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
朱祐樘實在忍不住了,霍然站起,大聲問道:“王卿家的意思是說,朱永和李孜省無法勝任此差事么?”
先前懷恩應對徐溥和馬文升質問,現在吏部尚書王恕發言,由皇帝來應答也算得上是身份對等。
朱祐樘如此問,已算是很客氣了。
沒有直接斥責王恕公然質疑皇帝和國丈,只問是不是懷疑朱永和李孜省能力不行,算是給了王恕一個臺階下。
畢竟王恕話語的前提,是“這二人不妥”。
王恕看皇帝反應這么大,也有些心驚,躬身道:“此二人完成運送錢糧物資之差事,或能勝任,但以其統籌西北兵馬抵御外辱,或力不能及。
“臣請陛下卸下李孜省都御史、朱永總兵官之職,只以二人調運糧草,不得干涉各軍鎮具體用兵。”
王恕的意思是你讓李孜省和朱永去西北送軍服、運糧食,我不反對,但你讓李孜省和朱永協調各處兵馬打韃子,明顯超出二人能力范疇。
懷恩聞言不解地問道:“王尚書,以您所見,此二人在領兵御敵上力不能及,那為何又要以二人協調運送糧草物資之事呢?另外,李孜省沒有為都御史經驗也就罷了,保國公曾多番領兵出征草原,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何以在您看來也無此能力呢?”
王恕道:“用兵之事,善兵者將帥缺一不可。若以李孜省為帥,其力不及;若以朱永為帥,則于法不合。是以二人合作難以驅除外夷,更無法平定邊疆。”
朱祐樘臉色越發不悅,但他沒有說什么。
按照他多年以來為人處世的習慣,逆來順受乃常態,即便心有不忿,但仍舊沒有底氣完全反駁臣子的意見。
尤其他知道,眼前的王恕德高望重,都把話說到這份兒上了,還代表朝中那么多文臣站出來反對,自己與其對上,就好像是跟所有臣子為敵一樣。
于是,他沒勇氣繼續說下去了。
懷恩回頭問道:“陛下,以王尚書之意,派李孜省和朱永二人護送糧草物資往西,如此任命并無不可。但若以二人統兵御敵,則有損大明軍威,還是要以各處巡撫、總兵官協調和主導兵馬調遣為上。”
這是明晃晃告訴朱祐樘。
現在是前線以誰為尊的問題。
如果真有韃靼人犯境,那到底是應該聽各鎮巡撫和各鎮總兵官的,還是聽李孜省和朱永的?
如果聽李孜省的,那意味著李孜省的職權要比諸鎮巡撫還要高,那就是無冕的三邊總制了。
但要是李孜省聽從各鎮巡撫的吩咐行事,好像就沒有太大問題了。
朱祐樘問道:“懷大伴,你認為呢?”
顯然這會兒朱祐樘已經沒主見了。
想要堅持,卻說服不了群臣,只能尋求妥協,讓懷恩給出個折中之策。
懷恩道:“以臣所見,李孜省都御史之職不變,以朱永充寧夏總兵官,調運糧草和物資到寧夏而返;朱永留任寧夏,待外夷滋擾隱患徹底平息后方才召回,至于李孜省嘛……完成此任后,即可召回京師再行敘用。”
朱祐樘聽到這里,稍微愣了一下,顯然是沒聽出其中有什么門道。
但在場大臣卻都感覺到了懷恩行事的“老辣”。
什么反對不反對的,你們這群文臣真不給皇帝面子啊!
非得唱反調嗎?
以我的意見,李孜省繼續當他的都御史,朱永繼續當總兵官……只是換個模式。
李孜省這個都御史不凌駕于各邊鎮巡撫之上,也就是說,他們是平級的……李孜省只能調遣去西北運糧的人馬,而涉及到跟地方調遣兵馬等事,只能聽地方巡撫的。
要么你李孜省有本事,直接用這三千人馬打韃子,別去地方上調遣兵馬。
要么你就少過問西北軍務,老老實實完成你運送軍服布帛和糧草的差事。
至于朱永那邊,就更簡單了。
直接改朱永的虛職為實職,他的三千人馬也是京師調去寧夏協助防御外夷的增援人馬,只是“碰巧途徑”西北各鎮屬地,如果中途遇到外夷來犯,朱永可以配合李孜省這個臨時的都御史抵擋外夷。
如果路上沒碰到,那朱永和他的三千人馬先留守目的地寧夏,等韃靼人來犯的勢頭平息后,再把朱永和他的三千人馬召回京城來。
此時劉吉突然從隊列中走了出來,問道:“既然給朱永委任了個寧夏總兵官,為何不給李孜省也派個寧夏巡撫的職位,讓他暫時留在西北,等事態徹底平息后,再另行任用呢?”
此議一出,在場不少人都用厭惡的眼神看了過去。
心想,你劉吉這是明知故問嗎?
朱永戰功卓著,自然能勝任寧夏總兵的職位,但他李孜省有能力當好寧夏巡撫?
之所以給他留了個都御史的職務,僅僅是看在皇帝已經做了如此派遣,不好意思讓他收回諭令罷了。
如果不給皇帝面子,我們就是不讓步,那就連李孜省這個都御史的職位我們也想收回來。
懷恩皺眉問道:“劉閣老,你是覺得李孜省回朝后,會對內閣事務形成掣肘,所以想長久留他在西北,不讓他回來嗎?”
