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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三十二章 拆東墻補西墻

  一頓飯張巒吃得怏怏不樂。

  出宮時,他讓幾個太監把“行動不便”的大兒子用軟轎抬出宮去,先行送回家,而他則慢悠悠跟在后面,名義上是認真聽取李榮跟他講述當下西北的情況,其實卻是左耳進右耳出,一邊走一邊在那兒神游天外。

  “……先生認為,應當降旨喝斥王越,讓其收攏麾下人馬返回城塞好呢,還是說只是申飭警告一下,讓其暫時屯軍于河套之地?又或是言辭更輕一些,讓他注意一下自己的所作所為?”

  李榮以為張巒天賦異稟,早就把相關內容了然于心,其實張巒壓根兒就沒聽進去。

  見張巒半天沒反應,李榮扯了扯張巒衣袖。

  張巒這才如夢初醒,蹙眉問道:“這其中有區別嗎?”

  李榮很驚訝,心說,我這兒叭叭講了半天,你連區別都沒聽出來?

  李榮趕緊道:“陛下對王越的擅自行動非常著惱,但又不知西北具體是什么情況……現在就看張先生如何決斷了!”

  “哦,陛下不是說要先問問吾兒延齡的意見么?怎么延齡從大同回信了?”張巒問道。

  “并未有新消息傳回。”

  李榮搖頭道,“信使已出發六天了,二公子的書信應該正在來京的路上。”

  張巒搖頭道:“既然是這樣,不如還是等等再說吧。”

  李榮瞬間感受到什么叫“在其位不謀其政”。

  此前張巒在皇帝面前說得好好的,要主動替皇帝分擔朝務,結果剛面圣結束,就又開始裝死?

  張巒道:“我不是說不管事,這不還肩負糧草和鹽稅調配之責么?對于這個……我應該能勝任吧,畢竟之前我在戶部還有些人脈,可以走動一下。”

  李榮搖頭苦笑:“您都不在戶部任職了,現在還能調遣得動戶部中人?這兵部的職司,跟戶部到底有所不同。”

  “也對。”

  張巒琢磨了一下,道,“不過我不還掛職內閣么?好歹還是翰林院掌院學士……這樣吧,我試著去戶部衙門走走看看,如果他們不聽,再另說。”

  李榮道:“您老先莫要忙著去戶部,我想問問,王越在延綏請求朝廷調撥三十萬石糧食以備戰事,不知這批糧食從何處調運?”

  “這個……”

  “還有,宣府、大同和延綏、甘肅等軍鎮,請求朝廷調撥過冬軍餉七十萬兩,這個支出又該從哪里撥付?”

  李榮繼續問道。

  張巒皺眉不已,問道:“現在就得給出具體方案么?不是應該從戶部支出嗎?”

  李榮道:“但目前的情況是,戶部庫存也很緊張……話說治河可花費不少呢。”

  “不對吧!”

  張巒眉頭緊鎖,問道:“黃河改道工程消耗的錢糧,不都是李尚書和吾兒延齡籌措的嗎?朝廷出過銀子?我怎么不記得了?”

  “沒出嗎?”

  李榮一臉驚訝地道,“可是朝中大臣,在朝會上可一直跟陛下強調,說是黃河改道靡費錢財,不合時宜,還說目前黃河故道起碼還能再用五十年,說黃河貿然改道后會令周邊地區氣象發生巨變,嚴重影響沿途百姓農田灌溉,黃河和淮河在各自下游合流,會引發更大規模的水患。”

  張巒一陣無語,隨即問道,“這也是陛下擔心所在么?”

  李榮點頭道:“正是。”

  張巒面色不善,道:“難怪,陛下比以往看上去憔悴多了……哼,那群文官到底在干什么?淮河改道,地方上出了部分錢糧不假,但戶部卻一文錢都沒劃撥,而且黃河改道是經過工部官員多番論證過的,越早實施越好,成化時就已多番提出……感情我張家出錢出力,還成了過錯?”

