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已是十月底。
朱祐樘這邊很焦慮,王越擅自出兵之事,讓他心中很不安,尤其他還不像他父親那般可以躲避上朝。
因為每天都要臨朝議事,大臣一有機會就當眾提出三邊地區出現的危機,認為王越出兵河套有多不合規矩,除了攻擊王越為私利而亂國外,剩下就是請求皇帝早些把王越的官職給撤了,順帶收緊九邊軍政大權,讓這個寒冬不發生戰事。
這天朱祐樘又在朝會上受了一肚子氣。
回到乾清宮后,覃昌進言:“陛下,邊鎮有不少地方,紛紛上奏催促今年糧餉……將士們的意見很大,認為朝廷未能及時發餉,影響惡劣,據說有的地方連有官職在身的武將都在賣兒賣女以渡過難關。”
“怎么啥都湊一塊兒了?”
朱祐樘回頭看了一眼,皺眉道:“以前各邊鎮多年欠餉沒發,不也沒這么多意見?在此之前朝廷剛一次性補發了那么多,積欠一掃而空,他們還想怎么樣?難道是說有人貪墨,錢糧沒發放到位?為何非要催得這么緊呢?”
覃昌為難道:“陛下,以往就算有欠餉,畢竟糧開中制在那兒擺著,鹽引變糧是在西北之地進行,錢糧補給方便……而眼下鹽引發放權已全都歸了朝廷,大概西北各處都生出恐慌情緒了吧。”
朱祐樘不滿道:“早就說過,之前糧開中法施行時,西北軍餉中的十之七八,甚至有的地方十之八九都是靠本地屯田所得,難道舊法廢黜他們就不種糧了?現在改了鹽法后,中樞統一收錢,從全國統一購買糧食后運去九邊,數量只會比以往更多……為何他們就不理解呢?”
覃昌分析道:“或許是因為王越在延綏用兵,讓其他邊鎮覺得,或許朝廷要節衣縮食支持三邊戰事,都怕本屬于自己的那部分……被挪用吧。”
王越在十月底正式統領兵馬,快速向北跨過黃河,正式進入韃靼游牧部族的地界。
一場由大明主動發起的征服草原的戰爭就此展開。
因為王越想打韃靼人一個措手不及,又怕被皇帝和大臣阻礙他的軍事計劃,所以采用的仍舊是不宣而戰的方式,他給出的理由是夜不收調查到韃靼人主力正在向大明邊塞移動,有入侵大明的跡象,于是準備跟威寧海之戰一樣,來個突然襲擊。
朱永也是臨時得到通知,讓他立即開拔,追上前面的部隊,渡過黃河跟韃靼人作戰。
當他匆忙拔營,領兵緊跟在王越所部后邊過河時,大批民夫正不斷把糧食和物資護送過河,場面蔚為壯觀。
朱暉跟部將做了一番布置,趕到剛剛搭建好的中軍大帳,見到正對著地圖發呆的父親。
“父帥,此番突然領兵北上,延綏本鎮兵馬準備充分,而我等所部人馬糧草和輜重攜帶嚴重不足,牲口也因長途跋涉而疲累不已,如果就此展開長途奔襲,只怕將士們會有怨言。”朱暉提到了軍中將士士氣不高的問題。
朱永抬頭看向兒子,問道:“這么好的立功機會,你想放過嗎?”
朱暉不言。
“看起來,朝中對此番出兵阻力,的確不小。”
朱永皺眉道,“否則王軍門也不會冒天下之大不韙,面對即將進入寒冬臘月,暴雪隨時都會降下的不利情況,貿然引兵北上。雖然軍中火器做了改善,威力有目共睹,但不知為何我總覺得……心有不安。”
朱暉道:“兒仔細觀察過延綏本鎮兵馬,其實他們也沒準備好!甚至有人私下抱怨大冷天的不好好在城里待著,跑到河套不毛之地筑城……您想連北上河套他們都不樂意,誰愿意在這時候深入草原腹地?”
“嗯。”
朱永點了點頭,道,“王世昌這是為了成全其一人功名,要犧牲整個大明的利益……真不明白為何陛下會如此縱容他!還是說張氏父子對其另有安排?”
朱暉嘆道:“兒發現,其實王侍郎也在防備那位小國舅……據說小國舅曾與他約定,會領新軍到延綏,到那時再出兵。
“且當時商定的出兵時間應該是來年開春,那時大地剛解凍,正是北方春荒時節,將士們沒有農耕的需求,最適合北征。”
朱永伸斷兒子的話,因為他看到王越派來的傳令兵出現在帳門前。
“公爺,軍門有請,讓您到帥帳議事。”
傳令兵道。
“知道了。”
朱暉一揮手道,“本將這就過去!”
