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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章 親疏遠近自有分辨

  張巒連夜回家。

  到了家中,發現張家上下一片混亂,就連金氏都從后宅跑出來查看兒子的傷情。

  張鶴齡躺在廂房的床板上,整個人臊眉耷眼的,一副生無可戀的模樣,腿上已上了夾板,似乎是被人生生打斷了腿,臉上也掛了彩,額頭、顴骨、下頜紅腫一片,或許是因為兇器是鈍器,傷多見于內而不顯于外。

  張延齡正坐在一旁悠閑地嗑松子兒。

  場面很不協調。

  金氏見到丈夫回來,識趣地往內院去了,只留下常順在旁邊伺候。

  張巒問道:“老二,這是怎么回事?你在外面,怎么不保護一下你大哥?”

  “哦。”

  張延齡顯得無所謂,聳聳肩道,“大哥與人爭風吃醋,在教坊司被人打了,同時受傷的還有大哥帶去的隨從……

  “只是這次大哥帶去的人少,且戰斗力差強人意,結果就被人打成這樣,被抬了回來……我也是聽聞消息后,連夜趕回來的,關我什么事啊?”

  張巒皺眉不已,斥道:“你大哥都這樣了,你居然還有心思吃?”

  “為啥不吃?”

  張延齡繼續反駁:“我又幫不上什么忙,難道傻愣愣站在一邊白擔心?況且每天我用腦過度,吃這個對恢復腦力很有幫助,自然要大吃特吃!”

  “誰干的?”

  張巒其實很想說,你松子兒給我留一點,但又覺得先得把嚴父的架勢擺開,不好意思把臉拉下去。

  那種搶食的話要是說出口,床榻上躺著的張鶴齡得有多傷心?弟弟不關心自己也就罷了,老父親也這么見外?

  “乃外戚周家。”

  張延齡道,“你大姑的孫子干的,跟我們平輩……主要是因為搶女人,話說大哥在這點上,跟父親你還有些像。”

  張巒一瞪眼:“教坊司爭風吃醋,與人大打出手?簡直離大譜!等等,你大哥不言不語,兩眼發愣,人不會被打傻了吧?”

  張鶴齡聞言這才把頭調過來,抗議道:“爹,您能不能盼我點兒好?”

  “你個混小子,與人毆斗成這副模樣,怎么好意思的?”

  張巒埋怨道,“我還以為你這家伙打到小命都沒了,這才回家來看看!早知道這樣,我就直接不回來,讓你自生自滅!”

  “我……”

  張鶴齡顯得很委屈,“真的是你親兒子嗎?為啥一點兒都不關心我?”

  張巒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自言自語道:“周家的人怎么這么不知分寸?為了個女人打成這樣,至于嗎?這讓為父……唉!”

  張延齡笑道:“聽爹的意思,打算忍氣吞聲?看看你大兒子,被人打得下不了地,丟臉丟大發了!我先前可是跟大哥說,準備打回去!他們的人現在還在教坊司,我準備給他們點兒顏色瞧瞧。”

  張巒急忙阻止:“別,你別亂來,周家……可是有太皇太后撐腰,再怎么說,這是咱內部矛盾,不能公開化,否則……”

  張鶴齡不滿地抗議:“爹,那我這頓揍,是白挨了嗎?”

  “都怪你這小子沒事喜歡出去招惹事端……你才多大?毛還沒長齊呢,就跑去教坊司花天酒地?居然還好意思跟別人搶女人?你……你真是氣死為父了。”張巒很生氣,想打人,卻又不知道該沖著誰撒氣。

  好像正是因為他家教不好,才導致大兒子變成這樣。

  張延齡詫異地問道:“爹,你不同意打回去,是嗎?那趕緊派人去,把之前派出去的人叫回來。”

  “啥?”

  張巒震驚不已。

  “很難理解嗎?”

  張延齡一邊繼續嗑松子兒,一邊道,“不然我叫爹你回來作甚?只是大哥被打,你知道就行了……既然回來了,就該準備面對接下來一系列事情……你別說,有時候還非得爹你親自出馬不可。”

  張鶴齡道:“還是老二你比較心疼大哥,不像爹……哼,我沒這樣不體恤兒子的爹!”

  張巒氣得差點兒吐血,質問道:“所以說,你哥兒倆已經商議好了對策,甚至都派人去找回場子了?你們可知道,這得惹多大的禍?你讓為父怎么去跟陛下說?又怎么跟太皇太后交待?”

  張鶴齡微微皺眉,問道:“爹,他們打你兒子的時候,可有想過該如何跟你交待?”

  “我……”

  張巒突然覺得,自己活得很憋屈。

  因為平時老喜歡躲事,不愛去朝中與人爭,結果就是兒子被人打了,自己居然還想袖手旁觀,息事寧人?

  他再一想。

  哎呀,不對。

  要是我小兒子被打了,我管他天王老子呢,一定得把事給平了!

  不然這口氣出不了!

