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恩出乾清宮時,自己也有些稀里糊涂。
皇帝到底是支持搞演兵,還是說只是聽了張巒父子的話,一時意動,其實本身并沒有多大興趣呢?
皇帝之所以會搞演兵,或許只是給張巒父子一個面子?
此番讓他代表皇帝去督辦此事,可能就是給叫停找個借口!
還是說,讓他懷恩去充當擋箭牌,在大臣反對演兵時,由他懷恩出面去承受朝臣施加過來的壓力?
“懷公公,您最后為何又答應下來了呢?”
覃吉在旁問了一句。
懷恩道:“厚方,我且問你,此番演兵,那位小國舅到底做了什么安排?我想知道每一個細節。”
覃吉被問得有些懵逼,稍微回憶了一下,皺眉道:“這……不過是多了個演炮環節……就是到一處地方放上幾炮,隨后以馱馬拉著,到下一處再放上幾炮,似乎并……沒什么了不起吧?”
“為何要搞這些?”
懷恩問道。
覃吉苦笑著搖頭:“可能是……唉!”
就差說,很可能是閑得慌,再或是為了彰顯張家父子的存在。
具體用意,他也看不懂。
說是要展現拳頭,但說得就像韃靼人從來沒見過明軍放炮一樣……除非是想借助這件事,把韃靼小王子巴圖蒙克直接給殺了。
不過那樣的話,大明就會陷入不仁不義的境地。
韃靼人少個王,馬上又會選出下一個,且能同仇敵愾找大明復仇,到時北方更會永無寧日。
顯然……這種觀點也是站不住腳的。
懷恩問道:“那……你親自去看過放炮嗎?”
“沒有。”
覃吉搖頭道,“不過據說,那新炮的威力著實不小,但可惜,眼下造出來的數量太少,無法形成規模。畢竟是在張家督辦下完成,張國丈還因此而累病了!”
“厚方,以后不要再說什么累病累倒之類的話了,真要說累,張來瞻能有多累?比你我還要累嗎?莫非你親眼見識過?”
懷恩很生氣。
我這個真正病入膏肓的病人,還要聽別人在那兒用勞累致病來訴苦?
裝什么裝?
張家父子完全就是在亂來!
懷恩再道:“若是這次的事情叫停,會對大明有多大影響?此前京營為此準備了多久?又準備以如何方式來完成這一切?”
“您的意思,我沒太聽明白。”
覃吉搖頭道,“您……這是要叫停嗎?”
懷恩道:“你莫非感受不到,如今朝中大臣對此事的態度?他們眼下沒有強烈反對,是事情還沒發生。真到演兵那天,怕是宮門口都要有人跑去死諫!到時應當如何應對?”
覃吉問道:“懷公公為何不能去說和一二?演兵事項,并不會影響到朝堂上諸公,說起來……也不是什么太著緊之事,為何非要反對呢?”
懷恩反問:“既不太著緊,為何又要進行?”
“啊!?”
到此時,覃吉才恍然大悟。
他終于想明白了懷恩到底是在爭什么。
不是爭這件事本身是對是錯。
或者說,演兵與否,對大明國運,對大臣和他懷恩來說,無關緊要,可有可無。
但對于臣子控制皇帝,或者說對于讓皇帝按照一個既定的框架去完成事情,那就非常重要了。
說白了,眼下所爭,并不是這件事可行與否。
其焦點在于,皇帝你得按照我們的想法行事……無論對錯,只要你按照我們預設的道路走,就認可你是個明君,否則……
自求多福吧!
清寧宮。
懷恩前去拜見周太后。
明著說是致仕前最后一次前來問候,其實連周太后都知道,懷恩是想趁著離開朝堂前,利用她來給孫子施壓,以達到一些不可告人的目的。
兩只老狐貍,在這個時候好歹保持了相對的和諧,維持著表面的和睦。
“懷恩啊,哀家記得當年我入宮時,你就在了,內官監、御用監、御馬監和英宗時的東宮你都供職過,到吾兒登基后終于拔擢你入職司禮監并充任掌印之職,多少年咱都是一起扶持著走過來的……”
周太后道,“如今你生病,哀家也很難過,卻不知該如何幫你。得知皇帝給你在宮外安排了住所,哀家很高興。從此以后你在京師便有了家,以后可以時常讓來瞻去給你看病,就算最后不能痊愈,也能減少病痛折磨,多享幾年清福,不是挺好的嗎?”
懷恩道:“是啊,走得安享,遠比走得痛苦要好許多。奴婢感念陛下的恩德,沒齒難忘。”
周太后問道:“你最近有見過來瞻嗎?”