朱永帶著兒子朱暉抵達帥帳時,發現里面的會議已結束,一個個將官正從里面走出來。
這讓朱永父子心中多少有些膈應。
你王越開會就開會吧,連我這個總兵官都拋在一旁,明顯是想繞過我,用你自己的方式出擊,為的是得到你想要的軍功,讓我們這群人沒活路?
還是你覺得,平定草原后,你也會晉升為國公,到時都督府內就會跟我平起平坐,以后同行是冤家,才如此不尊重人?
“王軍門。”
朱永見王越帶著一個年輕人從帥帳里出來,趕緊迎上前行禮。
“保國公來了?”
王越笑著打招呼,然后介紹當下的情況:“剛才我只是安排了一下防備事務,另外將一路人馬先行派了出去,配合夜不收,防止韃靼人來襲。”
朱永心想,你武斷就武斷吧,在軍中搞一言堂,還假惺惺把我叫來,準備商量什么?
畢竟威寧海之戰,二人之間已有芥蒂,眼下朱永也意識到王越想跳過他取得戰功,所以內心對王越極為抗拒。
“是。”
朱永道,“卑職也是因為安頓麾下人馬,才來晚了!還望軍門您不要怪罪。”
“無妨。”
王越表現得很大方,指著旁邊白衣飄飄的年輕人道,“給你引介一下,這位是朝中王翰林之子,年輕一輩中的佼佼者,來自浙江的王守仁,字伯安,號陽明。”
朱永打量眼前的年輕人,心中在想,這位白面書生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公爺好!”
王守仁急忙向朱永行禮,然后道:“學生遠赴北疆,為的是增長閱歷,過去數月游歷了大同、偏關等處,如今聽說王公正在河套之地興兵,便來投奔。”
王守仁如今不過十七歲。
歷史上他曾于成化二十三年開始,游歷居庸關、山海關等處,甚至歷史記錄他曾多次出關游歷,以增長見聞,并積累了豐富的軍事和天文、地理知識,為他將來成就功名做好了鋪墊。
歷史上一直到弘治元年他才回到南昌與諸氏女成婚。
而王守仁一生中最崇拜之人,就是屢屢出征草原建功立業的王越,后來王守仁做官后,曾得王越家人饋贈的王越所用佩劍,被其視作珍寶收藏起來。
所以當王守仁知曉王越被委命為三邊總制,他連成婚都顧不上,可說是馬不停蹄趕到河套來,為的是當面領略王越的風采,甚至找機會跟著王越學習指揮作戰。
當然王越除了自己是個軍事家外,在識人上也非常有眼光。
當發現一個年輕才俊,對于九邊軍政事務有著獨到見解,且年紀輕輕就敢獨自來漠北游歷……光是這份魄力,就讓王越欣賞不已。
再加上王越本身就是個喜歡與朝中權貴結交的人,而王守仁的父親王華正是成化十七年的狀元,跟翰林學士謝遷乃至交好友,如此一來王越自然對王華的兒子另眼相看。
畢竟朝中,一個有著關系和背景的翰林,將來很容易成為宰輔級別的高官。
朱永問道:“這位王公子,可有功名在身?”
“不曾有。”
王守仁搖頭道,“還在四處求學。”
“既然求學,為何要到漠北來?這里地廣人稀,隨時都可能遭遇蠻夷外族,若身陷敵手,不知如何脫身?軍旅險地,并不適合你這種年輕人前來。”
朱永對王守仁可沒有好臉色。
當兵打仗,你以為是鬧著玩的?
你一個年輕書生,看上去也不是練武的,就敢單人單騎,跑漠北來投奔軍旅?
話說別人都惱恨于自己是軍戶,希望早些脫籍,你一個文人,居然向往我們武人的生活?要說你是一般人家出身也就罷了,你爹可是大明的狀元!
真是世家子,不知軍旅的艱辛和困苦,跑這里來體驗生活?
王越笑道:“保國公,年輕人,得多鼓勵才行。你或許沒跟伯安多聊聊,他這兩年,游歷于九邊各處,調查到的漠北地理和人文,就連許多官員都一頭霧水,所見所聞真是令人驚嘆不已啊。”
朱永聽到這里,不由有些詫異。
你王越想巴結翰林官?不至于吧?他爹就算再牛逼,也只是個剛入朝不過七年多的閑臣而已。
還是說你真覺得,眼前這個少年擁有讓你佩服的本事?
王守仁道:“學生只是將自己游歷所見,都給整理了下來,想供給王公您參考,很多調查并不周全,還望王公見諒。”
“不用妄自菲薄。”
王越道,“伯安,你的見識真不簡單,年輕一輩中,我所見那么多人,能與你相比的也只有……那一位而已。”
王守仁聽到這里,顯得很好奇。
是誰的見識比我還好?