  但要是大兒子嘛……

  如此看來,好像我還真有些偏心,只喜歡有本事的小兒子,而對愚鈍的大兒子的境遇就能做到置若罔聞?

  張延齡笑著道:“所以爹你得想想,明天如果要進宮,該怎么跟陛下說,以及如何跟太皇太后交待。再比如說,面對朝中別人對你的攻訐,你該如何反擊。”

  “就為你大哥,讓為父承擔這么多?”

  張巒覺得,這事太過離譜。

  只是一場親戚間的孩子爭斗,事情就非要鬧這么大嗎?

  “爹,我不服!要是能選擇,我自己就上了……可這不是沒法下地嗎?”張鶴齡委屈巴巴地道,“當時我已經很努力了,奈何我帶去的人太少,而他們的人從四面八方涌來……哎喲,我身上好痛啊……一定要報復回來!”

  張巒瞪著大兒子道:“你都不在朝中當差了,還這么能惹事?當時你為何不躲開?”

  張鶴齡道:“我真的躲不開啊……雙拳難敵四手,身邊圍了一圈人,劈頭蓋臉打過來,往哪兒躲嘛……再說了,是他們故意挑釁的,我也自報家門了,但他們還是不依不饒。

  “哼,我算是看出來了,他們就是為了爭什么大明第一外戚之名,他們覺得有貴人撐腰,而我姐姐只是皇后,他們才不當回事!”

  “這……你小子還挺會攛掇的……”

  張巒又好氣又好笑,隨即看向張延齡,問道,“老二,你怎么也跟著瞎胡鬧?”

  張延齡搖頭道:“那不妨讓大哥先養傷?爹你跟我出去說話?”

  “別回避我啊。我也想聽聽。”

  張鶴齡抗議道。

  張延齡把松子兒殼往一旁的缸子里一扔,道:“大哥你放寬心,我說過給你找回場子,就一定要找回來。人已經派出去了,是不可能收回來的……這次一定把他們打到滿地找牙,也一定傷得比你重。”

  “行,有二弟你這話,當大哥的也就放心了。”張鶴齡這才不計較父親和弟弟說話回避自己的問題。

  張巒和張延齡從房里出來。

  張巒當即道:“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不會是你找人打你大哥的吧?”

  “爹,你就這么想你兒子的?”

  張延齡不滿地道,“我沒事傷害大哥作甚?對我有什么好處嗎?”

  張巒皺著眉頭:“我總覺得……這背后一定有什么陰謀。”

  張延齡無奈地道:“這事我提前真沒做安排,只是得知大哥被打后,直覺告訴我這事不能善罷甘休,也是因為爹你遇事一直都躲著,讓有心人覺得,咱們家只想在打理朝政方面有所成就,壓根兒就不在意外戚的身份,他們才會蹬鼻子上臉!

  “既如此,那就得堅決打回去,不能龜縮退讓。得讓別人知道,咱們家是貨真價實的外戚,且第一外戚之名,別人休想占去!”

  張巒沒想到張延齡在對待敵人方面,態度會如此堅決。

  他心中惴惴不安,很怕出事,連自己要回別院的事都給忘了,一直等到后半夜,派去報復的人相繼回來,并給張家父子帶來了“捷報”。

  “二公子,幸不辱命,我們去到教坊司,當即就把那個叫周大經的小子給找出來,狠狠給揍了一頓……他們怎么打大公子的,我們就怎么打的他。”

  一個滿臉橫肉的家伙說道。

  張巒問道:“打得多嚴重?”

  這群人仿佛置若罔聞般,沒有回答。

  旁邊又有一個說道:“還有個出來勸架的,似乎是那個周大經的堂伯,我們也一并給收拾了,打得稍微輕一些,但估計未來兩個月也不用下地了。”

  長寧伯周彧的孫子周大經出生比較早,年歲比張鶴齡大個幾歲,這次就是周大經跟張鶴齡起的爭端。

  而慶云侯周壽雖為兄長,但生孩子比較晚,兒子周瑛跟堂侄子一起去逛窯子,結果受了無妄之災,一起被揍。

  張巒氣惱地道:“就這還叫輕?”

  張延齡滿意地點頭:“干得不錯,可以領賞了。記得最近出門,都成群結隊,防止對面報復。”

  “得令。”

  一群人顯得很興奮,好像能代表張家出去打人,也是一種莫大的榮幸。

  等人走遠了。

  張巒趕緊把兒子拉到一邊,問道:“你到底要鬧怎樣?這事可大可小。傳到宮里,想好怎么收場了嗎?”

  張延齡笑道:“不然叫爹你回來做什么?”

  張巒滿臉苦澀:“你怎么還是這句?你讓為父怎么收場?跑去周家向人道歉認錯嗎?”

  “爹,既然你不知道怎么做,那就聽我的,看是不是能把事給找補回來?”張延齡笑道,“之前太皇太后不一直跟你說,讓你提攜一下她家后輩子侄嗎?”

  張巒一臉懊惱之色:“打人也叫提攜?”

