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永在張延齡引介下,被調往延綏任總兵官,協同王越完成后續進兵計劃。
與此同時,被調去延綏的還有王越和張延齡在京師訓練出的四千新軍將士。
加上留守京師作為火種正在訓練新兵的兩千老卒,以及張延齡麾下留在大同的一千護衛人馬,基本上朱祐樘登基后訓練出且裝備新式武器的新軍已全都用上了,大戰隨時都可以開啟。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而東風就是糧草到位。
秋糧入庫后,朝廷并沒有調撥錢糧往西北,打算讓西北將士熬一熬,過一個苦冬。
畢竟朝廷剛把過去幾年積欠的軍餉發放到位,甚至連朝中大臣都沒想到,皇帝通過鹽稅改革后得到龐大稅款,會如此大方一次就給西北將士發放那么多。
明明可以拖延個幾年,慢慢把銀子發放下去,方便各級官員上下其手,通過耗羨等方式,克扣部分錢糧,讓過手的官將雨露均沾。
皇帝非要一次發放,且還不是通過朝廷軍政體系逐級發放,而是直接派人去西北,對照服役的將士名單,又經過巡察御史現場監督,一步發放到位。
在朝中大臣看來,我們的俸祿積欠是通過折色等方式發放,到手的時間比起宣大和三邊將士還要晚,憑什么才過幾個月西北將士就又能拿到軍餉?
大明朝廷拖欠軍餉又不是近年來才有的事,完全可以拿朝廷府庫存糧少,資金壓力大,各地災情頻發,且還有黃河改道工程耗費巨大作為借口,讓西北將士勒緊褲腰帶過過苦日子。
文官的不配合,導致西北要打一場仗,還得張延齡自己想辦法去湊軍餉。
并不是說給他自己湊,而是給王越湊。
王越除了跟朝廷訴苦,不斷討要錢糧,還在延綏施行更為嚴格的財稅征繳制度,而王越好像完全不留后路一般,把本來應該用來加固城關要隘的錢糧調度出來,作為出征草原的資金使用。
將士們需要自備一定口糧,再就是催促朝廷調撥,還有就是去信跟張延齡叫苦……王越也知道,現在能解決他出征后錢糧補給的,就是滯留大同的張延齡。
并不是說王越認為張延齡能憑空變出銀子或是糧食來,也不以為張延齡能在短時間內讓大同的煤礦出現收益……他知道的是張延齡帶了很多商賈去大同。
王越認為,張延齡肯定會像之前出售西山煤礦的承包權一般,在山西來一次故技重施。
以山西遍地煤礦的情況來看,張延齡此舉很可能會積累下過百萬兩銀子的收入。
會哭的孩子才有奶吃,王越不斷跟張延齡游說,表明他準備以八千精銳加上一萬民夫出征,把最初規劃的六千人數字直接提升到三倍。
開銷增加近兩倍。
雖然后勤補給人員的消耗更少,諸如不裝備武器彈藥……但后勤人員多了,吃飯的人相應也多了,還得給運送錢糧物資的牲口準備飼料……
王越就像獅子大開口一般,請求張延齡調撥的錢糧價值九十萬兩白銀左右。
而本身朝廷能調給王越的其實也就二十萬兩銀子不到,加上他在三邊籌集的銀子不會超過三十萬兩。
等于說還有六十萬兩銀子的缺口,等著張延齡填補。
張延齡就差直接給王越甩三個字……不要臉!
為了打勝仗,王越最初不斷在他面前表態,說區區一兩千人就能打勝仗,可到了西北之后馬上就變卦,或是以為朝廷離開他不行,非得讓朝廷增加錢糧調派。
雖然從執行層面講,王越為手下將士爭取更多的物資補給,也是為接下來的戰事有更大的勝算,也算情理中事,但此舉明顯超出朝廷的承擔能力。
消息傳回京師,張巒在家中看到李榮遞來的王越討要錢糧的奏疏,也不慣著,直接痛罵道:“如此厚顏無恥之人,世間罕有!”
李榮聽到后,搖頭道:“莫非這就是世人所說的,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張巒問道:“陛下是何態度?”
