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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三十七章 武臣如敵國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河套平原腹地,隨著太陽慢慢落入西邊的地平線,氣溫明顯降低。

  王越緊了緊身上的棉服,沖著朱永自我解嘲地一笑:“年紀大了,些許風霜都受不了,就這樣都感覺寒冷,放以前根本就不叫事兒……”

  見朱永一副感同身受的神色,王越點了點頭,繼續道:“本官設想過,位于黃河‘幾’字形東西和南北的蒙古部落估計有好幾十個,需在此設都督府進行治理,而過黃河往東直至大青山一線,則需在威寧海子和貓兒莊之地設都督府管轄。

  “如果要對整個草原進行有效統治,就得在神山以南,也就是在歸化附近設都督府,那地方地勢平坦,一直為韃靼人核心所系。如果能在該地修筑城池,甚至可以在周邊發展農耕,減輕朝廷調撥錢糧的困擾。”

  朱永好奇地問道:“所以王軍門您認為,其實征服草原不難,如何長久治理才是重中之重,是這層意思吧?”

  “可以這么說。”

  王越笑著點頭,“朝中人都以為我瘋了!非要帶兵進河套,但他們看不到長遠的地方!最近幾年,韃靼人已不在河套住牧,這得益于成化年間接連的搜套成功,也得益于先皇時跟韃靼人屢次戰事皆都獲勝,迫使韃靼人不得不把觸角縮回了陰山南北地區,不敢越黃河一步。

  “若朝廷主動放棄河套之地,以此處水草之豐茂,要不了多久韃靼人就會興盛。屆時大明與韃靼攻守易勢,九邊要地將永無寧日。”

  朱永心說,意思是目前大明的安寧全都歸功于你唄?

  不過好像……也有我的事。

  朱永想到這里,心中不由涌現強烈的自豪感。

  大明成化年間對草原連戰連勝,可說是一改之前數十年的頹勢,實為明朝中葉軍事最為興盛的時代,把韃靼人打得節節敗退,甚至連其長久經營的河套之地都干脆放棄了。

  大明三邊之地的延綏鎮,就是為了防止韃靼人從河套之地進犯陜西和山西所設。

  河套地區被韃靼人放棄,意味著大明過去十幾年,在三邊防備上可說是自土木堡之變后壓力最輕的時期。

  王越道:“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我在時,可保大明邊境無虞,誰敢保證我故去后,韃靼人還能安分守己呢?絕不可心存婦人之仁!

  “本來我這里勢單力孤,沒辦法更進一步,幸好保國公你來了,還帶來了之前我親手訓練、足可橫掃天下的新軍,現在我終于可以大展拳腳。我打算半個月后,領兵正式渡過黃河,尋找韃靼主力決戰。”

  “問題是……隨著天氣越來越寒冷,黃河南北隨時都會下雪,到時環境會變得越發惡劣。”朱永提出異議,“何不等明年開春后再行動?”

  王越笑道:“正因為寒冬出兵,不良于行,韃靼人才不會提防。記得幾年前的威寧海一戰嗎?就是年初,我等也是冒著風雪而進,何其快哉?”

  朱永心說,你不提這個還好,提到這個我就生氣。

  威寧海之戰,你把我放出去當誘餌,讓韃靼人以為我們在南線進攻,結果你自己帶著人馬晝伏夜出潛伏到了威寧海附近,一擊必殺,立下赫赫戰功,而我則顆粒無收!

  你現在還好意思拿這個當例子?

  “保國公,你功勛卓著,如今已是世襲罔替的國公,何必跟我這個被奪爵的糟老頭子一般見識呢?”

  王越好像能讀懂朱永的內心一般,苦著臉道,“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你是不明白,鄙人如今對建功立業有多迫切……我相信,保國公你也有在朝中證明自己,成為武勛第一人的打算,對吧?”