懷恩無奈道:“張國丈染病在身,已經許久未曾上過朝。若是有可能的話,真想前去拜訪。只是……”
“那倒是挺可惜的。”
周太后打斷懷恩的話,道,“來瞻這人就是如此。就算他沒病,也想著逃避,不想面對繁復的朝政,更何況現在他真的病了……或許明明只是小病,他想多躲一段時間,結果卻搞成了大病。
“他這人就像是一頭倔驢,怎么吆喝鞭打都沒用,哀家已經教訓過他很多次了,老不知長進,唉……”
說到這里,周太后真就像怒其不爭一般。
自己認的這個大侄子,明明自身擁有的條件那是全方位碾壓朝中諸公,甚至有機會獨攬朝綱。
偏偏怎么督促都沒用,就想當一頭偷懶的倔驢,怎么提溜都沒用。
懷恩馬上聽出其中蘊含的意思,當即勸慰:“如今太皇太后見到的,只是張國丈主動呈現出來的,也是故意讓世人看到的一面,將來如何,尤未可知。
“朝中有些人根本稱0不上忠臣義士,如果非要與此等人往來,而全然不顧自己的身份,甚至壞規矩辦事,那將來霍亂朝綱是遲早的事情。”
周太后聞言笑了起來:“懷恩,你對來瞻成見不小啊。”
懷恩嘆道:“老奴只是想在離開朝堂前,杜絕將來某些人禍亂朝綱。新皇登基日短,尚未穩定人心,且如今已到朝中新老交替時,若今后上位之人,都是靠鉆營,不遵循常規,朝綱一旦亂掉,今后實在不知該以如何方式去矯正。”
“咦?你這話算幾個意思?”
周太后皺眉不已,喝問,“難道是想說,吾兒當初做的那些事,到吾孫這一輩,又會重演一次嗎?”
懷恩起身,畢恭畢敬地道:“正因有先例在,才怕事情一而再再而三發生。如今朝中雖有不少正直老臣上位,用心輔弼新君,可如何能保證,他們將來能夠時常面圣,并對陛下的行為善加引導?”
周太后聽到這里,顯得很不耐煩,捂嘴打了個呵欠,表現出一副不想再聽下去的架勢。
懷恩道:“太皇太后,您慧眼如炬,應該能看出其中威脅,不能因為您跟張國丈之間有私交,而罔顧朝廷綱常法度于不顧。”
“懷恩啊,不是哀家說你,你說你在先皇時,就因為性格執拗,被晾過一次,怎么還不知長進呢?”
周太后臉色越發不悅。
懷恩趕緊道:“奴婢年老,性格使然,改不了了。”
“呵呵。”
周太后冷笑不已,問道,“你平時規勸皇帝不少吧?怎么,他不聽你的?”
懷恩道:“陛下很有主見。”
“是啊,連你都覺得,我這孫兒很有主見,連你這樣服侍過幾任皇帝的治世能臣前去規勸,他都聽不進去,怎么的,你就覺得我這個老太婆非得厚著臉皮去管,屢屢跟皇孫唱反調,他就會聽我的?”
周太后語氣中帶著幾分不屑,“況且在哀家看來,來瞻到目前為止,并沒做過太過出格的事情。他好與壞,將來自會有人評斷。如果你非說李孜省威脅到朝堂安穩,那只管讓人去參劾。
“我看我那孫兒,對李孜省也沒多少包庇,他不過是聽從他岳父的建議,因人因才施用而已。”
懷恩道:“太皇太后,若將來朝廷真出了大亂子……”
“哀家當然不會不管。”
周太后冷冷地道,“但你讓哀家現在管,總得事出有因吧?來瞻做錯了什么嗎?還是他兒子做錯了?再或是你覺得李孜省西北這一仗不該打?輸了你攻擊,沒啥問題,但贏了你還攻擊作甚,顯得你能耐嗎?”
懷恩嘆息道:“事無常態。”
“你的意思是說,花無百日紅,朝廷軍隊早晚有一天會失敗,將出大亂子?那這里哀家就得好好奉勸你一句了,你可得好好養身子,等真看到那一天,到時你親自去規勸皇帝不更好嗎?
“我這孫兒,很講道理,如果他現在以執拗的心思來駁你的面子,將來發現果真如你所言,真是他錯了,哀家想來,他一定會跟你認錯,且知錯能改。否則你憑什么覺得,我這孫兒能有這么強的主見,只是因為他耳根子軟嗎?”
