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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二十九章 外來的和尚

  黃河改道工程南段,南直隸淮安府白洋河鎮工地現場工棚中,李孜省和龐頃的對話正在繼續。

  “我乃道士出身,堪輿玄空本就是我所長。”

  李孜省目光炯炯地看著龐頃,道,“就算他們攻訐我當官的本事不行,但無可否認,天下道士中,有誰敢說比我更強?

  “更何況,來瞻在推測天災人禍方面,更是百發百中,我還有啥好顧忌的?自然是怎么直白怎么說……市井百姓太過樸實,只要我以官府的名義告訴他們來年有大災,他們不信也得信。”

  “為何會信?”

  龐頃這次非常較真兒。

  李孜省聳聳肩,沒好氣地道:“因為他們自己也會計較利害得失!成化年到現在,黃河發了幾次大水了?朝廷為何要花費巨資新修河道,促成陸上懸河黃河改道?他們心里沒個數嗎?

  “就算掐指算上一算,他們也該知道,來年黃河絕對會發大水,災難距離他們近在咫尺,還不得拼命?”

  龐頃疑惑地問:“啥啊,百姓怎么可能會掐指算計?”

  “沒辦法,都被慘痛的后果給嚇著了,晚修成一年,就要多冒一年的風險,為何不趁著現在官府民眾上下齊心,好好把黃河改道完成呢?”

  李孜省理所當然地道。

  龐頃皺眉不已,問道:“可是,黃河改道后,新修河道周邊的百姓,不就要遭殃了?他們居然也如此積極,想讓黃河水流經自己的家園?”

  “哼哼!這你就不懂了吧!”

  李孜省笑道,“黃河河道剛修成時,河道里沒多少淤積,水平面很低,河水正好可以做灌溉之用。

  “本來江淮就有很多地方的百姓因缺少水利工程,大批土地缺乏灌溉,等于說完全靠天吃飯。如果黃河走他們門前過,他們不就能引水入田,獲得連年豐收么?”

  “那黃河故道附近的百姓……”

  “故道里堆積的泥沙真就太高了,一處處都是地上懸河,一旦遇汛期,河水經常能順著堤壩蔓延而下,且大水退去后,土地會呈現鹽堿化的趨勢,幾乎到不能耕種的地步,在他們看來,寧可讓黃河改道別處!”

  李孜省道,“總歸現在無論是新河道周邊百姓,還是故河道附近百姓,對于黃河改道,都是非常上心的。只要把錢糧及時調運過來,就算是不諳世事的稚子,都會主動上河堤來幫忙!”

  龐頃道:“如此說來,修河順應天道人心,勢在必成……唉,敝人也就放心了。”

  “咦?聽你這話里的意思,已是意興闌珊,準備退隱山林了?”

  李孜省黑著臉道,“別!想都別想!你現在不能走!至少得等來年開春,把河道修好后咱再說其他的!”

  龐頃搖頭:“張家二公子已奔赴西北,王威寧也已赴任三邊,接下來,他們很可能會帶兵進軍草原……

  “未來大明或就要變天,敝人能力淺薄,希望道爺能讓敝人回去過上幾天安生日子。至于之前從您這里獲得的錢財……也愿意拿出來!

  “這次回去,我便變賣家產,希望能幫到您一二。”

  李孜省聞言翻了個白眼,道:“看你這滄桑模樣,原來是舍不得錢財?至于嗎……”

  “沒有……”

  龐頃趕忙解釋。

  “行了!”

  李孜省厲聲喝道,“我是喜歡與人算小賬的嗎?你替我辦事,只要我有一口氣在,定會想方設法回報你!

  “正如我對來瞻一樣,全無保留!我能許給你的東西,來瞻父子未必能給你,你自己不想有前途,難道不想讓自己的子孫后代在朝中站穩腳跟?”

  龐頃有些心動,苦笑道:“張國丈也以近乎相同的口吻,跟敝人說過此事。”

  李孜省笑道:“看來,連來瞻都發覺,最近你太忙,心力交瘁下萌生退意,要用真心實意把你穩住!

  “既如此,最近你哪兒都別去,給我好好休息,看著我做事!”

  “可是……”

  “炳坤啊,你跟了我那么久,也見過我興衰起伏,應該明白彼此的長處和短處在哪兒。”

  李孜省語重心長地道,“只可惜黃河河工未完成,我沒機會去西北,不然我也想統兵打仗,建功立業,在平定四夷的功勞簿上記下我濃墨重彩的一筆!

  “我會去信來瞻,還有延齡賢侄,讓他們想辦法給你在軍中謀個差事,你看如何?”

  “道爺不是說,讓我留在這里,看您修河么?”