  李榮道:“或許在朝臣看來,地方上出銀子,也是朝廷的錢。”

  “屁話!”

  張巒氣急敗壞地道,“地方上一共才出了多少?跟我張家相比,簡直是九牛一毛!哼,連黃河改道這種事,他們都要搬弄是非,難以想象在西北問題上,那些文官得糾纏成何等模樣!”

  李榮點頭道:“您老知道就好。”

  張巒道:“本來我還在想,西北軍餉又得我親自去籌集,但現在看起來,朝廷收了稅,就得做事,不然銀子存在那兒等著發霉嗎?

  “誰說我一個兵部侍郎,就不能從戶部調撥錢糧的?朝廷的錢糧留著做什么的?最重要的目的,不就是保證大明軍隊不亂么?”

  李榮問道:“那您老想好如何調配了?有些流程……就怕走不下去!從太倉調撥錢糧,手續可繁瑣得緊。”

  張巒心頭涌上來一股火氣,喝道:“我調就調了,看他們能把我怎么著!大不了這官,我不當了!”

  做官許久,張巒實在不知道自己有哪方面的特長。

  因為在兵部沒有做出任何成績,所以在張巒的思維中,或許自己只能在籌募軍餉這件事上能有所建樹,給女婿和兒子分擔壓力。

  所以他毫不猶豫就把太倉調糧這件事給承攬下來。

  至于如何向王越施壓,讓其能聽從皇帝的號令,按既定作戰方略執行,他卻完全不在意。

  之后一段日子,張巒都在戶部衙門和太倉之間奔走……然后他赫然發現,自己根本無法調動那群京官大佬。

  徐瓊聽說他奔波多日徒勞無功,也很著急,恨不能親自上陣。

  這天張巒剛從戶部衙門出來,就見到徐瓊的轎子在他身前停了下來,二人相見后多有感慨。

  曾經不起眼的兩個人,一個在南京翰林院混日子,一個在京師國子監當監生,一扭臉二人都入了閣,但現在因為有徐溥和劉健兩座大山壓著,導致二人在各自的仕途上都顯得有些不順心,但互相間都羨慕對方。

  “時庸,你怎么來了?”

  張巒道,“莫不是內閣有事差遣你來辦?”

  “沒有!”

  徐瓊回道:“我只是聽說來瞻你在此……特意前來看看……不知你籌謀之事可有著落?”

  “走,咱們找個僻靜的地方說話。”

  張巒面帶回避之色,隨口說道。

  徐瓊心想,怎么還要找個僻靜的地方才能說話?

  這是要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么?

  隨后徐瓊沒有乘坐轎子,跟著張巒一路向南走,來到了東江米巷。

  出了街口向東,沒等走上幾步,徐瓊便指著一處道:“那里有個官所,我與里面的管事很熟悉,進去敘話最為合適!”

  張巒問道:“不知是何人?”

  徐瓊搖頭:“你不認識。”

  張巒頗為尷尬,心想我果然不是當官的料,這混官場的資歷和人脈,比之眼前這位大名鼎鼎的徐公還是有差距。

  二人進到官所內。

  徐瓊跟迎出來的管事說了幾句,然后就被安排到跨院內的雅舍,很快就有下人送上茶水。

  張巒四下打量一番,問道:“這官所是做什么的?”

  “來瞻,你在官場應酬不多,這里我得跟你細說一番……你也知道,六部重臣都在左近有院子,一則距離官衙近一些,中午可以有個休息的地方,二則方便入宮出席朝會。因為官員聚集,這里就有了一些供特定人群商議事情之所。”

  徐瓊耐心解釋,“此地名義上是官所,但其實就是某一個圈層的人聚攏談話之地!要是平時你來,或能見到一些可以為你所用的人才。”

  張巒問道:“那咱進來時為何沒見到旁人?”