我也不是說有那自負說無人能比,但你總得說出來,讓我知道是何人吧?我跟他互相學習一下呢?
朱永聽到這里,心中暗笑不已。
別人不知道王越說的是誰,他朱永可是一清二楚。
這說的不就是張家小國舅張延齡嗎?
人家可不是單純游歷,寫點兒游志,做一些紙上談兵之事,人家可是實打實做事……甚至你王越打仗所需的糧草和物資,都是人家自行籌措的,甚至還繞過朝廷,自己就整訓出一支新軍來。
而正是這支新軍,讓你王威寧覺得自己又能重現當年威寧海一戰的威風,甚至徹底平定草原。
論軍事上的造詣,張延齡雖然沒有實戰經驗,卻在南京用雷霆萬鈞的手段把盤踞多年的地方盜寇給一并鏟除,甚至連應天府周邊強大的士紳勢力都為其折服。
而你王威寧眼下之所以急著出兵,就是怕被張家小國舅搶了功勞。
所以說……還是一山更比一山高啊。
朱永道:“王軍門,您是打算帶著這位王小哥……在軍中,一同北上出征?”
“正有此意。”
王越道,“年輕人,隨在軍中,也好有個照應。且這里已過了黃河,要折返回去,可不容易啊。”
帶都帶來了,難道還讓王守仁回去不成?
留個白衣在軍中,只需管口飯吃,就可以讓其當一個免費的參謀,還能通過王守仁跟王華以及背后的翰林體系,建立起良好的關系。
簡直就是個穩賺不虧的買賣。
一口吃的,就能拉個牛逼的年輕人為自己驅馳,對方還對自己如此崇拜,言聽計從,這種幫手上哪兒找去?
朱永點了點頭,有話想說,卻欲言又止。
王越當然知道朱永作為軍中地位最高的武將,許多事情都想跟他商議,且不能為外人知悉,但就是不想給朱永機會。
“伯安啊,你先回去歇息,我給你調兩名親兵,你有不方便的地方,只管與他們提。”王越笑著說,“還有,你不是對那些不用火繩就能發射的火銃很感興趣嗎?明日行軍途中,我親自與你演示。”
王守仁急忙道:“學生不敢勞煩王公,且軍中彈藥都是戰略資源,豈能為展示而浪費?”
王越笑著擺擺手:“以你的見識,正好可以總結一下得失和不足。多一人的意見,也好做一番比較和參考。”
王越幾乎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到了王守仁身上,對朱永愛搭不理。
朱永皺了皺眉,自知不得待見,冷哼一聲便帶著兒子返回自己所部屯駐的營地。
朱暉道:“父帥,眼下咱們已經過了黃河,這里是韃靼人的地界,危機四伏,但王侍郎卻好像故意制造將帥不和,非要推崇個什么翰林之子……他究竟想做什么?”
“吾兒,你可以瞧不起王世昌的為人處世,但你不能輕視他的用兵謀略和眼光,既然他認為此時出擊乃最好時機,且他認為王翰林之子是個人才,你就得先認同,以后再慢慢想辦法驗證,而不是一來就質疑。”
朱永教訓道。
朱暉聞言不由詢問:“父親說這話,您自己信嗎?”
朱永冷聲道:“這有何不信的?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可以跨過邊疆各處重重阻礙,單人單騎前來投奔軍旅,你能說他沒有魄力?如果換你是那年歲,你有膽氣這么做嗎?”
“關鍵是做這些沒用啊。”朱暉道,“他只是個文人,且看上去,不像個能提刀上馬殺敵的人。”
朱永道:“王世昌自己騎射本事也是稀疏尋常得緊,但沒一人敢說他不是大明軍隊的旗幟!
“有些人軍事上的能耐,往往不體現在沖鋒陷陣,而在于其指揮布陣和謀略上,孫武、張良、諸葛亮、李靖等先賢莫不如此!趕緊把隊伍布置好,明日動身。”
朱暉問道:“那咱……還是負責殿后?到時后方就這么一條補給線,是不是得咱來看著?沖鋒陷陣沒咱的事?最后功勞都歸別人,等撤退的時候,又讓咱殿后?”
朱永搖頭:“既然我們選擇從大同來延綏,就是為了打仗,軍功不能為王世昌一人所奪。我們有此想法,王世昌豈能毫無察覺?都是來搶功勞的,必定是此消彼長,我們先與之巧妙周旋,我想……如果韃靼人真殺來,光靠他本身延綏所部人馬,加上新軍,必定不是對手。遲早得用上我們!”
“明白了。”
朱暉急忙道,“父帥的意思,是讓我們靜待時機,待大戰來臨時,究竟誰建功立業還說不一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