  龐頃面帶不解之色。

  李孜省笑道:“讓你替我去打仗,建功立業,不更好?只希望,你真的有機會能立下軍功,到那時你就不再只是個替人謀劃的幕賓,而是成為獨當一面的謀士,甚至能成為朝中大臣。

  “到那時,或有機會,與你同朝為臣,想想還很期待呢。”

  大同鎮。

  張延齡是以外戚國舅的身份到的西北。

  因為邊防之地,各路軍頭和地方官的勢力都很大,且這里的官將有點兒山高皇帝遠的意思,各成陣營和體系,有時候光是一層外戚的身份并不足以確保他在西北立足。

  所以朱祐樘直接給張延齡加了個“錦衣衛指揮使”的名頭,讓他以這個“皇帝親軍統領”的身份在西北辦差。

  本身張延齡在出發前已被朱佑樘任命為五軍都督府都督僉事,如此一來,他便有了直接調遣新軍的資格,而他另一層身份則讓西北官將更為忌憚……那就是張閣老的兒子,大明的“小閣老”。

  至于張延齡還有一個比較唬人的身份,那就是“新軍總教頭”,所有人都知道皇帝現在非常重視新軍,而張延齡作為大明軍隊武器裝備改革的幕后操盤者,很多人也會揣摩他在弘治朝的地位,考慮他將來是否會接替張巒,以勛臣身份入閣。

  不過張延齡到大同府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仍舊是開礦。

  這里可是煤炭的主要產區,早在他到來前,山西本地已經有開采煤炭的傳統,只是在制造焦炭等方面經驗還不是很豐富,加上開采技術落后,尤其是沒有黃火藥實施爆破,很多礦山開鑿不下去。

  一般的煤礦都是開鑿出很淺的一層,慢慢挖掘。且在這時代,甲烷等氣體,足以致命,根本無須透水或是坍塌事故,就能要礦工的性命。

  而張延齡此番前來,還帶上了秦昭等徽州商賈,且有著柴蒙兄妹這對土生土長的山西人幫忙聯絡本地晉商,協助開礦等事宜。

  初冬時節,山西天氣已經相當寒冷,大批布匹在這時候開始在宣府、大同等地鋪貨。

  本身布匹價格低廉對百姓來說是大好事,畢竟以前那些買不起布的人終于能用上布御寒了,可以讓窮人過個暖冬……還因為蜂窩煤的誕生,使得大同這個產煤大府有能力獨立生產,令煤炭銷路有了很大提升,本地流行起了開礦熱。

  很多晉商嗅到氣息,提前在一些所謂的富礦區域,提前囤積一批山林土地,就等張延齡去探查煤礦時,準備高價賣給他,在這一波開礦潮中分得一杯羹,甚至吃大頭。

  但張延齡到來后,并沒有著急去勘探礦藏,更多是把一些商業模式帶了過來。

  正所謂強龍不壓地頭蛇,本身山西的地方保護主義思想就非常盛行,甚至比南京更像是鐵板一塊。

  張延齡這樣由朝廷派來的外來客,等于是跟地方上盤踞數百年的世家大族搶飯吃,沒人直接在半路上把他給殺了都算是對他的尊重。

  晉商的崛起,讓近百年來山西地方上各大勢力越發團結,遇到事情時一致對外,像秦昭這樣的徽商到了山西地界,出行都得帶大批保鏢護衛,甚至還得借助張延齡手下荷槍實彈的錦衣衛保護,才能獲得一點心安。

  “二公子,這里的礦藏,怕是沒那么容易開采。”

  秦昭最近這段時間,在山西進行實地考察,在她看來情況不容樂觀,“這種地方,都不是說外省人會被排擠,就連不同州府縣的人,都都很難到隔壁地方做營生。從官府到地保,從軍隊到百姓,對外人敵意都很重。”

  張延齡皺眉道:“來都來了,還沒開始就輕言放棄嗎?”

  秦昭道:“沒想到有朝一日,我們徽商會把生意做到晉商的地頭上……山西的礦確實不錯,這里的煤炭從成色到開采難度,比起京郊西山的礦好多了,不過一旦失去官府的庇佑,光靠我們商賈要在這里站穩腳跟,只怕太過艱難。”

  這話體現出徽商在異地做買賣時的彷徨。

  一邊希望得到張延齡這樣強有力的官員的庇護,卻又不得不面對地方勢力的盤剝和打壓,舉步維艱。

  大概意思是,一旦張延齡把這里勘探出的煤礦交給他們打理,讓他們以市場化的模式運營,最后的結果只會讓他們被地方勢力竊奪投資成果,而他們最后是既虧錢又虧人,甚至未必能安全走出大同府。

  張延齡點頭道:“可惜啊,王威寧不在大同為總制,而是在延綏。如果他在的話,或許你們就能安心許多。”

  秦昭道:“當官的總有離開的那一日,而地方勢力卻盤踞千年而不散,除非有大的變故,否則這里的生意很難做。”

  就差說,這次的生意我們就不插手了,讓您以朝廷的名義在這里開礦吧。

  如果說京郊西山那里,還算是天子腳下,能通過皇帝的威權讓地方勢力不敢妄動,到了山西這地界,就屬于皇權夠不著的地方,只有地方勢力才能扎根……我們徽商審時度勢,明知道這里能賺錢,卻不敢投資經營……除非你能給我們留下來的理由。

  張延齡跟秦昭談過后,當晚就見了柴蒙。

  柴蒙倒顯得悠閑自在。

  雖然這里不是他的家鄉汾陽,但到了山西地界,很多晉商都來走他的關系,甚至把他當成“欽差大臣”的老師看待,把他抬到一個很高的位置,久而久之便讓他飄飄然,有點兒忘乎所以。

  “柴先生可還適應這里?”