  徐瓊道:“如今都還沒散班呢!話說,散班后官員不得找個地方喝喝茶,了解一下京師的情況?你平時就是太懶散了,根本不關注這些情況。”

  “呵呵。”

  張巒搖頭苦笑。

  徐瓊隨即指了指桌上的茶水,道:“自便就好。前些日子我剛把院子遷到左近,你有閑暇可前去拜訪。”

  張巒點點頭,心里卻在想,當上閣老后待遇果然不同,你丫連新宅院都有了?

  說起來,我這個國丈所得宅子,都是別人贈與,沒有一處是我自己購買的,也不知徐瓊是什么狀況。

  喝過茶,徐瓊開始問詢張巒目前遇到的麻煩。

  張巒道:“以前我覺得自己本事很大,只要肯用心,隨時都能把西北軍餉籌募出來……此前鹽稅改革我輕易就給完成了,往各地調運東西也不費吹灰之力,就連治河我都有自己的一套,就以為自己無所不能。

  “可當李孜省和吾兒延齡不在京城時,我才發現……自己其實什么都不是!”

  “來瞻,你怎能妄自菲薄?”徐瓊道,“你的身份和地位,以及跟陛下的親近關系,是他人望塵莫及的。”

  張巒苦笑道:“所以說,我成就的一切,都是靠國丈這層身份?”

  徐瓊聽到這里很著急。

  我是靠你張來瞻上位的,等于說在大事上,我得聽你的。

  結果你這里卻陷入自我懷疑的癥結,那我該擺在如何立場上去處置事情?

  你這主心骨,怎能先自亂陣腳呢?

  徐瓊道:“我通過關系,想辦法給你籌集錢糧。”

  張巒好奇地問道:“可是我聽說,內閣中多是劉健對接戶部事務,他們有意阻隔我跟戶部的聯系,或有意看我在此事上吃癟!你這么出來幫我,不怕被他們杯葛……”

  “唉!”

  徐瓊嘆息道,“或許是我長期待在南館閣的原因,并不受如今翰林院同僚待見,即便入了閣也沒人給我好臉色看。”

  張巒點點頭,好像明白了什么。

  現在已經不是徐瓊敢不敢幫他的問題,是徐瓊無論幫忙與否,都不會受徐溥等人待見。

  張巒一向自我感覺良好,但翰林院體系的官員從來都不把他當成“自己人”,少數跟他有些交情的,諸如謝遷等人……也不可能為了保持跟他的良好關系,而開罪本來的翰林院同僚。

  徐瓊倒是翰林出身,不過因為他在南京待的時間過長,跟京城翰林院官員幾乎沒什么交集,再加上是張巒推薦他入閣,導致徐瓊現在也被排擠。

  徐瓊道:“戶部早做了今年冬天九邊各處錢糧調度預算,據我所知,他們有意縮減開支……大致意思是,陛下已將頭些年積欠的軍餉都發下去了,將士們手頭寬裕,朝廷再拖欠個兩年也沒有關系。”

  張巒皺眉不已,道:“朝廷支付九邊拖欠軍餉,除了靠我改革鹽稅所得外,再就是我和延齡籌募出的錢糧,為朝廷節省了大筆開支!現在他們又想拖欠?那不等于是把本來用在西北的錢糧,暫時給克扣了下來?等拖欠幾年,再讓我從別的地方湊?”

  “可能……是有這層意思在內吧。”

  徐瓊謹慎地道。

  張巒一時間頗為無語。

  感情我在那邊補窟窿,而文臣卻在朝中給我挖窟窿?

  怪不得我跟你們討要的并非治河經費,僅僅是為九邊將士籌募軍餉,還有就是為西北備戰籌募一批錢糧,就被你們冷遇?