  朱永鄭重地道:“王軍門,不是末將不聽從您的號令,實在是……如今朝中對您的非議實在太多了,且寒冬季節真的不是出征草原的好時機。就說火器吧……入冬后,總會有這樣那樣的毛病,不如等開春后……”

  王越笑著擺擺手,打斷朱永的話:“火器嘛,寒冷干燥的氣候條件下最能發揮其威力,總不能等開春或是入夏后,陰雨連綿時再打仗吧?那時火藥受潮,連發射都困難,遑論殺敵?現在正是時候!

  “就算天有不測風云,天空落下來的也只會是雪,對火藥的儲存和運輸乃至使用影響不大!何況到來年,你知曉會出現如何狀況?朝廷是否還會同意我們出兵?既然優點比缺點多,為什么我們不試試呢?”

  朱永心想,后面這句才是重點吧?

  王越道:“隨我到大帳中,把我最近這些日子所列計劃,與你一并觀覽!就此正式確定作戰方略……

  “我們先出兵,再跟朝廷請旨,否則在那些文官的攛掇下,不知會出現如何狀況!如果每一道命令都得等朝廷來下,真不知要等到幾時才能有所建樹!”

  朱永跟王越見過面后,深切地感受到了王越有多瘋狂。

  半個時辰后,朱永從營地出來,就見到正指揮本部人馬和新軍官兵扎營的兒子朱暉。

  “父親,如何了?今晚要跟王大人合兵一處嗎?”朱暉迎上前來問道。

  “不用。”

  朱永擺手道,“咱還是單獨建營!傳令下去,先在此休整三日,等待后續兵馬到達,然后揮兵北上。”

  “可北邊就是黃河了啊。”

  朱暉頗為意外。

  剛來就要走?

  還是向北進兵?

  朱永沒在人前與兒子說太多,等待大營矗立起來后,直接把兒子叫到帥帳內,這才把自己的擔憂說出來。

  朱永道:“我本以為陛下已操之過急,未曾想,到這里來,才感受到那王世昌有多不可一世,就差把目中無人寫在臉上了。似乎韃靼人在其眼中,根本就不值一提。”

  朱暉點頭:“完全可以理解。想前朝時,王侍郎跟韃靼人交戰幾乎是連戰連捷,且過去這些年,他或許以為韃靼人還是曾經一盤散沙的模樣。且人老后,總喜歡回憶,把以前的風光當成是必然。”

  “吾兒,這點你看得倒是很透徹。”朱永感慨道,“王世昌正是把自己活在過去!雖然距離他離開西北沒幾年,但如今韃靼內部已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恐怕早已不是他印象中那般軟弱可欺!”

  朱暉道:“我們帶來的人馬不多,如果就此北上,是不是會受制于人?跟威寧海一戰時的情況相仿,把我們調去側翼?而他自己帶兵在正面拼殺?”

  朱永搖頭:“目前不好說,等我先跟鎮守中官見過后再確定計劃。如今鎮守中官還在寧夏鎮督辦糧草,并不在此,得等上兩日才能見到曹公公。”

  “好。”

  朱暉道,“其實兒可以先去寧夏拜會,也不是不行。”

  “你別去了!”

  朱永道,“我算是看出來了,現在王世昌防備我們,如同防備朝中那幫反對他的文官一般,在他眼中,已經沒有誰是盟友了!”

  朱暉道:“啥?他對我們都不信任,那我們還眼巴巴跑來相助于他?”

  朱永嘆息道:“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畢竟我們也有軍功的需求,總不能把進兵草原的功勞全歸他一人之身吧?

  “如今有新軍強大的戰力作為后盾,還有張氏一門的雄厚財力為支撐,陛下又如此推崇平定草原的功績,我們必須做點兒什么才能鞏固地位!這也算是為朝中的勛臣揚名吧!”

  朱暉點頭:“沒錯,我們朱家必須要爭做大明武臣第一家,不然別人總譏諷我們不配獲得公爵的爵位。

  “如今大軍在外,王侍郎不倚仗我們,還能靠誰?張小國舅嗎?張家人,在籌措錢糧上是很強,但治軍嘛,至今未見任何成績。

  “看起來,大明出兵非得從河套之地而出,那張小國舅到現在也沒打算過來匯合,似乎想抽身事外?”

  “唉!”