  張延齡笑著問道。

  柴蒙道:“也就去年歲考的時候來過一回,感覺大同府變化很大,與以前截然不同。”

  張延齡笑著點頭。

  以前柴蒙只是個商賈子弟,就算有秀才功名在身,走到哪兒也不可能被人眾星捧月一般對待。

  這次來,即便跟著個沒有實際治理一方權力的張延齡,別人也把他當成祖宗一樣供著,情況自然不同。

  張延齡隨即把眼下遇到的麻煩,尤其是三晉地方勢力的格局,大致跟柴蒙說了。

  柴蒙驚訝地道:“二公子從未在山西生活過,卻怎么對這里的情況了如指掌?這晉地……就是這樣,做買賣的人都不愿意跟外人接觸!當官的倒是被人巴結著,但他們多無法干涉地方事務,外來勢力很難把觸手伸進來。”

  張延齡道:“那以前,前來履職的流官,又是如何從地方上攫取錢財的?”

  “多是等著別人孝敬。”

  柴蒙仔細想了想,說道,“有權有勢,自然就會有人送好處。官員想把自己那套營商的班底帶過來,很難行得通。再說,朝廷不也在嚴查官員暗地里經商之事?哦,當然貴府的情況,與別家不同。”

  張延齡笑著問道:“哪里不同了?”

  柴蒙道:“您是為朝廷做買賣,賺取的銀子多半送入內庫了,不管干啥陛下都同意。再說,別人想仿照您的模式,也學不來!”

  張延齡道:“那柴先生認為,如果我在山西,以京師周邊的模式做營生,是否具備可行性?”

  “這個……”

  柴蒙大致思忖后,搖頭道,“難!就像晉地的商賈沒法去徽州做買賣一樣……如今北方的商賈基本做的是北方的買賣,南方的商賈做的是南方的買賣,如果非要遠走他鄉,基本上只能在兩京之地,或者在九州通衢之類的大城市。越小的地方,越偏遠的地方……地方保護主義就越嚴重,生意也越難做。”

  “嗯。”

  張延齡點了點頭,表示同意柴蒙的說法。

  柴蒙道:“在下不想攻擊自己的家鄉人,這種保守的情況其實放到任何地方都一樣。哪怕是在兩京之地做買賣,格局也基本被權力壟斷,就好像……您這樣的權貴,只要一發話,就可以把人趕出某個行當。其實……唉,當在下什么都沒說。”

  “無妨。”

  張延齡豎起右手,道,“我也知道,隨著張家生意網絡的擴張,基本壟斷了一方經濟,我沒資格去抨擊別人。但問題是,這不是個好現象,地方保護主義會導致商品經濟發展不下去,老百姓富裕不起來。”

  “呵呵。”

  柴蒙只能搖頭苦笑。

  柴蒙也在想,你們張家現在不但把京師買賣給壟斷,就連南京的買賣也開始插手,更別說是能行天下的官鹽、官茶等買賣,現在沒有你家的庇護,別人想在各地做那些營生都很困難,畢竟地方官都怕觸怒皇帝丟官去職不是?

  張延齡道:“看似蠻橫無禮,但我就是要把生意做到大明各地,讓商賈只要在規矩之下,都有資格經商,而無須考慮地方勢力同意與否。”

  “這……”

  柴蒙道,“能行得通嗎?那不是……張家生意做得越大,在官府保護下,能夠觸及到的地方和領域就越多,甚至……各行各業都會被跟張家有關系的人承攬,小的商賈無處求存?”

  “柴先生,你的見識很不錯嘛。”

  張延齡笑道,“原來你也看到了,地方保護主義,有時候還有一些好處,那就是避免被外人侵占鄉黨的利益?”

  柴蒙一臉慚愧之色:“畢竟府上幾代人都做買賣,也知道做生意的一些訣竅。以前達官顯貴插手地方生意,我們這些家族想抗爭,就會被打壓,甚至還會落罪而下獄……后來……也就習慣了!”

  “嗯。”

  張延齡點頭道,“合理競爭是可以的,地方上多數行業,我不會插手。我要做的,是在這里開礦,同時把我麾下一些生意做過來,比如說琉璃、純堿、布匹印染等,不能因為說別的地方商品便宜,有損本地的利益,就不讓別地的商品流通過來。”

  柴蒙道:“大明不是以農立國嗎?”

  張延齡笑道:“是該更新一下觀念了……如果一直靠農業,而沒有商品流通,那對于務農者來說,也會嚴重打擊他們生產的積極性。

  “市場的活躍,商品的流通,會讓人的生活品質顯著提高,想想只要有錢,就能買到便宜耐用的布料,買到很多以前買不到的日用品,誰不希望過那種好日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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