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延齡有此判斷,并不是出自于猜測。
歷史上,馬文升的確是在弘治元年的正月底,對鄧常恩等人進行了一番“玄學”上的攻擊。
“……都察院左都御史馬文升等言,岳鎮濟瀆等祠廟,皆有前太監陳喜,及奸人鄧常恩所造石函,函周遭有符篆中貯泥金書道經一卷,及金銀錢數枚諸色寶石十數顆,五谷各一升。似為魘鎮之術者。每祠廟又有先帝遣陳喜致祭祝文,其文不知何人所撰,皆刻之于石竊,觀本朝故事,凡改元之初,及水旱災傷,則致祭鎮岳海瀆之神例……”
鎮魘,也就是魘勝,說白了就是不好的詛咒儀式。
馬文升在上奏中,明確表明了鄧常恩等人是利用一些巫術,影響大明國運,甚至連天災人禍都歸咎于此。
因為當時李孜省已身死獄中,而鄧常恩等人則被朝廷流放,所以馬文升在上奏中并沒有提到李孜省,只是對鄧常恩等人不遺余力地展開攻擊。
這并不代表馬文升“原諒”了已死的李孜省。
弘治元年閏正月初,皇帝大赦天下,涉及到李孜省的妻子流放兩千里,本來應該也在赦免之列。
“宥方士鄧常恩趙玉芝死,復遣戍邊衛,李孜省既死于獄法司,具常恩等罪狀擬交結內官,夤緣作弊者律斬。妻子流二千里遇赦,應免,仍發戍原衛……”
本來皇帝已經下旨免死了,甚至李孜省的妻子本也可以免罪,但仍舊被法司之人據理力爭要按原罪懲戒。
李孜省的家眷流徙兩千里,所要遭遇到的困境,非同一般。
不過這個時空因為有了張延齡的存在,張巒保下了對張家有一定恩惠的李孜省,導致歷史發生了變化。
李孜省沒死不說,還繼續當官,且立下戰功。
太監陳喜,也就是陳貴的靠山,到現在也沒有被免職。
而承受文官怒火的鄧常恩和趙玉芝,早早便死于獄中,沒等到赦免這一天,以至于眼下提到“方士亂國”,朝中人首先想到的,竟不是李孜省和鄧常恩等人,而是皇帝的岳父張巒。
如此一來,馬文升等人在歷史上曾經動用過的手段,不用說就會往李孜省和張巒身上招呼。
本身張巒并沒有參與寺廟和道觀的修建,但去年中,卻參與到萬和寺重修之事,并因此扳倒權臣梁芳,馬文升等人一定會在萬和寺上做文章。
龐頃見過張延齡后,急忙回去找到早年協助在京承攬工程的人員,這位當初曾給李孜省送過厚禮。
在萬和寺修繕之事上,很多事情也由其完成。
此人名叫尹宜,曾靠殷實的家底獲得傳奉官的身份,又在道錄司謀了個道士的差事,新皇登基后清退傳奉官,尹宜也赫然在列,但其仍舊靠著跟皇宮尤其是御用監的良好關系,承攬到不少有油水的活計。
“龐老爺,您說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小的怎就聽不懂呢?”
尹宜面對龐頃質問時,一臉懵逼,根本就不明白龐頃突然出現的意圖。
這是又缺錢了,來跟我伸手討要?
龐頃道:“且問你,過去兩載,先皇曾差遣御馬監太監梁芳,負責重修京師周邊佛寺和道觀,修成后可有實施鎮魘之術?”
“這……?”
尹宜仔細想了想,問道,“鎮魘?那可不是好東西,怎么可能會有呢?”
龐頃冷聲道:“埋下去的時候不一定被當作鎮魘,也可能是用作祈福,但時過境遷,若被有心人找出來,無端誣陷一番,說是專用于鎮魘,甚至與這兩年宮廷內外,乃至天災人禍產生關聯,你可知其中的禍患有多大?”