  朱永道,“我在想,張家小國舅麾下也有一千新軍,如果再從大同鎮抽調個幾千人馬,直接自鎮羌堡、拒墻堡一線出兵草原,直插威寧海,也不是沒有可能!”

  王越面對朝廷接二連三下達讓他從河套地區退兵的命令,竟置若罔聞,恐怕早已經做好未經請戰就直接出兵的打算。

  雖然之前頻頻以缺少錢糧為借口跟朝廷叫苦,但以王越的自負,應該是做好了隨時出兵的準備,只要讓他帶兵進草原,莫說沒有足夠的糧草,就算只給他一千人馬,他只需沿途搶掠,以戰養戰,也能在韃靼人的腹地殺他個七進七出。

  這也是為何一直到現在,身在大同的張延齡都一直晾著王越的根本原因。

  張延齡在大同也做了兩手準備。

  在外人面前擺出的姿態,就是不斷地開礦,開廠,大張旗鼓要謀取錢財……但其實他要做的是“害命”,從大同鎮出兵,直搗黃龍。

  王越那一路為明,他這一路為暗。

  莫說韃靼人想不到,就連朝中人也不會料到,張延齡區區一個外戚,甚至連武勛都還不是,只是在都督府內掛了個都督僉事的職務,還有個錦衣衛指揮使的虛職,就敢領軍直入草原,且還要作為主力存在。

  為了保證一切順利實施,張延齡這邊配備了大批新式火器。

  燧發槍乃王越所部新軍標配,而到了他這里,裝備的已經是后膛發射的新式制式步槍,接近于后世大名鼎鼎的M1886。

  對張延齡來說,要完成起爆藥的制備并不難,精通化學,在這年頭屬于一種另類的技能,且他發現醫學跟軍工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他要制造出一兩把樣品不難,難的是如何將復雜的機械結構經精細化處理后,在沒有機床加工的情況下規模化制造,難比登天。

  還得保證子彈、起爆藥和無煙火藥等制備……

  以目前掌握的技術和戰前緊迫的時效性,很多時候只能靠大明工匠“手搓”。

  他不得不佩服大明這幫擅長制造火器的軍械廠老手,只要給他們合格的鋼材,他們真就是靠兩只手和簡單的工具,在一段時間內打造出精細度非常高的機械零部件。

  等把這些機械零部件組裝好,再通過簡單機床壓制出的模具,就可以組裝出新式火器。

  只是以目前的生產力,上百個工匠,一個月僅能造出一百多桿新式火器……還要分出不少工匠去壓制和裝配火彈,這就導致人手嚴重不足。

  在張延齡看來,如果在年底前打仗,能有個一千桿新式火槍就算不錯了。

  本來他還計劃制造出加特林機槍,但綜合考慮后,這東西實用性是很高,但對后勤的需求實在太大,真正作戰時可能效果還不如用佛郎機霰彈炮,所以他只能先這計劃擱置,用心先把最牛逼的步槍給造出來,逐漸形成產業化。

  他留在大同,就是為出兵做準備。

  至于開礦……他能做的,就是找出那些相對容易開采的礦脈,暫且不利用商賈的資源,直接靠大同鎮的士兵進行開采,采出的煤炭也不對外銷售,主要用于冶煉鋼鐵,然后就地制造武器。

  京師。

  張玗坐完月子后,重新管理織布工坊。

  作為皇后,她不用自己帶孩子,且因為皇帝的寵愛,此時的她可說是呼風喚雨……也是因為弟弟不在京中,沒人給她找來一些話本,或是有意思的事情做,只能自己找事情做以打發時間。

  管理織布工坊,看著大批布料造出來,能給朝廷帶來大筆收入,轉化成白花花的銀子,在她看來這是很有成就感的事情。

  誰說我這個皇后就要靠男人過活?

  我不想當花瓶!

  我能為這個家帶來大筆收入……

  我們張家人無論男女老幼,都能獨當一面,哪怕我做了皇后,也得給世人展現一下我的本事!

