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越領兵北渡黃河之事,最先傳到身在大同的張延齡耳中。
張延齡一早就派人盯著,那邊一有情況發生,第一時間他就獲悉了。
其實王越剛出兵河套那會兒,張延齡就敏銳地意識到,王越不可能只是為了把大明的西北防線前移,會冒著被朝中人攻訐的風險跑去經營河套,做長期投入的無用功。
王越煞費苦心在河套腹心地區筑城,必定是營造出固守的假象,為下一步出兵草原做準備。
至于之前不斷跟朝廷討要錢糧,看起來很無恥也很無禮,更多是王越想以此營造出一種“我兵馬和糧草都未齊備,暫時不能出兵草原”的印象。
王越是個狠人,他真有心出兵,帶領幾百人馬照樣敢躍馬漠北。
“二公子,現在形勢對您很不利。”
覃云把消息帶了過來,臉色很著急,“按照之前制定的戰略,我軍從此往北過貓兒莊,直插威寧海,中途會有五六天行軍時間……如今韃靼人并沒有在威寧海設立營寨,按照預定計劃北上,基本難以遇到韃靼主力……”
知道張延齡要從大同鎮直接出兵的人不多,覃云算是一個。
因為張延齡需要調派一路人馬配合他行動,覃云雖然以前沒有實際帶兵和打仗經驗,但經過兩年相處,已經屬于張延齡手下比較能委以重任的一個。
這也跟張二公子年歲太輕,在朝中顯山露水的機會不多,想要取得別人完全的信任不容易有關。
覃云跟張延齡相處久了,自然知道他的神通,毫不猶豫便會聽從他的調遣。
別人可就不一樣了……
對張延齡都不怎么熟悉,就算你是外戚國舅,可以拿出好處收買我們,但你如何讓我們完全信服?
之前張延齡帶兵到南京整那么一出,就是為了讓大明的武官相信,跟著他的確有肉吃,也借此在軍中建立起一定的威望,為下一步出兵草原做準備。
不是說你有好的火器,將士們就會完全聽從你的。
相比于張延齡,別人對于有著豐富戰場經驗的王越更為信任,甚至很多人都為自己未能跟著王越到延綏而感覺遺憾……
這就是當下張延齡面臨的最大問題。
別人不信任他能建立平定草原的功業。
如果他帶一路孤軍北上,誰敢完全信任他,把生命交托給他?
這也是他放出王越這頭猛虎,先行出兵草原的重要原因……
先讓王越去試試水,把別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他身上,然后張延齡再尋找機會,來個悄無聲息帶兵北上,這樣跟著他張二公子打仗的士兵就會覺得,王越那邊才是平草原的主力,而他們是跟著去混戰功且相對安全的。
等到合適的時候,再反客為主。
張延齡道:“趁著寒冬到來前出兵,乃我之前制定的備選方案之一。如今北方氣溫已經很低了,如果那位曾經的威寧伯能所向披靡,建立不世功業,不正是陛下希望看到的境況么?
“如此一來,陛下文治雖還未見到,武功先有了,試問朝中還有誰敢對陛下不服?推行改革也會輕松許多!”
覃云聞言略微有些驚訝。
他沒想到,張延齡心態會這么好,明明有建功立業的機會,只需要跟在王越身邊,輕輕松松就能賺取軍功,偏偏張延齡躲在大同鎮,不動如山,且在聽說王越出兵后依然能如此坦然面對……
就這心態,遠非一般人能及。
張延齡笑道:“帶過來的工匠,現在還在日夜趕工,為的是多造些火器出來。等戰事結束,軍工廠以及這套加工火器的工藝會留在大同,工匠們就地取材,供給西北官兵……”
覃云搖頭道:“人心思歸,工匠們似乎并不太樂意留在大同。”
張延齡笑道:“無妨,無妨,給予厚祿便可……不愿留下的,可以回京師當差,而留下的除了可以領取高額獎勵外,還可以當軍工廠的管事,充當師傅帶出批新工匠來。”
“二公子,靠目前紙面上的實力,就算大同這邊造出再多火器也于大局無益。”覃云為難道,“先前京師鑄造的火炮,基本都歸到王軍門那邊了,我們這邊可沒有重火力支援。”
之前張延齡造出的新式火炮,都被王越拉走了。
王越非常喜歡大塊頭的武器,可能是覺得新火炮對韃靼人的壓制更大,幾乎是放棄了部隊的機動性,選擇了火炮加持,為的就是在韃靼人來襲時做到對騎兵的壓制。
這樣就算打不贏,也能保證不會輸,就算進兵和退兵速度相對慢一些,也能確保陣地戰時有絕對的優勢。
再加上新軍裝備的各種燧發槍,讓王越覺得,這比他在成化年間進行的多次對韃靼的戰爭,條件可說是好太多了,他從來都沒打過這么富裕的仗。
以前威寧海之戰全靠偷襲,這次直接帶著大軍,正大光明進入草原,威逼韃靼王庭,看看韃靼人能奈我何!
具體戰略也是靠張揚,把韃靼人激怒,讓其主動來尋戰。
既然放棄了機動性,最好就是打防守反擊,利用韃靼人的愚昧無知,不知道大明改進了火器,仍舊采用以往的戰法與大明在開闊的草原上決戰,如此一來王越麾下的火炮不就體現出價值了么?