尹宜苦笑不已,搖頭道:“龐老爺,您莫要嚇唬小的……您要真覺得有危險,只管派人去把東西給起了……或者咱直接拿出銀子,來個破財免災。”
到此時,尹宜仍舊認為龐頃是在借故向他敲詐。
說什么鎮魘巫蠱,嚇唬誰呢?
無論是陳喜,再或是梁芳,又或是鄧常恩和趙玉芝等人,不要命了,敢去詛咒皇家?
皇帝施舍給你工程做,讓你們賺錢發財,結果你們想的是詛咒皇帝?
甚至詛咒大明的國運?
嫌命長了?
龐頃道:“你且帶我去一趟就近的道觀,把里面埋下的東西起出來。真把事情辦好了,不用你給我銀子,我給你塞錢都行!”
“這……”
尹宜似乎琢磨出一些意味來,驚疑不定地問道,“事態真有那么嚴重嗎?”
“趕緊的,通過你的關系,去到就近的道觀,把當初埋設的石函起出來,要是找不到,我先把你給剁了!”
龐頃怒聲說道。
尹宜感覺龐頃這回是來真的。
當晚就帶著龐頃去到京郊一處道觀。
小道觀門臉不大,不過是因成化末年皇帝迷信佛道之事而匆匆修建而成,用以掛靠和養活眾多來京混吃等死的自稱為道士的方外人氏。
到了地方,尹宜先把道觀記錄在冊的一名道士給叫了出來。
隨著朝廷清退在京僧道,此時這地方已閑置下來,道錄司安排了三名道士在此掛單,專司負責祭拜打掃之事,平時甚至都不對外公開。
前來接待的道人五十歲上下,看上去鶴發童顏,仙風道骨,手里提著柄拂塵,法號叫惠通。
龐頃一聽就皺眉,怎么像是和尚的號……
不過成化末期,各種妖魔鬼怪在京師橫行無忌,有的自稱道士,不但精通佛法還精通道家之術,這種人屢見不鮮,因為有皇帝作為靠山,導致當時的京師亂成一團。
后來馬文升等人對在京佛道趕盡殺絕,并不完全是為私心。
“尹先生,這是說的哪樁?什么石函?”
惠通也是一臉懵逼,看了看旁邊的龐頃,道,“這兩日,縣衙的衙差確實帶了官府的人前來,在道觀前前后后敲打,卻不知為何。”
龐頃猛一拍大腿,喝道:“果然如此……要不是有人提點,誰能想到飽讀詩書的鴻儒竟會在此等事上大做文章?子不語怪力亂神,簡直有辱斯文!”
惠通打量龐頃:“這位先生,您的意思是……?”
尹宜趕緊插嘴:“石函在哪兒?趕緊起出來……快帶我們去找……”
“怎么能隨便給您呢?”
惠通抱怨道,“那是本觀的鎮觀之寶,說句不好聽的,東西起出來,絕對要引發仙家大怒,回頭這道觀或有坍塌之虞……”
龐頃眼前一亮,關切地問:“你的意思是說,東西還在,沒被官府的人拿走?”
惠通搖頭:“不知。”
“怎會不知?”
尹宜奇怪地道,“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惠通無奈道:“頭兩日,縣衙的衙差帶著許多官員前來,在道觀各處敲敲打打,還不許觀中人圍觀,全給鎖到了后院柴房。后來挖的坑全都埋上,才把我等放出來,還威脅說什么事關天家大案,具體不讓問。他們應該不會……隨便動道觀的根基吧?”
尹宜一臉緊張地望向龐頃,請示:“龐老爺,趕緊拿個主意吧。”
龐頃瞪了他一眼,似乎是怪對方在稱呼上加了他的姓氏,外人或可憑此猜出他的身份。
龐頃一揮手:“謹慎起見,帶我過去瞅瞅。”
“您二位……”
惠通顯然不太情愿。
什么人大晚上跑來,想跟官府中人一樣,來個不請自探?
