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干型人才放在任何環境下,都會得到尊重。
無論朝堂上眾多文臣有多瞧不起外戚出身的張巒,但覃吉這番近乎是控訴的話語,還是讓在場大臣迅速冷靜下來。
再爭論下去,或許皇帝就打算讓他們出來籌措錢糧了……在場沒一個人敢承攬這個差事,畢竟這批錢糧嚴格來說根本就沒走戶部的大倉,放任何一個人去籌措二十萬石糧食,那都難比登天。
最后朝會在一種極為詭異的氛圍中結束。
隨后覃吉就奉命前去見張巒。
覃吉到了張府門前,顯得很客氣,下了馬車后屏退左右,親自走到紅漆大門前,結果還沒等他把手放到門環上,門就從里面打開了,常順帶著非常恭敬的神色立在了面前,點頭哈腰地招呼:“覃公公,您老又來了?”
覃吉點了點頭,問道:“張國丈在府上嗎?”
“在……不在。”
常順瞬間就說出兩個截然不同的答案。
覃吉聽了很好奇,問道:“那……張國丈究竟是在還是不在啊?”
常順回道:“我家老爺說,要是有人來找他請托辦事,就推說他不在;如果抱有別的目的而來,可以考慮說他在。
“具體是怎么個意思,小的也不明白。但以小人想來,覃公公乃大善人,一定不會為難我家老爺,所以您自行斟酌吧。”
覃吉無奈道:“嘿,你這孩子,怎么這么實誠呢?好吧,要是張國丈不在府上,老朽下次再來。”
“別啊。”
常順連忙勸解,“您老來都來了,要是被我家老爺知道小的阻礙您入內,甚至耽誤皇上的大事,我罪過不就大了?”
“呵呵。”
覃吉笑了笑,問道,“那你還不去通傳一下?”
“小的這就去,這就去。”
常順恭請覃吉入內,而他自己則一溜小跑去通報了。
張巒拖著沉重的軀體,步履蹣跚地出現在覃吉面前。
覃吉看了看張巒黑漆漆的眼袋,憔悴的面容,關切地問道:“張先生,您的病還沒好呢?”
“我……有病嗎?”
張巒睜著惺忪睡眼,有些不解地問道。
“您……這是……?”
覃吉聞言嘆息,“唉……看您糊里糊涂的樣子,想來病得不輕。今日朝會上,連陛下都說您因為朝事奔勞而累病了。”
張巒瞬間明白過來,立即捂著胸口,裝出一副痛苦的樣子,有氣無力地道:“對對對,我有病,正在家中養病呢。”
腦子卻轉得飛快,嘿,明明是我昨夜睡得太晚,再就是酒喝多了宿醉,太過難受,跟我生病與否有啥關系?
不過皇帝說啥就是啥,這病該裝還是得裝,不然豈不是說皇帝在糊弄群臣?
賓主落座。
覃吉把之前朝會上發生的事,一五一十跟張巒說了。
張巒并沒顯得有多意外,感慨道:“其實這是我早就預料到的狀況……先皇時還好,到如今那些文官越發強勢了,我這個外戚說的話有誰會聽呢?
“當下最適合我的衙門,似乎就是五軍都督府了……唉,不如以后就在都督府領個閑差,過幾天安生日子吧!”
“別!你可千萬別!”
覃吉趕忙阻止:“你沒看到,那些文官太過分了,今天在朝堂上逼得陛下連聲音都發不出來……有您輔佐,陛下才能心安。”
張巒苦著臉,搖頭道:“我做事可不是為了讓誰心安,因為這會兒連我自己內心都不平靜……
“覃公公,你說要是李孜省和朱永在西北出什么岔子,韃靼來犯,而此二人又連戰連敗,甚至做出臨陣脫逃之舉,我別說是心安了,恐怕得好好掂量一下自己的腦袋能不能繼續安在脖子上。”
“您……您老真是愛說笑。”
覃吉差點兒想去抹額頭上剛剛滲出來的一把冷汗。
虧我今天還在朝堂上極力為你說好話,不惜違背我做人的一貫宗旨,結果轉眼你就在這里跟我唱衰?
