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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四十九章 不足與謀

  秦昭下山,直接在就近的鎮子里找了個旅店住下。

  剛吃過晚飯,李吾唯就帶著十幾個徽州商賈前來拜訪,臉上滿是恭維之色,儼然把秦昭當成徽商之首。

  秦昭打量來人,神色不悅:“你們是如何聽到的風聲,居然這么快就趕過來了?有人告訴你們個中關節了嗎?”

  “商人逐利,得知這里的礦山會讓商賈參與進來開采,自然趨之若鶩。”李吾唯笑道,“京師中咱徽州商賈的鼻子素來都是很靈敏的。”

  秦昭扁扁嘴:“屬狗的嗎?”

  在場人等都沒想到,秦昭說話竟如此難聽。

  李吾唯苦笑著道:“秦當家,話不能這么說吧……朝廷有意把好處分潤給百姓,咱來此看看,有何不可?非要讓晉商占去便宜,而我們連口湯都喝不到,那才叫公平公正嗎?”

  “哼!”

  秦昭冷哼一聲,面若寒霜。

  在外人看來,秦昭是想獨吞利益,不想分享朝廷的政策紅利,根本就是個自私鬼,所以才會冷嘲熱諷。

  其實秦昭是把張延齡的話聽進去了,明白開礦背后隱藏的政策風險在哪里。

  賺錢是一回事,但連張家這樣的豪門新貴,都明白需把風險往外分攤,那她就要好好想想,要是真發生張延齡說的情況,徽商要靠什么來規避隨時可能遭到的打壓?

  張家有皇帝撐腰,自然可以不拿朝臣的攻訐當回事,再加上風險已轉移出去,本身張家也無意把礦山收益總攬在自己名下。如此一來,具體經手的商賈就會成為他人恣意盤剝和掠奪的對象。

  正如之前徽商面對京師權貴壓榨時,一個個束手無策,于是就把責任推到了秦昭跟張家往來頻密才遭致“無妄之災”上。

  秦昭已有過被同行坑的經歷,所以這次她更希望每個人都能明白其中隱藏的風險,共同進退。

  秦昭問道:“各位都去二公子勘探的地方看過了嗎?覺得如何?”

  一名姓宋的商賈走了出來:“剛趕來西山不久,暫時還沒去實地看過。聽說西山本就有不少石炭廠,多數都是京城權貴在這里開的私窯,有不少產量本就不低……是不是說,這次連同他們的礦窯也會被朝廷沒收,重新放出來?”

  “呵呵,想多了吧!”

  秦昭嘲笑道,“世間哪里有那么多好事?一個已成型的、能穩定賺錢的礦窯,直接給你,你能帶給朝廷多少好處?”

  “這個……”

  姓宋的商賈不知該如何回答。

  旁邊人堆里有人問:“那是讓我們自己去開礦嗎?朝廷還要收我們的銀子?以后開采出來的礦石,賣給誰?朝廷不負責回收嗎?”

  秦昭臉色極為難看。

  侍立在秦昭身后的徐恭冷笑道:“你們怎全在這兒想好事呢?朝廷的礦藏,讓你們合法開采已是恩賜,還想白得?開了礦,不琢磨如何變賣出去換現,還想朝廷給你兜底?那為何朝廷不自己組織開采,要把此等好事讓給你們呢?”

  馬上有人反駁:“因為朝廷缺少資源才會如此吧……再者說了,開礦前期得投入大把銀子,朝廷有這筆錢嗎?”

  秦昭臉色冷漠:“照你們這么說,朝廷是因為人力、物力短缺,只能把礦交給你們來開,根本就沒資格分享好處?既如此,朝廷為何要找人勘探礦脈?直接什么都不做,不更好嗎?”

  “話可不能這么說。”

  李吾唯道,“秦當家,您想啊,張家老二多精明的人啊?他之前的買賣,可說把一整個行當都給壟斷了。現在無論是織布,再或是印染,都被他給包了,就說他那個什么純堿生意,以前誰曾想會帶來那么大的利益?”

  秦昭側目打量過去。

  畢竟她也是純堿生意的合伙人,背后涉及到的玻璃、印染等產業,她都是極為重要的股東,甚至是具體經營者。

  聽到李吾唯的話,她自然覺得,周圍的人是眼氣她。

  秦昭道:“李東主,你說這話是何意?難道說,你們想繞過張家二公子,自己單干不成?你們有開礦的權限嗎?”

  “沒有,在下絕無此意。”

  李吾唯急忙爭辯,“我等希望通過張家來開礦,順帶的,朝廷要是能收購產出的石炭的話,咱直接賣給朝廷,價格上好商量,這不就是朝廷本來的目的嗎?您就不能跟我們透個實底兒?”