龐頃一招呼,身后立即出現十幾個拿著弓弩刀劍的彪形大漢,惠通一看這架勢,馬上妥協,做出個請的手勢:“來來來,在這邊。貧道為二位引路。”
龐頃帶著大批人手,根據惠通的指示,到殿閣前開始挖掘起來。
這下把道觀的人都給驚動了。
隨后剩下兩名正在睡覺的道士也起來,看著門外昏暗光線下正在忙碌的一群人,其中一個出聲問道:“惠通師兄,這是作甚?”
惠通做出噤聲的手勢:“莫要出聲,觀里來了一群強人。”
“強人?”
這下可把兩個道士給嚇著了。
落后那名小道士轉過身就準備逃跑,嘴上問道,“要報官嗎?”
“報什么官?一看他們就有官府背景。”
惠通苦笑道。
“啊?”
小道士愣了愣,回頭問道:“跟頭幾天來的人,是一道的嗎?”
惠通搖了搖頭。
年較長的道士道:“這伙強人無端跑來道觀鬧事,到底要搞什么名堂?莫不是前人在道觀中藏了什么寶藏?”
惠通顯然無法回答這種問題。
“道長,出來一下。”
正說著話,尹宜進房來招呼。
惠通立即拉尹宜到一邊,小聲問道:“來人可是尹尚書府上的人?”
尹宜之所以能承攬工程,還能獲得皇家御用道士的身份,更多是因為他跟前尚書尹直有親戚關系。
“不能說。”
尹宜道,“配合一下就好,對你沒壞處……你出來看看,那石函怎么空了?里面的東西被人拿了,你們竟都不知?”
惠通聞言趕緊出房來,跟著一起到埋設石函的地方。
此時龐頃正舉著火把,望著下面掀開的空石頭盒子,臉上呈現出陰霾之色。
惠通道:“怎就給諸位起出來了?里邊的東西呢?”
龐頃抬頭打量惠通,叱問:“正要問你呢!”
“這……這……”
惠通心亂如麻,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樣。
龐頃招呼尹宜到一邊,湊到其耳邊小聲道:“今晚無論如何,都要去萬和寺走一圈。不能再有差錯。”
尹宜低聲道:“萬和寺那是皇家大寺,平時香火鼎盛,再說太皇太后經常去燒香拜佛的地方,如果在那里面搞出這陣仗……小的沒那神通。”
“知道陳貴的宅邸吧?替我送封信,讓他來見我。”
龐頃咬牙切齒道。
尹宜道:“您親自去不行嗎?您又不是不知道……哦對了,您要避嫌,是吧?好,我這就去!這石函里的東西……怎會沒了呢?鎮魘……說不上啊!”
此時的尹宜腦子徹底亂了。
韃靼使節團五百人,在韃靼小王子巴圖蒙克帶領下,順利抵達京郊。
大明這邊由禮部右侍郎楊守陳領銜,配合鴻臚寺的官員,讓韃靼大部分人都留在了城外驛館,僅讓巴圖蒙克率一百親隨進城,入住會同館。
本來迎接使節之事,應由覃吉和張延齡負責。
但自從懷恩代表皇帝接手后,立即前去串聯禮部和鴻臚寺的官員,盡可能把迎接使節的事回歸“正途”。
使節進京,無論來的是誰,都得等皇命安排具體入宮朝拜的時間。
如果皇帝不允朝拜,使節會在留下貢品,得到豐厚賞賜后,于半個月內離京。
但每一波使節到京師來,除了朝貢外,多有自己的“訴求”,而主要來大明的使節中,除了草原各部族外,來得最多的便是朝鮮人,而他們一般是為了爭取什么王世子、新王登基時求冊封等等,有時還為了新年賀正旦而來。
總之每次前來,都是付出很少的貢品,然后贏得朝廷巨量的賞賜,滿意而歸。
這次韃靼人來的目的很簡單,就是求開邊市。
楊守陳接待完使臣,就去了翰林院。
翰林院中,懷恩老早就等候在那兒,而翰林院內負責接待懷恩的正是目前最有希望入閣的翰林學士劉健。
在掌院學士張巒稱病不出的情況下,翰林院內大小事務基本上都是由劉健打理,而劉健因為能力突出,再加上作為東宮體系的官員,如今已成為翰林院中最具名望的學士,旁人都要靠邊站。
“懷公公,有關檢校兵馬事,究竟是怎生個情況?”