  徐瓊道:“朝廷過了很多年的緊日子,好不容易今年手頭寬松些,又因為補發多年積欠的軍餉和官員俸祿,導致一次開銷過大,令太倉的錢糧儲備嚴重下降。”

  “降不降的,我不管。”

  張巒恨聲道,“該是西北的,一分一毫都不能少。今年各處并沒有大的災情報上來,只是有少部分地方遭災,但都沒到傷筋動骨的地步。隨著秋收結束,錢糧馬上要接連運送到京城來,這個時候調撥,還能節省一筆調運和貯存的費用。”

  “沒用的。”

  徐瓊搖頭道,“他們不會賣你我面子。”

  張巒皺眉道:“既如此,你來找我的目的是什么?只是為了訴苦么?”

  徐瓊往四下看了看,這才湊過去問道:“來瞻,我且問你,南方修造河道的錢糧,是如何湊齊的?據說秋收后一次就調撥到位,攏共給付的錢糧得有個四五百萬兩白銀之巨。”

  張巒道:“你是懷疑我把銀子都用在黃河改道工程上了?我那里有詳細的清單……李孜省捐獻出的錢糧價值不下五十萬兩,初期我籌募的也有十萬兩,地方上則拿出二十萬兩銀子……剩下的,都是延齡籌集出來的,大概有個七八十萬兩白銀的樣子。”

  徐瓊皺眉道:“那就是說,加上人力,治河開支超過白銀二百萬兩之巨?”

  張巒搖頭道:“這是最理想的狀況!這么說吧,因為來年開春黃河流域將面臨一場大水災,目前調動的錢糧是為了加速修河進程,爭取來年黃河大水到來時可以有新舊兩條河道進行分流……如此新河道的河堤未必需要一次修得太高。”

  徐瓊道:“不能調回來一些?兩年修好便可!西北目前所缺也不過是價值四五十萬兩白銀的錢糧。”

  “這……”

  張巒皺眉道,“讓我拆東墻補西墻?”

  徐瓊嘆道:“我知道,調撥出去的錢糧,一時想拉回來不容易。不過眼下朝廷的確是……缺錢得緊。”

  張巒道:“我已經在努力想辦法了……另外我已跟吾兒延齡致信求教,估計這兩天就會有回信。”

  徐瓊皺眉道:“你我都湊不出銀子,沒法幫陛下解決麻煩,還指望延齡?他是有些本事,但銀子這東西,憑空可是變不出來的。”

  “變不出來嗎?”

  張巒苦笑道,“可我怎么覺得,延齡真能變出銀子來!要不然之前的治河經費是從哪兒來的?朝廷到現在,除了地方出了部分治河款項外,可是一文錢都沒調,這是關系黃河改道的大事啊!”

  徐瓊想了想,問道:“五十萬兩軍餉,延齡能調出來?”

  張巒道:“總得問問吧。其實陛下那邊已跟我打過招呼,雖然最近宮里的織布生意,沒賺到多少銀子,但通過西山礦稅等,大概在入冬前還能湊個十五萬兩白銀出來,回頭就調去西北!順帶還能把西北將士的軍服問題給解決一下。”

  徐瓊好奇地問道:“去年不是已經送了一大批布料去西北么?”

  “哦,這不今年又有新的了?”

  張巒笑道,“宮里每年都有出產,布匹這東西,許多時候都是可以當錢花的,必要時軍戶可以拿去換錢。”

  徐瓊感慨道:“以往內府都是從戶部調錢糧,如今卻反哺朝廷,這真是……與以前大為不同。”

  張巒道:“我在想,通過關系,找到相熟的人……或者是找李孜省在京城的人,再給湊個五萬兩,剩下三十萬兩,讓延齡自行解決!”

  徐瓊震驚地道:“這可是為西北籌措軍餉,你不打算從戶部調運了?”

  “都不給我,我能怎么著?”

  張巒懊惱地道,“真是人走茶涼,我在戶部時,多少都給我點兒面子,走到哪兒我都能應付自如。

  “現在……都把我當成瘟神!好像誰都知道我是去要錢的,一個個都推諉!我有骨氣,大不了自己湊,實在湊不出,讓陛下和延齡煩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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