  秦昭朗聲道:“實底就是,這生意可以開放給大家,但每一處礦窯,需要根據石炭成色和儲量,繳納一定費用,取得特許經營權,也就是承包權。拿到承包權后,商賈開采石炭要在規定的范圍內進行,產量多寡取決于各位的經營水平。”

  周圍人等議論紛紛。

  先前姓宋的商賈問道:“那……秦當家,承包一處礦窯,大概需要多少銀子?”

  “少說得萬兩銀子以上吧。”秦昭道。

  “啊?”

  在場的人都覺得不可思議。

  隨便一個礦山,就敢收一萬兩銀子?還只是告訴你礦在哪兒,不給你提供任何人力、物力支持,只是告訴你哪里能賺錢?

  “另外,礦山產出,每往外運出一斤煤,都需要額外交稅。”

  秦昭道,“比例會按照市價定奪,一般是按市價一成給付。運下山后,你們想怎么變賣,都由得你們。”

  李吾唯聽得一臉懵逼,問道:“朝廷是想做一本萬利的買賣?”

  秦昭冷聲道:“難道這山不是朝廷所有?你說這話,是什么意思?”

  “沒……沒什么……”

  李吾唯臉色有些回避,“敢問一句,商賈承包后,朝廷之后不再對這些礦山負責了嗎?”

  秦昭道:“二公子有言,以后這礦山出產的煤,會制定個公價,公價十天一變,有漲有跌,隨行就市。而所收礦稅,以及運輸成本等也會涵蓋在內。”

  有人問:“不是我們自己運嗎?怎么叫運輸成本?”

  秦昭嘆道:“朝廷會修一種路,連通山上山下,甚至直接通到京師來。具體是什么,我沒聽太明白,但大致說來,就是把所有出產的礦石直接裝車,運到京師,中途無須馬匹,方便快捷。”

  “這……有何名堂?”

  眾人覺得,張家老二一定是瘋了。

  你以為別人都是傻逼嗎?

  吹牛吹到天上去了,不知道我們是精明的商人?

  秦昭道:“具體實施細則,我回去后整理妥當,會給各位分發下去。二公子有言,要是這買賣我們徽商承攬不下來,會擇機讓其他商賈參與競逐。到時候……”

  “這算是威脅嗎?”

  一個個商賈都在表達不滿。

  秦昭板著臉道:“有些話,本來應當等更多徽州同仁到來后,我當面跟大家說清楚。但既然今天各位來了,對此還很感興趣,那就先跟你們提幾句也無妨。”

  眾人大眼瞪小眼,心里都有種被人牽著鼻子走的不好感覺。

  秦昭繼續道:“這次的生意,采用的是競標法。所謂競標,便是價高者得。朝廷會有一系列舉動,保證各位在這里開礦不受滋擾,甚至會派出錦衣衛和京營人馬長期駐扎,以維持秩序。”

  “秦當家,您別開玩笑了。”

  李吾唯道,“這么鬧下去,會把人折騰死的……誰會來這窮鄉僻壤呢?”

  秦昭道:“你們不信,自會有人信。等正式競標前,會有專人引導你們上山,實地進行考察,把各處礦藏的優缺點都告訴大家,最后讓大家報價,價高者得,不會搞指定和攤派。好了,我要回城去了,就不打擾諸位的雅興,告辭。”

  秦昭本想在鎮子歇宿,但看這群人猴急的樣子,知道沒法待下去了。

  所以她選擇直接返回京師,就算連夜趕路也不會如何,畢竟大明弘治年間京師周邊治安還是很好的,且她出門帶有不少隨從,足以確保安全。

  “東家,我看那群人,就是想白得好處,還找出各種冠冕堂皇的理由……如果咱想做這買賣,必須得從中篩選出一批有心人來。”

  出旅店的路上徐恭提醒。

  秦昭道:“人心不古啊!看來徽商商會必須要做出改變了。這次有開礦作為契機,我想以自身所能,把徽州商賈重新整合起來,好生做這樁買賣。”

  “您的意思是……重開商會?”

  徐恭頗感意外。

  你是想自己挑大梁,另設商會,跟以前的老商會對著干?

  秦昭道:“商人逐利是不假,但前提必須要合理合法,且要懂得知恩圖報,否則要商會作甚?各行其是,錙銖必較,甚至朝秦暮楚反復無常,不是敗壞咱徽州商賈的名聲嗎?”