此問可說是一刀戳在了劉吉的腦門兒上。
一點不帶給面子的!
你個劉吉,別在這個時候跳出來強行出頭,顯得好像你跟皇帝是一道的,這是在替皇帝說話。
別以為我們不知道,你這么說,僅僅是怕李孜省回來而已。
劉吉辯解道:“懷公公,你這是什么見解?如今九邊各處都有外夷來犯,且不說西北,就連薊遼等地也是如此,以李孜省為寧夏巡撫有何不可呢?”
馬文升當即出言反駁:“以方士出身的通政使,直調西北掛都御史職出任巡撫,于理于法都不合,從來未有一人能如此遷任。”
朱祐樘聽到這里,終于明白到什么,搖頭苦笑道:“我終于明白了……在你們看來,李孜省連當個巡撫都無法勝任,就更加無能力協同西北各處人馬抵御韃靼人入侵了。所以歸根到底,你們仍舊認為我用人不當。”
這下全場鴉雀無聲。
就算皇帝說的是事實,他們也的確反對皇帝用人,但都看出來這會兒皇帝已經快惱羞成怒了,所以誰都不好意思站出來說什么。
“可是……”
朱祐樘補充道,“換作他人去西北,有任何一人,會聽取我岳父的意見嗎?我岳父想幫朝廷取得抵御外夷的勝利,誰能心甘情愿采納他的意見?”
此話一出,讓全場大臣目瞪口呆。
感情陛下您這不是信任李孜省,而是覺得李孜省會對張巒言聽計從,間接說明……你這是偏聽偏信那張國丈?
王恕橫眉冷對,出列直言不諱道:“陛下,他人聽與不聽張侍郎的建議,以及張侍郎對西北軍事持如何意見,有這么重要么?
“若是張侍郎的意見真的足以扭轉西北局勢,為何不拿到朝堂上來說?以至于今日如此重要的場合,他都不在呢?”
王恕此言,大有直接攻擊張巒的意思。
先前他還保持了克制。
但眼見皇帝原形畢露,展現出對他岳父無比的信任,連逐漸變得圓滑世故的王恕都忍不住了。
朱祐樘問道:“如果岳父通過測算天機,知曉韃靼人將從何處來犯,且能提前布局抵御,試問西北各處督軍者,有幾人會聽他的?”
在場大臣聽到這里,都一臉懵逼。
心里在想。
陛下啊,您是在跟我們瞎咧咧,是嗎?
我們跟您談朝政,談西北軍務,您就跟我們談天機,言鬼神之事?
這里究竟是朝堂呢,還是道士舉行的齋醮大會現場?
把我們都快整無語了好不好?
而現場這么多人中,聽到此言最為震驚的人還要屬懷恩。
顯然連懷恩都沒料到,皇帝是因為這個緣故,才執意要任用李孜省,且不聽朝中大臣的意見……原來中間有這么層原因?
朱祐樘道:“我知道,諸位卿家很難相信這件事,但我相信岳父的能力。就好像去年這個時候,他說寧夏有地動,后來又說泰山會發生地動,沒人信他一樣,結果如何?如果這次一切也為他言中,但沒人愿意聽,破敵良機就要因此而白白錯過嗎?”
王恕都快氣笑了,嗆聲道:“陛下,看來務必要請張侍郎來一趟朝會現場,老臣要與之當面說清楚。”
到這會兒,王恕徹底忍不住,想要把張巒叫來好好質問一番:你到底給皇帝吃了什么迷魂藥,讓他如此相信你的話?
“我看大可不必。”
朱祐樘一擺手道。
劉吉開始說起了風涼話:“從方士名家到市井狂徒,但凡有點兒道行的,都喜歡推敲將來,無不說天機易測,人心難窺。
“如今連韃靼人用兵方略,張國丈都敢直言能推測出來,他莫不是有千里外窺探他人內心的能耐?呵呵。”
這話分明不是站在皇帝那邊,而是對張巒好一番赤裸裸的嘲諷。
懷恩惡狠狠地瞪了劉吉一眼。
顯然劉吉這種墻頭草,已不得朝中任何一方勢力的認同。
覃吉此前一直默不作聲,眼見場面亂成這般模樣,趕緊走出來道:“諸位大人,讓老朽說句話。話說就算各位不信任張國丈,也不信任李尚書,可是……讓他們去試試,有何不可呢?
“韃靼人屢屢來犯,如果真有人料敵先機,把韃靼人的陰謀扼殺于搖籃中,也是好事一樁嘛。”
懷恩勸阻道:“覃公公,你還是莫要說了。”
就差說,你覃吉這會兒跑出來添什么亂?
覃吉卻很執拗,繼續道:“糧草是張國丈到處張羅籌措來的,布料是靠張國舅改良的織布機從宮里織造出來的,眼下東西有了,就差找人送到西北去,那讓誰送,又該如何送,聽聽張國丈父子的又有何妨呢?
“諸位大人,你們治國是有本事,可是……連前線將士急需的糧草和布匹等物,你們都沒辦法幫朝廷解決,眼下卻來探討這個,是不是……太認死理了?
“老朽愚鈍,沒什么執政經驗,說話不中聽,只是把內心真實想法說出來。如果你們真覺得張國丈此舉不妥,那接下來的糧草是不是由你們來籌措一下?不要讓張國丈為此而奔波勞碌呢?據我所知,他是真的有傷病在身,且一直都不辭辛苦為國事操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