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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三十七章 拿紅塵俗世當和尚廟

  這天的張巒,于日落西山時出現在了他用來金屋藏嬌的豪華別院門前。

  當祁娘得知消息,親自到門口迎接時,就見到自家老主人坐在門口的臺階上,佝僂著身體,就像個風燭殘年的耄耋老人一般,看上去就覺得可憐。

  “老爺?您這是……?”

  祁娘擦了擦眼睛,心里在想,我這是產生幻覺了嗎?

  這只是個長得像我家老爺的人?

  再或是張家已經倒臺了,只是我消息閉塞沒聽說,現在他走投無路,不得不到我這里來避難?

  張巒聽到聲音,這才慢悠悠站起身來,兜著手招呼:“祁娘嗎?”

  祁娘一聽就頭疼。

  這咋連人都不認識了?

  “我這一病,老眼昏花,身體狀況實在不佳。”

  張巒有氣無力地道,“這不,今天我好不容易能出來走走,不自覺就往這邊來了,到這里坐了坐,不知怎的,感覺好親切啊!”

  祁娘心說,還是你牛逼。

  明明你自己已是大明當前最大的權臣,卻能把自己整成一副乞丐模樣,讓人覺得你是個流浪閑散人員……也是本事。

  “老爺,別在這里坐著了……咱進去吧。”祁娘勸解道。

  張巒問道:“我能進去嗎?”

  祁娘詫異地道:“瞧老爺您說的……這里就是您的家,您是當之無愧的主人……自家的院子,您不能進,誰能進?”

  這會兒祁娘還在懷疑,眼前這位爺,是不是有人假扮?

  我可不能上當!

  不過光看眼前的張巒,身上顯露出的那股頹廢勁兒,倒是很像我家那個很不靠譜的主人,因為只有他身上才會時時顯現那股要死不活的喪氣。

  張巒嘆息道:“唉……我的意思是說,吾兒延齡就沒跟你交待過,看到我來,把我阻擋在門外,不允許我進去之類的?我怕他……唉!”

  祁娘心說,得,這下不用懷疑了!

  這么怕兒子的,不是那位張國丈,還能是誰?

  旁人想裝都裝不出來。

  “老爺,瞧您說的都是些什么呀……二公子幾時說過這種話?”

  祁娘趕緊過去相扶,“之前您被接走時,只說您要去個地方好好養病……話說您現在的病情如何了?”

  張巒無奈道:“就因為我病還沒好完全,所以才……”

  祁娘心中暗笑不已。

  到底是什么病,把你嚇成這般模樣?

  人看上去是頹喪了些,但好像并沒有性命之虞啊。

  “老爺,天這么冷,您到這里來,坐在自家門口,不走也不進……您這是要作甚啊?”

  祁娘扶著張巒就往院子里走。

  張巒哆哆嗦嗦的,苦著臉道:“平常延齡不讓我出門啊……這不,這兩天那小子出城去辦事了,我才有機會出來看看。”

  祁娘驚訝地道:“老爺,你是偷跑出來的嗎?哎呀,您可一定要好好養病,若壞了身子,那……妾身實在是擔待不起啊!”

  “無妨,無妨!”

  張巒一擺手道,“吾兒臨行前,我特意問過,他說我可以出來走走看看。這不,我今兒精神好些,就出來轉一圈……只要遵醫囑,就不算違背吾兒的意思?你說對吧?”

  說到這里,張巒咧嘴一笑,露出兩排大黃牙。

  祁娘頗為無語。

  怕兒子居然怕成這慫逼模樣。

  唉,以后還怎么指望你給我撐腰,給我帶來后半生幸福呢?

  總感覺你就是上天專門派來坑我的那個人。

  “老爺,進去說話!”

  祁娘趕緊把人請到大門里面。

  到了內院屋堂,張巒在太師椅上坐了下來,精神振作了許多,眼睛里也有了光彩。

  這才是他追求的生活……雖然這屋子里仍舊空蕩蕩的,但仍讓他覺得心里很踏實,大有一種來了就不想離開的渴望。

  “老爺,讓人準備一桌酒菜如何?”