李榮嘆息道:“陛下還能怎樣?即便……最初定下的六十萬兩,您這邊不是說……也很難嗎?現在陡然增加到九十萬兩……就更加難以實現了……必須得想辦法啊!”
“臥槽!”
張巒皺眉,“什么六十萬兩?那是給九邊各處準備的軍餉,可不是給延綏一地的!現在王威寧要九十萬兩來打仗!如果加上其他地方將士的軍餉,需要的資金恐怕得白銀一百三十萬兩上下!”
李榮面色尷尬:“是多了點兒,但有什么辦法?”
張巒道:“他不行,自會有別人行!”
“您的意思,把王侍郎給召回來?”
李榮很納悶兒。
當初舉薦王越的人是你,主動替王越湊軍餉的人也是你,現在就因為王越獅子大開口,你就打算將其當成棄子?
張巒一臉怒容:“明明答應只供給六千人馬的糧草,這已是極限了,他到底想作甚?”
李榮道:“陛下怕的就是接下來的戰事若不能取勝,最后賴是朝廷沒有調給足夠的錢糧和人馬,不承認是他的過錯!”
“沒那么大的腦袋,就別戴那么大的帽子!”
張巒道,“無端地讓人笑話!”
李榮問道:“那……國丈爺究竟是怎么個意思?到底是籌措銀子,還是說駁回王侍郎所請,讓他維持原本的計劃?還有……索性把他調回京城來?如今朝野議論紛紛,說王侍郎到延綏后,有點兒撒歡的意思,怕是沒人能約束!”
張巒嘀咕道:“之前不是說讓吾兒能管得了他嗎?怎么也失控了?”
“張先生,您說什么?”
李榮聽了個大概,卻故作不懂。
張巒道:“沒什么,得跟陛下說,他要的錢糧數目太多,朝廷不可能給!如果今年不能打,就讓他退兵!
“又不是說非得今年一戰定勝負,現在朝廷不正在等韃靼人給回信嗎?如果韃靼人來朝見,接受歸附的條件,或許這一仗還不用打了呢!”
李榮再問:“可咱家為何聽說,如今徐閣老正在找人聯名請奏,讓陛下出兵教訓一下韃靼人……”
“是有這么回事。”
張巒道,“韃靼人狼子野心不可信,我主張先給他們點兒教訓,這樣他們就算歸附,也更有誠意一些。”
李榮臉上呈現出喜色:“如此便說得通了,讓王侍郎在西北適當打一仗,開銷定在二十萬兩白銀左右,只要能取勝,給韃靼人一些教訓,讓其誠心來歸附,那一切就定下來。未必需要大舉出兵!”
張巒道:“如果真是這樣,用得了二十萬兩銀子?給他五萬兩就不錯了。”
李榮面色尷尬:“總得顧全一下前線將士的軍心士氣……這些本來就該發的。”
“那這樣……”
張巒道,“李公公先請回,我這里斟酌一份奏疏,這兩日就呈遞上去。”
“會不會來不及?”
李榮提醒道,“從京師調撥錢糧到延綏,最少需要一兩個月,即便現在調過去……也臨近年關了!”
張巒道:“王威寧擁兵自重,故意跟朝廷談價碼,我能怎么著?不打最好!來年開春再戰,免得被他要挾了!”
“是。”
李榮點頭。
皇宮內苑。
李榮跟皇帝奏報張巒的意見。
實際上張巒除了抱怨,也沒給出確切的解決方案,反倒一旁的覃昌聽出些苗頭,道:“陛下,以張國丈之意,是否今年這場仗就先不打了?”
朱祐樘道:“延齡說,王越不會等,一定會在今年開戰。”
“為何?”
覃昌好奇地問道。
“因為……”朱祐樘道,“西北將士都知道,朝廷在對草原用兵之事上,態度游移不定,朕之前表明可以等韃靼人前來歸順,其實也是為表明朕無戀戰之心,可戰可不戰,也可以后再戰。”
覃昌好像明白了什么,道:“陛下態度模棱兩可,王越生怕您會收回出兵的計劃,所以非要趕在今年出兵?”