  隨著布料大批產出,京師的織布材料,尤其是棉麻等,價格一再提升,且因為供不應求,導致朝廷不得不商討在各地增加棉麻的種植。

  “穿絲綢衣服不好嗎?”這天金氏入宮來,見到女兒,得知女兒現在面對的窘況,有些不太能理解。

  丈夫一直窩在外面不肯回來,倆兒子一個不見面,一個寧可不見!

  就這么個家,還有個當皇后的女兒不好好養尊處優,天天想著織布?

  你當自己是織女呢?

  張玗道:“入宮之前,我也是這么想的,誰不想穿綢緞衣服?可是母親,咱們家以前,一人有一身綢緞衣服就算不錯了吧?平常人家誰穿得起?就算穿得起,也沒資格穿吧?”

  金氏想了想,問道:“普通人穿不得嗎?就記得當初嫁過來時,嫁妝里有好些綢緞,還有背面呢。”

  張玗道:“母親是想說,自己是大戶人家出身嗎?”

  “臣妾可沒資格決定自己的出身。”

  金氏不耐煩地道,“就想問問,西北的仗幾時能打完?還有壽寧侯……就是你父親,能不能別當官了?回府來可否?”

  這次金氏入宮,明顯有所求。

  她希望家里人都回歸家庭。

  而眼前張家更接近于分崩離析。

  “男人的事情,不好干涉吧?”

  張玗為難道:“母親,咱還是說說織布吧……母親若有閑暇,不妨也學一下,這樣家里人就都有事情做了。”

  “還是不要。”

  金氏搖頭嘆息,“臣妾可沒那本事……或者等小女長大后,讓她學吧。”

  張玗蹙眉道:“母親說什么?怎么聽起來這般見外?”

  金氏不耐煩地道:“就是讓你妹妹學!她現在十歲了,平常在家里也沒個事情做。”

  “不是在讀書嗎?”

  張玗道,“還說將來讓她嫁個好人家呢!”

  金氏道:“學得不怎么樣……再說了,女娃子學那么多作甚?”

  張玗突然發現,不知何時自己與母親已經有了代溝,溝通起來竟然那么困難。

  “母親,如今府上什么都好,不必改變!”張玗道,“父親要做大事,延齡也在做大事,讓他們做去!幫的又不是外人,是你的女婿!現在陛下需要咱們家,咱們就要全力以赴,等以后不需要了,就算想當官,要為陛下效勞,也沒機會了。”

  金氏皺眉道:“沒機會就讓他們回來……”

  張玗堅定地搖頭:“有閑暇,我會跟父親說一聲,讓他通過戶部和兵部的關系,從南方調一批棉麻過來……京城的物價又漲了。棉麻這些都快比織出的布更貴了!”

  金氏黑著臉道:“不說、不說!要說,請皇后娘娘自行找人去說!現在一家人都搭進去,或許真不如在興濟安安生生過日子!”

  張玗道:“母親現在身上珠光寶氣,真想回到以前,家貧如洗?現在要什么有什么,不好嗎?”

  金氏想了想。

  內心一邊追求以前一家人一起過活,天天埋怨丈夫不爭氣的日子,一邊又覺得眼前的榮華富貴很好。

  老想著二者兼得。

  張玗道:“時候不早,女兒這就讓人送母親出宮……我這里有些布料,母親回去時一并帶上吧。”

  “不要了。”

  金氏搖頭道,“家里的布料都快堆成小山了。莫非真是做什么,就拿什么!都往家里搬嗎?”

  張玗擺擺手道:“其他我也沒什么好給的……母親要是覺得家里的布匹太多,就拿去賞賜別人。反正自家的東西,拿回去沒人說什么!就算是賣了換錢,也比堆在倉房里強。”

  金氏道:“用不上還織那么多?”

  張玗道:“誰說用不上?是個人都需要有衣穿,這都冬天了,布料放到市面上,準能賣個好價!

  “母親還是別不知足了,咱們家現在是過上了好日子,但天下大多數人還在挨餓受凍!咱得以天下人的利益為先。”

  “啊?”

  金氏聞言目瞪口呆。

  心里想,聽聽,這說的是人話嗎?

  我自己都顧不來,還顧天下人?

  哼,一家人都快成瘋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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