  祁娘殷勤地問道。

  “別介。”

  張巒一擺手道,“就我這風都能吹倒的模樣,還酒菜呢?如今我是大的葷腥不能沾,酒更是不能碰!回頭給我煮倆雞蛋,或者做成羹也行,加點兒青菜進去……鹽少放,滴兩滴香油就行!”

  祁娘驚訝地問道:“您……這是什么吃法?”

  “養病啊,延齡說,這樣既補充了營養,又不會給體內叫什么消化道的東西增加額外的負擔,更不會引發什么心腦血管疾病,說得很邪乎,我也聽不懂,反正按照我說的來做就行。”張巒道。

  旁邊跟進來聽候吩咐的小廚娘聽到這話,整個人愣在那兒。

  顯然她跟祁娘一樣,都在想,眼前這個干瘦落魄的小老頭,真的是曾經風光無限的主人嗎?

  怎么看起來就像是個來要飯的,還不敢多要的那種?

  祁娘皺眉不已,喝斥道:“看什么看?還不趕緊去準備?老爺要吃雞蛋羹,加香油,少加鹽,再加點兒青菜。快去吧!”

  “是。”

  胖乎乎的,約莫只有十五六歲的小廚娘,趕緊領命退下。

  張巒目光追隨小廚娘的背影,不由咽了口唾沫。

  祁娘好像明白到什么,問道:“老爺,今晚不知該如何安排?這丫頭,一直在院里打雜,才主廚沒多久,之前您在的時候,她還在幫廚,要不然……今晚就讓她洗干凈來侍奉您?”

  張巒皺眉道:“你都在說些什么啊……祁娘,你覺得以我這羸弱的小身板,能經得起折騰嗎?”

  “那老爺來此……”

  “我就是來這兒坐坐,回味一下過往的快樂!”

  張巒一臉幽怨地道,“你是不知道,我在一個幽閉的院子里養病,這段日子過得有多清苦,每天足不出戶,還不能見外人,那藥都不是喝的,而是用個管子再加個針頭,直接打進身體里去,你是不知道其中的苦楚……”

  祁娘心想,嚇唬誰呢?

  這么治病,絕對是你兒子出的怪招,簡直聞所未聞。

  就算是感到痛苦,你也別跑來朝我抱怨啊!

  你非得相信你兒子,能怪我嗎?

  張巒道:“我真的只是來坐坐,甚至你不能讓我看到太美的小嬌娘,我看到了內心必然會掀起波瀾,急火攻心之下身體就會元氣大傷,還是得……修心養性……嗯嗯,你是不知道,這次我純粹是從鬼門關前走回來的,好生兇險。”

  “那您還過來?”

  祁娘心想,聽你的說法,此時的你就像是個琉璃瓶子,一碰就碎。

  那你還敢鋌而走險,跑這院子里來?

  你怕不是忘了這是你專門用來金屋藏嬌、吃喝玩樂的地方吧?

  把紅塵俗世當和尚廟呢?

  你是在考驗你自己,還是在考驗我們?

  張巒哭喪著臉道:“不知為啥,我就是想來看看,讓我內心好受一些……只要別讓我看到那些讓我實在忍不住的東西,哪怕只是讓我在這兒呼吸幾口新鮮空氣,再跟你說說話,我也就心滿意足了。”

  盡管祁娘覺得張巒不值得可憐,但不知為何,心里隱隱還是有些難過。

  她端起茶壺,給張巒面前的杯子里倒了一杯茶水。

  張巒開口道:“換成白開水吧,茶水會解藥性……喝白開水就好,不要太熱的,溫溫的最好不過。”

  祁娘聞言一怔,隨即趕緊去廚房換溫開水。

  過了大約一刻鐘,服侍完張巒喝過水,吃食也終于送了上來。

  張巒跑來溫柔鄉,卻只是坐在餐桌前,拿著陶瓷勺子,一口一口地吃雞蛋羹,不許任何人前來打擾,就讓祁娘一個人在旁陪著。

  那凄慘的模樣,讓祁娘看了都不由一陣心疼。

  “老爺,慢些吃。”

  祁娘奇怪地問道,“您出來前,沒用膳嗎?”