周太后可能是真的來了氣。
對懷恩這樣宮里的老人,改而以強硬的口吻對待,就差直接痛罵教訓了。
懷恩道:“奴婢明白了。有太皇太后在,多少能放心些。”
“你的心思就是多。”
周太后斥道,“這朝廷好與壞,那是大臣應該擔心的事,你一個給皇室做事的奴仆去操那心思作甚?難怪你這次回來,總是讓人覺得膈應,很難讓人親近……不是說,總拿著大義在皇帝面前講道理的人就一定會得到器重。
“歷朝歷代的君王,才不管什么親疏遠近,只要你能力強,那你就是親的。你能力弱,或是總拿大義來說事,能沒隔閡嗎?
“你懷安就是讀書讀多了,讀傻了,總跟那些文臣一樣,在意什么規矩,在乎體統,卻忘了最基本的,那就是誰能給朝廷做事!哀家真覺得你是有本事的人,只是沒把力氣用對地方,所以老是適得其反。”
懷恩聽到這話,心里非常憋屈。
總感覺老太太是借助這次的事,把當初她兒子沒說出口的痛罵之言,一并說出來教訓他。
你懷恩不就是仗著有幾分能耐,能給皇帝分憂,慢慢就開始托大,并以此來要挾皇帝非聽你的話不可?
我兒子當皇帝時,前期倒還沒什么,到后來你這招就不管用了。
咋的,到我孫子身上,你就覺得受了委屈,非得讓他按照你設定的路線走?
我兒子當皇帝時,身邊有李孜省、梁芳等人,能把你趕走一次。
到我孫子,有他岳父在,照樣能把你投閑置散。
至于你的病,不過是個由頭而已,讓雙方看起來有臺階下。
懷恩在周太后這里,可說是碰了一鼻子灰。
但他并沒有氣餒。
隨后便去張家,找到張延齡,主動把有關皇帝任命他主導閱兵之事,原原本本跟張延齡說了。
懷恩擺出了低姿態,意思這是他在朝做的最后一件事,希望能辦得漂亮一些。
張延齡坐在那兒,臉上帶著純真的笑容,問道:“懷公公,就本心而言,您覺得這次的演兵,有其必要性嗎?”
懷恩道:“實不相瞞,老朽覺得,演兵簡直是多此一舉。”
張延齡笑了笑,問:“不知懷公公見過新火器否?”
“這……”
懷恩道,“未曾所見,之前問過覃吉,他也說沒見過。不過好像陛下親眼見識過了。”
“是啊。陛下見過,覺得很好,可以在韃靼人面前適當地展示一下威力,讓他們有所忌憚,暫時不敢來犯。等將來新式火器造得多了,大可以此打進草原去,或有徹底平定草原的可能。”
張延齡道。
懷恩質疑:“若是韃靼人親眼看到新式火器的強大,不會做出應對嗎?豈不是就此暴露了朝廷的殺手锏?”
張延齡笑道:“能讓韃靼人知難而退,從此以后不敢來大明滋擾,如此免除兵災,不更好嗎?就算韃靼人想仿照我們的火器,新造的話……話說,韃靼人自從退回草原去,百年來就未曾嘗試過研制嗎?但結果如何?”
懷恩想了想,微微點頭道:“韃靼人擅長的是馬背上作戰,騎射之術天下無雙,所以他們對于火器并不熱衷。”
“那我們就是在不同的領域發展。”
張延齡道,“我們研制火器,對抗他們機動性更強的騎兵,不正是各展所長?難道我們非要在騎兵戰術上進行創新不成?千百年來,中原王朝一直都在發展騎兵,但結果您也看到了,再怎么發展,跟外夷部族還是有巨大差距的……”
懷恩道:“小國舅,你直接說比騎兵咱們輸定了便可。但你也說了,自古以來,中原王朝為了對抗外夷,在步戰武器上有諸多改進,但你看火器發展到現在,不照樣沒多大改變嗎?”
張延齡聳聳肩,道:“那得看改到什么程度。這次生產的火器,是家父根據天機造出來的,其作戰性能極為強悍。正是因為陛下見到了其恐怖殺傷的一面,所以才會認為,應當大力發展。同時為了減少開支,不給朝廷帶來巨大的負擔,前期會以皇莊營收款項來作為研發和生產資金。”
懷恩微微皺眉。
換作以前,他絕對不會聽一個少年郎在這里吹牛逼。
但眼下……形勢逼人。
這少年的老子,他從沒來就沒贏過。
要是跟這小子斗嘴,好像沒啥實際意義。
張延齡道:“何不等這次演兵結束后,看看效果如何呢?如果不好的話,以后就不會再搞了。但要是從來都沒有過的話,陛下也會覺得,為何不嘗試一下呢?
“因為陛下最希望的是在他統治下能徹底免除兵災,起碼未來十年內,我們與韃靼人相安無事。我覺得,這次演兵就是個難得的契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