  張延齡道:“是他們先動大哥的,或許他們就是刻意報復咱們家呢?反正無論走到哪兒,這理我們都占著。要不就讓他們去告御狀,看看姐夫支持誰!或者看你那個大姑站在哪一邊。”

  “我……”

  張巒突然覺得,這個小兒子很渾,像是故意把他往水里拖。

  張延齡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神色,笑瞇瞇地道:“總歸我把應對方案給出來了,爹你聽不聽那是你的事。

  “嘿,明天這事一定會傳得沸沸揚揚,很多人會關注,很可能還會有人添油加醋,說是你兒子跟周家的人在教坊司為爭風吃醋而大打出手,各有損傷。反正,誰的面子都不好看。”

  張巒道:“也罷,你快說應該怎么收場……為父聽你的還不行嗎?”

  翌日。

  早朝上,自然沒人提有關張家和周家兩邊子侄毆斗之事,朝中大臣大多還不知道有這么回事。

  可當上午時,有關這場毆斗風波的傳聞,就在文臣中以極快的速度蔓延,一切就在于這件事精準地踩在了文臣的厭惡點上,或者說,他們以前就喜歡拿這種事去參劾外戚。

  之前他們還覺得,新皇登基后,外戚之家已不像之前的萬家一樣無法無天,所以外戚會在很長時間內不敢違法亂紀。

  到今日他們才知自己的判斷是錯誤的。

  正因為沒了萬家那種一家獨大的情況,現在外戚間對于權勢的爭奪已經開啟……但他們怎么都沒想明白,周家真的有資格去跟張家斗?

  亦或者說,皇帝會在孝和親之間,選哪邊?一邊是祖母,一邊是妻子,總感覺很不好抉擇的樣子。

  而上午,正當朱祐樘在乾清宮埋頭批閱奏疏時,執掌東廠的李榮,把兩家毆斗的消息帶了過來。

  “啊?鶴齡受傷了?”

  朱祐樘聽說小舅子被打,顯得很關心,差點兒就要出宮去探望。

  在他看來,張家人那可是太重要了,親弟弟都沒那么親,簡直就是自己最值得信賴和親近之人,甚至就像是自己的孩子被人打了般難受。

  李榮道:“正是,聽說腿受傷很重,需要靜養一段時間。”

  “怎么會這樣?”

  朱祐樘顯得很生氣,拳頭握得緊緊的。

  李榮又道:“不過隨后張家派人過去,把周家的人也打了,一次把長寧伯的長孫,還有慶云侯的長子,全都給打了……傷勢也是不輕。”

  “他們純屬自找的。”

  朱祐樘聽到這里,反倒松了口氣。

  正想著如何去幫小舅子找回場子,聽說張家主動去把事給平了,這樣就省了他很多事,他也不用再糾結了。

  李榮道:“這事,是否該跟太皇太后提一下?就怕她老人家……”

  朱祐樘琢磨了一下,道:“那就先隱瞞一下,如何?”

  顯然,朱祐樘也怕麻煩,不想把這件事繼續往下發展。

  既然是互毆,且先動手的還是周家,但看起來,好像張家一次打了倆,而自己就傷了一個,看起來還是相對公平的,當然這建立在不按法理追究的基礎上。

  李榮有些為難:“想來消息很快就會被世人知悉,想一直瞞著,也不太現實。現在周家那邊似乎不太甘心,想把面子找回去。”

  “他們瘋了嗎?”

  朱祐樘厲聲喝斥,“先動人,還如此囂張跋扈?如果他們敢亂來,就讓錦衣衛上門去拿人,把事給了了!”

  李榮這才知道,什么孝義和親疏遠近,在皇帝心中都不是問題,因為他只認可張家。

  周家那邊只是陪襯,或者說連陪襯都算不上。

  朱祐樘道:“你順帶替朕去壽寧侯府走一趟,探望一下鶴齡的傷情,看看他究竟怎么樣了。帶太醫去,一定要好好診斷,可別因為這次的事留下什么隱患,到時走路不穩什么的就不好了。”

  “是。”

  李榮恭敬領命。

  “再便是,把鶴齡錦衣衛千戶的職位賜還給他,必要時他也有人手能幫襯一下。”朱祐樘繼續吩咐,“壽寧侯府一定不能有任何變故,再便是加強一下延齡那邊的保護,他可一定不能有事。”

  眼下張延齡正在幫他搞定軍工,在朱佑樘看來,就算挨打那個是他自己,他也不想讓張延齡受傷。

  李榮再道:“那是否要跟張國丈說說?或者,問問他該怎么辦?”

  “不用了。”

  朱祐樘道,“這次的事,是朕沒考慮周全,竟讓鶴齡受傷。希望岳父不要有怨言才好,再派人去周家喝斥一番,讓他們知道收斂。如若再犯,朕定嚴懲不饒。”

  李榮心想,這偏袒還能再更明顯些嗎?

  不過想到,其實先動手的是周家,好像皇帝如此做,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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