  張巒搖頭道:“在一個地方住久了,好似坐牢一樣,哪兒有食欲?也就是到你這里來,才突然胃口大開。”

  祁娘笑道:“恭喜老爺,賀喜老爺,這是病情好轉的征兆。等下老爺用過晚飯后,不如妾身稍作安排如何?無須老爺操勞,就……讓她們過來給您跳個舞,給老爺解解乏,怎么樣?”

  “別!千萬別!”

  張巒趕忙阻止,“先前在這里養病,差點兒沒把我小命給折騰沒了……當時就是沒節制,揮霍無度,好在延齡那小子發現及時,把我帶去別的地方,不然的話……”

  祁娘不解地問道:“既然老爺需要靜養,當時為何不直接回府上,卻要去個僻靜的地方靜養?最近也沒聽說老爺回朝當差啊……以您在朝中的地位,不用什么事都避著吧?”

  張巒手里拿著勺子,突然間就沒了胃口,他將碗和勺放到了桌子上,搖頭道:“李孜省很快就要回京來了。”

  “老爺的意思是……?”

  祁娘好奇問道。

  張巒轉換話題,道:“讓人稍微給雞蛋羹里加點兒醬油,味道太寡淡了。”

  “來人,加醬油。”

  祁娘招呼了一聲。

  隨即之前前來聽候使喚的小廚娘又走了進來,手里提著醬油缸,“呼哧”“呼哧”地搬到張巒面前。

  張巒瞥了胖乎乎的小廚娘一眼,皺眉問道:“這么大一缸,你要往小碗里面倒嗎?”

  小廚娘有些驚懼,隨即拿出個不大的勺子來,開始一點點往張巒的碗里勻,避免一次性加太多會很咸。

  最后張巒看了實在著急,自己奪過勺子來,往碗里面舀了一大勺,隨即擺擺手道:“下去、下去。”

  大概是怕自己起邪念,在做這些事時,他甚至不敢去看那只有六七分姿色的小廚娘。

  祁娘看了心中不由在暗笑。

  這小廚娘不過是買回來幫廚的,以其姿容相貌,以前的張巒連看一眼的興趣都欠奉,可能是張巒當了近一個月的和尚,長期禁欲下,導致現在遇到個母的就容易心猿意馬,都開始不敢正視了。

  祁娘終于明白了,張巒過去這一個月,到底過的是什么苦日子。

  為了養病,那真是把所有一切不良嗜好都給戒掉了。

  不到性命攸關,真是不知道節制啊。

  “老爺,您剛才不在說李尚書的事嗎?”

  祁娘顯然也很關心前雇主的情況。

  也跟她之前與龐頃往來密切有關。

  她被安排到張巒身邊來,其實就是龐頃代表李孜省,安插在張巒身邊的一顆棋子,大多數時候她都能分得清輕重。

  雖然李孜省現在失勢了,但李孜省在教坊司等地方,勢力還是通天的,在京的和尚和道士,有很多還在巴結李孜省,靠李孜省給他們撐腰。

  李孜省已經是上層的棄子,但在下層人眼中,卻依然是仰望不得的大人物。

  張巒道:“他得賠銀子。”

  “為何?”

  祁娘直接問道。

  “這就要說到成化朝時,李孜省通過賣官鬻爵,得到大批錢財,雖然多數都貢獻給了皇帝……這事你可千萬不要對外人說。”

  張巒提醒道。

  “自然不會。”

  祁娘恭敬地道。

  張巒介紹道:“但這些款項從無明確的賬目,誰知道他給了先皇多少,自己又私藏了多少?朝中人就揪著這點不放,讓他按原先的數字退贓,估計沒個幾十萬兩銀子,這事不算完。”

  祁娘吃驚地問道:“李尚書能拿出那么多銀子來嗎?”