楊守陳跟懷恩見禮過后,直接問道,“今日見到韃靼人,他們還在問有關此事的情形。他們不明白,我們為何要在他們出使來京的時候,做出一些無關痛癢的動作,難道是為讓雙方嫌隙加深嗎?”
作為傳統文臣,楊守陳曾經也深受權臣侵害。
楊家這幾個兄弟,以他和楊守隨受到的迫害最深。
如今回朝后,本來可以晉升為吏部右侍郎,但現在吏部右侍郎已被聲望遠不如他的徐瓊竊占,只能屈居禮部右侍郎之職。
而這個禮部右侍郎,也不過是兼職罷了,更多的時候他都只能躲在翰林院當個閑差。
懷恩臉上帶著似有似無的笑容,道:“韃靼關心檢校兵馬,那就跟他們明說,陛下或會親自出席,以安其心,不好嗎?”
一旁的劉健道:“陛下出席,真的會安他們的心?未必吧!”
懷恩這次臉上有了明顯笑意:“事情已經安排妥當,只等執行了,為何直到現在才提出來?再或者,明日早朝上,你們親自跟陛下提出來,無須在此時發問,實在無此必要。”
他就是在推諉。
跟我說這些沒用,我只是作為中間人或者說是潤滑劑存在,跟我提意見白搭。
楊守陳道:“此番演兵,目的究竟為何?震懾韃靼人?再或是展現禮節?此事未曾在朝會上商議,我等實在難以理解。”
懷恩望著一旁的劉健,道:“劉學士,你對此有何見地?”
劉健道:“懷公公的意思是……?”
“問你的見地,你問咱家作甚?”
懷恩笑了笑,意味深長地道。
劉健看向楊守陳,大概是覺得對方的抗議有些不合時宜,但還是認真地道:“如果此等事形成慣例,以后外藩使節到京,就要進行兵馬演練,未免太看得起這些域外之人。反倒不如冷處理,來得妥當。”
懷恩問道:“不知如何個冷處理法?”
劉健道:“將其擱置一段時日,再送返。怎么來的,怎么走。他們無心臣服大明,朝廷又何必展現出太多的仁心?懷公公,陛下登基時韃靼人都未上表祝賀,此番還是跟大明作戰失敗后才來朝賀,不扣留他們,已算是給足了面子。現在還要跟陛下一同出席檢校兵馬儀式,實在是……”
“也對。”
懷恩點頭道,“外邦之人,無須給他們太多顏面。不過眼下,陛下對此很是留心,已多番安排人手協調此事。咱家屢屢勸說陛下,都徒勞無功,如今最好就是……靜觀其變吧。”
事到臨頭,就算你們反對,恐怕也無法讓皇帝回心轉意。
況且皇帝是否跟巴圖蒙克一起參加閱兵,不過是一個形式問題,安全方面不用考慮,大臣再有意見,反對起來底氣也嫌不足。
劉健道:“自從陛下登基之后,開先例的地方太多了。”
楊守陳直言道:“還不是因為那位張學士一直在背后攛掇?卻不知張學士自己為何不去參加檢校兵馬?到現在,他的病還沒好嗎?”
懷恩大概琢磨了一下楊守陳不滿的點在哪里。
但好像對張巒的敵意沒有想象中那么重。
雖在怪責張巒瞎出主意,但似乎也只是怪其沒有親自出面,而像個隱居幕后的傀儡師一樣,暗中操控一切事情,反倒讓皇帝出來拋頭露面。
懷恩道:“檢校兵馬,初定在后天,于城郊進行。諸位要是反對,明日早朝就是最后的阻止機會。時候不早,咱家該做的事,已經做完,該告辭了。”
說完,懷恩起身告辭。
劉健跟著起來,準備出門相送,卻被懷恩示意不必如此麻煩,然后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