“嗯。”
朱祐樘點頭,“王越年老了,也不知剩下幾年壽數!再便是今年這樣的機會,以后或許不見得會有!還有就是……他的野心和渴望在那兒擺著,一旦他的心氣不足,將士們也就沒了一鼓作氣的勇氣,還奢談什么平定草原?”
覃昌道:“原來陛下一直未有改變平草原的計劃!但現在王越提出的條件……實在太苛刻了!”
朱祐樘道:“這里不是有延齡的一份上奏么?”
覃昌看到皇帝案頭上的確擺著張延齡的密奏。
但里面究竟是什么內容,連覃昌這個司禮監掌印太監都不知道。
這更像是一份由朱祐樘和張延齡秘密商定的平蠻策……這份計劃機密到朝堂上下任何人都不知,甚至連王越這個執行者都只知道表面的計劃,至于深層次的內容,恐怕只有當事的兩位才清楚。
“威寧海之戰,過去幾年了?”朱祐樘問道。
李榮道:“八年了。”
朱祐樘點頭道:“是啊,已經是八年前的事情。延齡說,他準備親自到威寧海去看看!朕也有此打算。”
朱永帶著本部人馬,以及從大同臨時抽調的三千精銳,以及后續從京師派來的四千多新軍,近萬人,抵達三邊治所延綏。
隨后他只帶了本部人馬和少量新軍,在未精心準備的情況下,直入河套之地。
為的是能盡早跟王越匯兵一處。
除了王越不想被人搶功勞外,朱永也生怕王越把文臣武勛的事一并給做了,不給他這個武將立功機會。
所以朱永在行軍這件事上顯得很急切,而手下那群將士被他折騰得不輕。
本來行軍期限已經非常趕,結果他還比預期早了近十天時間抵達。
當朱永統兵跟王越所部于河套腹地會見時,正好是當天臨近黃昏時分,只見遠處的天際線是一片沙漠,由遠及近從戈壁過度到草原,越到近處草叢越茂密,而草原的中心地帶是一個波光粼粼的湖泊,湖泊周邊圍了一圈營帳,再外圍則是柵欄和拒馬。
此時,無數的官兵和民夫正在荒漠與草地交接的地方修筑城墻,顯然今后要以湖泊為中心構筑一個城池。
當朱永到達營地門口時,王越顯得很熱情,親自出來迎接,卻沒有讓他把本部人馬帶進營地內。
“保國公,這一路辛苦了啊。”
王越笑著跟朱永拱手。
二人見禮后,王越帶著朱永巡視了整個營地環境,把幾條剛開鑿好的河溝展現給朱永看。
朱永覺得王越簡直是亂來,因為在這么個缺水的地方,往北四五十里才到黃河岸邊,他不認為這塊地方有什么修筑城池駐兵的價值……更別說修什么河溝,好像沒啥用。
王越道:“這個淡水湖不是憑空來的,本官聽本地人說,這里一到夏汛,會有大批雨水聚攏過來,匯聚成湖。這里跟北方和西邊高原上的荒漠不同,往下挖掘數米就有清泉噴涌出來,即便被韃靼人圍城,也不愁沒有淡水供應。”
朱永好奇地問道:“王軍門,您真打算在此長期駐留嗎?”
“既要經營河套之地,為何不做長期駐留的打算?”
王越笑著道,“從這里出發,半天就可以抵達黃河邊,渡過黃河就將直面韃靼人的部族乃至王庭……以后從此進發草原,會近許多。”
朱永道:“但韃靼人來襲也會更便利些。這里很難維持農耕,只怕糧食、物資等,都得從榆林衛等處調過來,費時費力。”
“你這么說,就沒有遠見了!”
王越笑道,“平定了草原,這里就是大明腹地,相比于草原上駐軍,把都督府或衛所設在此處,總比從寧夏、延綏等地調兵更近些吧?難道征服了草原,還要把河套之地放棄?若如此,草原遲早會更換別的主人,要不了多久就會再次成為朝廷的隱患。”
聽到這里,朱永明白了一些事。
好像王越到了這兒后,出兵草原已是板上釘釘的事情,現在想的已不是如何征服韃靼人,而是在征服后,如何安頓軍民,并對草原長期施行有效的統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