你要真沒本事,就別承攬這么大的差事啊,非去舉薦李孜省和朱永,你不知道這其實就是懷恩專門給你設下的陷阱嗎?
覃吉環顧四周,問道:“二公子可在?”
張巒不悅道:“覃公公,你咋就這么想見吾子延齡?昨天你才問過,今天又問……你現在是跟我說話,而不是跟犬子。”
覃吉臉上帶著幾分悲愴的神色:“那國丈爺您能否把之前預測到的事情,原原本本講清楚?尤其現在陛下也想得到個準確的答案。
“不能您說推測到什么,就讓朝中大臣完全信服吧?今天陛下可是頂著很大的壓力,才沒有傳召您去宮里的……”
“傳召我?憑啥啊?”
張巒瞪大無辜的眼睛,顯得很好奇。
意思是問,那些個文臣為什么非讓我去參加朝會啊?
覃吉解釋道:“不傳召您傳召誰?這次的事,全是您在主導,文臣們都想跟你當面對質呢!”
張巒聞言霍然站起,氣憤地道:“覃公公,我就不明白了,陛下問策于我,我說了自己的見解,然后陛下同意了,結果就成這一切都是我主導了?那感情下次陛下再問我,我就裝作啥都不知道,一門心思推諉唄?”
覃吉嚇了一大跳,趕緊起身勸解:“國丈爺,您可千萬別動怒,事情不是您所想的那般……”
“我咋樣了?我說我不舉薦人,陛下非讓我舉薦,懷恩和你也在旁邊極盡挑唆之能事,說不舉薦不行。”
張巒一臉委屈地道,“我兩次入宮,都清楚表明我無意干涉西北軍務,又是你們反復勸說,這事非我來做不可。還說什么糧食和布料都是我搞來的,就得我負責找人送去西北……結果找到人手送布帛、軍服西去也就罷了,又讓我推薦送糧食的人選……一轉眼我就成了推薦西北用兵的幕后元兇?
“實在太冤了!明明我都是被動所為,結果所有過錯都推到我身上,我該上哪兒說理去?”
覃吉急得一張老臉漲得通紅,結結巴巴地道:“這……這……您……您老不要著急。冷……冷靜一下,您老……好好……想想,事情或許不是您所想的那般糟糕呢?千……千萬別鉆牛角尖啊!”
“哼!”
張巒氣呼呼地道:“我莫名其妙領了個籌措二十萬石糧食的任務,為此我到處奔走,累得跟狗一樣,最后還落得個干涉朝政的罪名?
“我不干了!誰他娘的喜歡干,讓他自個兒去!那個王恕不是很有本事嗎?他是吏部尚書,擅長用人,下次只管找他籌糧,讓他推薦賢才,別來麻煩我!”
覃吉那叫一個著急啊。
你看你這國丈,怎么還跟我較勁兒起來了?
這不是你女婿為難你么?
你別把火氣撒在我身上啊!
我今天可是在朝會上極力為你說好話的,別敵友不分嘛!
覃吉勸道:“張國丈,請您息怒,朝中諸位大人還是能明辨是非的,這不是在老朽提出您辛勞致疾后,他們不也沒再說什么了嗎?”
張巒臉色仍舊很難看,一屁股坐了下來,怒聲問道:“那你這趟來是干嘛的?不會是催我交下一批糧食吧?”
“絕……絕無此意!”
覃吉急忙解釋,“前面不是說了嗎,希望您能把如何推測西北局勢變化的緣由,在奏疏上詳細列出來,我拿回去讓陛下過目,也好安撫一下朝中諸位臣僚……”
“干嘛要討好他們?”
張巒直接懟了回去,道:“愛誰誰,他們愿意聽就聽,不聽就拉倒!要是他們覺得我能力不行,趁早說!
“五軍都督府那邊的情況我已經打聽清楚了,但凡外戚進去,只管領俸祿就好,壓根兒就不用做事。我覺得這種悠閑的工作很適合我!也勞煩覃公公你回去通知一下陛下,我想去都督府任職!”
