很多事那是責無旁貸。”
覃吉越發無語了。
他心想,隨著你張國丈在朝中地位更加穩固,發現咱家越發難以跟你溝通了。
聽聽,這說的是人話嗎?
張巒又補充了一句:“當然,更多我還是為自身,吾兒不想讓我太過于平凡。”
覃吉心道,你總算說了一句人話,當即道:“小國舅的確有憂國憂民之心,您二位實乃大明棟梁,可敬可佩!”
文淵閣。
內閣值房。
懷恩帶著覃吉、李榮二人,一起過來跟閣臣商討地方上的一些事務,涉及皇帝對部分票擬不太滿意,需要重新擬定。
其實朱祐樘對此根本就沒什么主見,更多是懷恩有意向內閣施壓。
皇帝滿意與否并不重要,重點是懷恩向皇帝提議,內閣在部分票擬上沒能做到盡善盡美,應該再行斟酌。
在這次內外溝通會議上,懷恩明確說出了關于朝廷有意派人押送糧草往西北,順帶威懾韃靼人的事情。
劉吉問道:“懷公公,您的意思是說,陛下有意派出都御史和總兵官,領兵往西北?這是要借機敲打狄夷?
“今年西北邊陲是有一些不好的風聲傳來,好像是比往常年多了一些擾邊的奏報,但也不至于……大動干戈吧?”
懷恩臉上帶著諱莫如深的笑意,問道:“怎么不至于呢?安定邊疆,難道不應該嗎?”
劉吉道:“可是……當下條件不允許啊……一次戰事得花費多少銀子?往西北一共才運送二十萬石糧食,而調一批軍隊往西北,那得耗費多大的糧餉?就這還不算后續花銷,一旦收不住的話,就怕這一個冬天,就把咱府庫那點兒家底給徹底打沒了。”
懷恩冷聲問道:“那就要問問劉閣老,現在朝廷到底還剩下多少家底了?”
“這個……”
劉吉不由點頭,道,“府庫空虛,朝中臣僚過年都緊巴巴的。不是說年前要發一批本色的祿米么?懷公公,這事能落實嗎?下面的人都在問呢。”
以劉吉的意思。
大明朝的官員,過年都不發俸祿,居然還想著派兵去西北打仗?
到底想干啥?
懷恩道:“這仗呢,大有大的打法,小有小的門道。也未必需要大動干戈,但既然陛下有意推進此事,劉閣老其實不妨讓各部私下商議一下,尤其是跟兵部對接,看看是否有合適的人選能在節省的前提下,完成陛下的囑托。”
劉吉聽完后一臉回避之色。
以他的性格,最好是什么事都沒有發生,居然還想讓我去跟兵部以及相關衙門溝通?
對不起,我劉棉花真那么認真負責的話,也不會被人罵到現在了。
一旁的徐溥問道:“敢問懷公公,陛下之意,要派多少兵馬往西北呢?”
懷恩道:“人數未必需要很多,但一萬人還是要的吧?”
徐溥認真分析:“那咱們不妨算一筆賬,這去西北一趟,來回至少三個月,按戰時一名士兵兩升口糧計算,一名士兵三個月下來就需要耗費近兩石糧食,一萬人就是兩萬石,就這還不算行軍的耗損,以及兵器、彈藥等開銷,也不算日常軍需俸祿等等……加起來的話,耗費應該在五萬石上下。”
懷恩點頭道:“這次一批就押送二十萬石糧食去西北,花費個五萬石運送和保證西北前線戰事開銷,也是理所應當之事吧?”
徐溥皺眉不已,道:“懷公公,您這是在試探我們嗎?且不說這批將士的開銷有多大,就說往西北運送的牲口草料,以及民夫等開銷,怕是以這么大的陣仗運輸,最后二十萬石糧食還不夠自身損耗的。”
劉吉卻有不同的見解,駁斥道:“時用老弟,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沒聽清楚嗎?這是陛下的意思。
“再說了,就以這一萬人馬來運送糧草不就行了?干嘛要白白增加那么多損耗?”
徐溥哭笑不得,解釋道:“這批糧食運送的并非是漕糧,其中途損耗必定巨大。再者,二十萬石糧食,以一萬名士兵來運送,那一人就得運送二十石。那可能嗎?”
大明一石糧食大概是一百六七十斤,二十石就是三千多斤,一個士兵顯然是做不到運輸這么多糧食的。
事實上,朝廷往西北前線運送糧食,所用的基本都是民夫和役夫。
畢竟大明青壯年每年都要服徭役。
雖然徭役不花錢,但在服役尤其是往西北去這么大的差事面前,也不能指望役夫全都自備口糧,基本的衣食保障還得有。
劉吉氣惱道:“嘿,你這人說話怎這么不中聽呢?本來就得派人護送,加個萬八千人,有何不可?”
懷恩在旁瞇起眼睛,好像是在看熱鬧一般。
莫說是懷恩了,就算覃吉和李榮也都看出來了,當前的首輔劉吉在內閣中難以服眾。
就連徐溥都不服劉吉,且劉吉對徐溥好像一點辦法都沒有,只能拿出老氣橫秋的口吻來讓徐溥閉嘴。
懷恩道:“韃靼人不安分,借機敲打一下,也未嘗不可。具體以何人去,又以何等規模,都需再做商議。
“兩位,不妨前去兵部和五軍都督府溝通一下,就算認為沒必要派兵馬前去,你們也該提出具體的反對原因,在這里說……無濟于事。”
就算要反對也得論證過,需要讓皇帝覺得這么做不合適。
跟我說有什么用?
我是來傳達皇帝意見的,不是來聽你們訴苦的。
徐溥道:“在下實在不知為何會有此議……眼前馬上就要過節,朝堂上下都陷入國喪的悲慟中。如果等來年開春后再出兵,倒也能理解,眼下的確不那么合適。”
懷恩心說,要的就是你們這個態度。
劉吉支持或者反對并不重要。
而你徐溥代表的可是正統文官的力量,只要你提出反對意見,順理成章就跟張巒站到了對立面上,那就可以確保不讓張巒亂來。
我傳達這層意思的主要目的,就是給你們制造出個不可調和的矛盾來。
抵御外戚亂政的先鋒,不能是我們這些內官出身的皇帝奴仆,而就應該是你們這群自詡正義的儒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