  “誰知道呢?”

  張巒繼續吃著雞蛋羹,抬頭問道,“你知道嗎?”

  祁娘一怔,趕緊道:“妾身如何能知曉?”

  “那你還問?”

  張巒說到這兒,若有所思,“不過嚴格算起來,你也算是李孜省的私產吧?就是不知道回頭真要退贓,要不要把你給退了。”

  祁娘一聽,瞬間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兒上,起身行禮道:“老爺,您可莫要嚇唬妾身,妾身已經是您的人了,怎能算是李尚書的私產?老爺可得給妾身做主啊。”

  “放心吧。”

  張巒道,“我不會虧待你的。”

  祁娘心想,你這話聽起來怎么那么不走心呢?

  不會虧待我?

  怎就不承諾一定保住我?

  “真是的。”

  張巒又吃了一會兒,可能是實在不合胃口,把勺子和剩了一半的雞蛋羹放回桌子上,意興闌珊道,“吾兒不在京,有些事不能跟他商議,我也很疑惑,他到底有何安排?都到這會兒,他居然還有精神離京?”

  祁娘好奇地問道:“二少爺他……作何要離京?您又如何放心得下?”

  張巒道:“我能管得住他?不過好像是要去開礦……也不知道他具體要搞什么名堂!還說,可能要幫李孜省退贓云云……我這點兒家底,能供他霍霍多久?”

  祁娘一聽更覺泄氣。

  你的家產好像還真不多,連田宅等都是李孜省送給你的,到時不得把我連同李孜省送你的東西,一并退還給朝廷?

  就是不知你能不能通過跟皇帝的翁婿關系,再讓皇帝把我和那些田產再賞賜給你。

  祁娘安慰道:“老爺,咱們家小姐乃是當今的皇后娘娘,就算朝廷真要從您這里拿走什么,只要跟皇后娘娘說說,不照樣會賜還回來?”

  “嘿,你這想法倒是不錯。”張巒笑道,“他們真要跟我討,那我就跟我閨女要去!祁娘,你放心吧,如果真要把這院子也退回去,我會花銀子買下來的……我是沒什么家產,但我兒子有啊。”

  “您是說……二公子?”

  祁娘覺得很別扭。

  你兒子才多大?

  你跟他分家了嗎?

  為什么他會比你有錢?

  張巒笑道:“你還別說,他跟徽州商賈往來密切,最近更是要去京城周邊地區開礦,隨便一點兒琉璃生意,還有那個什么純堿生意,一年進項就不少于十萬兩。

  “不過這些都是我聽他說的,是不是吹牛我不知道,但要保你個全身而退,應該一點都不難。”

  祁娘心中不由發愁。

  我這到底是跟了你,還是被賣給你兒子了?

  怎么感覺,你還沒有你兒子靠譜呢?

  我還指望靠你來安安穩穩過完后半生,但現在看來,你這個當主人的是一點顏面都不顧啊,反倒是你兒子,更好像是個做實事的。

  “好了,我該走了。”

  張巒起身道,“回去晚了,被人告刁狀,吾兒還覺得我又在恣意揮霍人生,把他的苦心都給白費了……這兩天我會經常出來走走,隨時來看你。”

  “老爺這就走?”

  祁娘覺得很意外。

  今天的張巒看上去神神叨叨的,不像是個正經人,更像是個冒牌貨。

  但她又知道,張巒身上某些東西是偽裝不來的。

  張巒道:“不走怎么辦?在這里過夜嗎?有那心,也沒那膽,更沒有力氣。為了長久考慮,只能犧牲一時了。

  “祁娘,等回頭再與你相聚。走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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