  “也是。”

  徐恭附和一句,一時不知該說點兒什么好。

  秦昭繼續道:“在京徽州商賈,受他地商賈經營理念影響太大,尤其是跟晉商斗智斗勇多年后,變得只知道巴結高層,在權貴的手指縫里謀吃食,完全不知獨立自主是何意。”

  徐恭道:“您是說……?”

  徐恭心道,別說他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你說的是什么意思啊。

  “張家二公子,在經商上有著遠見卓識,目光可說比朝中任何人都更為深遠,此番把到手的利益讓出來,可說胸懷廣闊,絕非為一家之利,更非只為幫朝廷謀財。他要的是……穩定而持續發展,這般境界,朝中無一人能及。

  “如此境況下,我只能重組徽州商會,誰與我們的理念相合,誰便加入進來,到時便可共同進退。至于那些只顧眼前蠅頭小利之人,不足與謀。”

  秦昭準備重組徽州商會。

  她在回京的馬車上,以口信的方式派人告知張延齡。

  而張延齡也在完成對西山的煤礦勘探后,打道回京,半道收到消息,對此表示了支持。

  張延齡此番回京,主要是因為張巒的連番催促。

  或許是張巒意識到,憑他自己的本事,想在京師有所作為實在太難了,再加上李孜省施加給他的壓力,讓他覺得非要有兒子幫忙出謀劃策才可,否則連李孜省他都應付不了,更別說是朝堂上那么多有能力的大臣了。

  好在從西山到京師沒多遠,張延齡第二天入夜前就回城,先去張巒養病的宅子探望一番。

  “吾兒,這些日子我可一直都謹記你的囑托,即便出去飲宴也沒有胡來。你的藥可真管用,現在已無大礙,只是走幾步就喘得厲害,力氣也差了很多……心中有諸多邪念,但一想到將來的幸福生活,就不得不忍住。看,為父瘦了這么多。”

  張巒見到兒子,就趕忙訴苦,表明自己是聽話的好患者。

  張延齡隨便給老父親搭了脈,發現張巒的脈搏雖然有些虛浮,但至少沒有出現紊亂的跡象,說明其病情正逐步好轉。

  把手收回去,張延齡施施然打開旁邊的藥箱。

  張巒趕緊探頭去看。

  等見到兒子拿出個小布包,還以為里面裝有什么靈丹妙藥,等兒子打開后卻發現里面不過是些針線類的東西。

  張巒好奇地問道:“這是要給為父針灸嗎?”

  “那個……我不太會針灸。”

  張延齡遺憾地道,“通常來說,老中醫比較擅長,而我恰恰對于這個沒怎么研究。”

  張巒很無語,好似在問,你玩兒我呢?

  張延齡道:“爹,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你生了這么場大病,得養很久,才能像一個正常人。”

  “何為‘像’?”

  張巒疑惑地問道,“難道為父再也不能跟以前那般揮灑自如了?”

  張延齡無奈道:“爹啊,人老了就得服老,你這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具體為何,難道你心里沒個數嗎?對了,我在西山聽人說,姐夫想給你賜爵?還想給我賜爵?有這回事嗎?”

  “你……什么時候了,你還關心爵不爵的?為父這條命……咳咳咳……”

  張巒有些生氣。

  我把兒子你當成神醫,就等著你使出諸多手段,讓我完全康復,以便我以后繼續策馬揚鞭,做個情場高手。

  結果吾兒只關心爵位?

  張延齡道:“你這病,除了養,還有別的辦法嗎?修身養性,是確保你長壽的唯一方法。難道你以為,肺疾不嚴重,能在短時間內就跟從前一樣?這么說吧,就算未來你病好了,肺部的損傷也會伴你一生。”

  “啊?有這么……嚴重?”

  張巒顯然不太相信。

  張延齡手上拿著針線,好像要縫什么東西。

  張巒終于忍不住問:“這是作何用的?”

  張延齡沒有作答,而是道:“我已經把開礦之事處置得差不多了,明日就要入宮去見姐姐和姐夫,你有什么話讓我帶到嗎?”

  “你……”

  張巒道,“出去那么久回來,難道不給為父換個新藥方?為父一直在用老方子拿藥,近來感覺病情并沒有明顯的好轉。當然,也可能是因為今日太累了,上朝不說,還去見了李孜省……當然為父沒喝酒,也沒跟女人廝混……嗯嗯,所以說,接下來我該怎么辦,才能早些康復?”

  “除了安心靜養,還能作甚?”

  張延齡隨口道:“要是沒什么話帶,我就說,你正在家里養病。”

  張巒突然發現,自己跟兒子對話,根本就不在同一個頻道上,一張老臉漲得通紅,卻又無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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