“您老別啊。”
覃吉急得差點兒哭出聲來。
張巒卻顯得很執拗:“你以為我是在這里說反話,是吧?我明確說了吧,覃公公,連你都知道了,有些事光靠我一個人壓根兒就解釋不清楚,必須得有我兒子在這里,由他代為注解,你才能明曉一切。
“那是不是就說明,我的無能已經是人所皆知的事情?既如此,我還折騰干嘛,乖乖當我的廢材去吧!”
“哎呀,哎呀,您老可千萬別這么說。”
覃吉哭喪著臉道。
“所以……我這么沒本事的人,根本就不適合留在朝中。”
張巒嘆息道,“我就是運氣好,嫁了個女兒到宮里,父憑女貴罷了。退一步講,就算我女兒貴為皇后,也不代表大明所有事情都得我這個皇后的父親來做吧?許多事情辦就辦了吧,結果還出力不討好,哦,我是外戚我就沒臉見人了?既然嫌棄我的身份,不待見我,那我就不陪他們玩了,讓他們自己去做!”
覃吉苦著臉道:“您老消消氣,老朽先去了。”
顯然覃吉怕張巒當著他的面撂挑子,心想要真是這樣,我必然會成為陛下眼中的罪人,甚至影響大明的國運。
眼前這位張國丈對皇帝而言無比重要,就算他要致仕,也最好跟我沒有任何關系。
張巒擺擺手道:“那就不送了!覃公公,不是我無禮,實在是因為我覺得太過憋屈!這官當得實在沒意思!
“來人哪,送客!”
覃吉就這么灰溜溜出了張府。
常順亦步亦趨地跟在后面,見覃吉身形佝僂微微顫抖,神色極為沮喪,不由關切地問道:“覃公公,您老可還好?我家老爺先前就打過招呼,說他不想干活,所以來找他做事的一概不見。
“或許剛才我家老爺一時氣憤說了什么不中聽的話,您老千萬別跟我家老爺一般計較,等他氣消了就好了。”
“咦?你小子叫什么名字?”
覃吉見身后的小廝談吐不凡,不由驚訝地問道。
常順如實答道:“小的常順,家里在京城做一些牙子的買賣。”
覃吉問道:“你父親是誰?”
“常德。”
常順回道,“他在西直門那一塊還算有點兒名氣,不過我家卻是住在崇文門左近。”
“都說宰相門前七品官,常順啊,你小子眼光獨到,至少知道你家老爺的心情和態度如何。”
此時兩人已經出了府門,覃吉繼續往自己馬車停靠的地方走,又回頭看了府門一眼,問道,“你父親還健在,做牙子買賣是嗎?”
“是啊。”
常順顯得很榮幸。
瞧瞧,司禮監的大佬居然關心我的家庭,我這都把榮耀傳到家人那邊去了。
覃吉道:“做牙子,豈能沒有官府背景?這樣吧,回頭讓你父親去教坊司,帶上我的信物去,自會有人給他安排妥當。
“這樣以后做買賣,就不再受人制約,可以公然登堂入室了。”
“哎呀,這……覃公公……您老別這樣,小的聽命于我家老爺辦事,不敢受您老的恩惠。”
常順感覺出來了,覃吉這是打算收買他,讓他充當眼線。
覃吉嘆息:“我這不是在給你的家庭提供些方便嗎?怎還不樂意了?來人哪!”
說著,覃吉招呼遠處的侍從。
很快一名錦衣衛出現在覃吉面前。
“這位是張府的門子。”
覃吉道,“回頭指點下他的家人,在京師一些衙門走走關系。”
隨即笑著對常順道,“這事呢,你可以跟你家老爺和二公子匯報,讓他們知曉,我想他們不會反對的。”
常順一聽,原來不是讓我充當細作啊。
如果能夠告訴上面,尤其讓二公子知道,那我就放心了。
差點兒還以為我要當奸細,出賣張家的利益呢,那我可不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