張延齡道:“我們跟王威寧采用的是兩種不同的作戰方略。他是大軍團作戰,注重炮火覆蓋,保證正面交戰時火力壓制,但放棄了機動性;而我們采用的是輕兵而出,以裝備火槍的騎兵的機動性,來保證自身進退自如。這也符合我們隱身暗處、伺機而動的特點。”
“卑職明白了。”
覃云到底有些頭腦。
既然張延齡推王越出來當幌子,躲在暗處的這路人馬數量就無需太多,加之無需專門的民夫運輸火炮,機動性方面將得到充分保障,可以避免跟韃靼人的主力交鋒,只需要不斷地迂回穿插,讓韃靼人疲于應付……
只是這讓覃云很納悶兒。
這到底是騷擾作戰,還是說去平定草原?
怎么聽起來不像是要建立封狼居胥的偉業,而是打算偷一把就跑的節奏?
“那……二公子,我們幾時出兵?”
覃云請示道。
張延齡笑道:“再等等。”
覃云道:“馬上就是冬月,天已經涼了,等下了雪,道路更不好走。出了邊關,我們對道路又不是很熟悉,草原上氣候多變,一旦遇到惡劣天氣,只怕會讓我們陷入極大的被動。”
張延齡道:“總得等西邊有了聲響,把韃靼人的注意力都吸引過去后,我們再出兵吧……這次我們主打一個撿漏。最好是被人輕視,讓人覺得,我們不過是去騷擾一番,蹭些功勞即可,后續我會給他們來個大的。”
“是。”
覃云嘴上應著,心里卻帶著很大的疑慮。
光靠目前張延齡麾下的人馬,除了之前帶去南方的那一千新軍護衛外,還調了部分京營兵跟隨,再加上一些輜重兵,滿打滿算也就三千出頭,其中真正戰兵可能連二千人都不到。
就這么一路人馬,去投奔王越,可能人家都嫌棄你數量太少,不頂事。
居然還想自己單開一路,平定草原?
張延齡道:“是時候宣揚一下那位威寧伯的威名……我準備給陛下去封上奏,參劾其不聽號令!”
“您……要參劾王軍門?”
覃云很意外。
他不是你們張家扶持的么?現在參劾他,就算是王越取得戰功,豈不是也不會領你們張家的情?
張延齡道:“得造下輿論,這時候,很多事不能用常理揣度!”
王越出征的消息,傳到京師,為朱祐樘所知。
朱祐樘聽說后并沒有太大的反應,甚至他都沒打算把這件事跟朝中大臣商議……似乎要讓朝臣們覺得,一切盡在掌控,至于王越是否真的進軍草原并不重要。
“去問問岳父的意見吧。”
朱祐樘一如既往地對岳父表達了信任,這次他直接讓司禮監掌印太監覃昌前去請教,“記得跟岳父說,朕已知曉王越的舉動,且延齡已跟朕預警過。王越此番北上,就算取得一定成績,但距離平定草原的目標依然很遙遠。岳父若有意見,可由你直接轉達。”
“是。”
覃昌心下也在琢磨。
難怪陛下不想跟朝中大臣商議,原來早就算準了王世昌會來這一招,心里有所提防……似乎是陛下跟那位小國舅私下商議后得出的結論?
且還認定王世昌此番北上不會取得成績?
當覃昌見到張巒時,距離他出宮已近兩個時辰。
覃昌與張巒在一處東華門外一處宅院相見,這里是皇室私產,乃皇帝免費提供給朝中大臣居住的宅邸,致仕后就會歸還。
之前有官員回鄉,這宅邸就空了下來。
宮里有專門的職司太監照料,所以這里的一切隨時都可以使用,覃昌便做主在堂屋擺了一桌,大概意思是通過宴請的方式,讓張巒感受到自己對他的尊敬和推崇,借機巴結。
由不得覃昌不這么做。
因為覃昌現在深切地感受到,皇帝不但在朝政上依賴張家父子,就連軍隊事務似乎也以張家父子的意見為先……
照這形勢發展下去,張家父子遲早會成為朝中獨一檔的勢力。
先不論朝中大臣跟張家父子的關系如何,至少他們內臣,得仰張家父子的鼻息求存。
如果再讓張延齡配合王越把草原給平定,甚至讓張延齡獨領功勞……
那時朝中的局勢,覃昌簡直都不敢想象。
“覃公公如此客氣作甚?我都不好意思了。”
張巒大老遠而來,本來心情很煩躁,但見覃昌又是設宴又是屏退下人,心中一突,臉色也陡然變得嚴肅起來,以為覃昌要跟他商議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覃昌道:“張先生,乃陛下委派咱家而來。”
“有事到府上說多好?為啥要在這里呢?”
張巒環視一圈,問道。
“這不是貴府見不到您人么?誰去拜訪,能得一見呢?”
覃昌笑著問了一句。
張巒這才意識到,原來自己避事不出,導致連皇帝想見他一面都難,就更別說是其他人了。
這引得覃昌這個內相稍微有些不滿,所以在此設宴點醒他。
張巒連忙謙虛地道:“覃公公可以派李公公登門,我聽到消息自然就會趕回去,哪里敢勞動您的大駕?”
“有些事,還是咱家親自來為好……咱們在先皇時就熟悉,算是老相識了,更好說話些。”覃昌笑著請張巒坐下,隨后給張巒斟上茶。
張巒沒有再回絕,正好急著趕路他有些口渴,伸出出拿起茶杯,大咧咧喝了一口,理所當然地接受了覃昌的禮數。
等二人坐定。
覃昌把當下西北發生的事如實說了出來。
這可把張巒嚇了一大跳。
“啥?王世昌真敢帶兵北渡黃河?果然之前進駐河套就是個幌子,目標還是韃靼人……哼,之前我就覺得王世昌沒安好心。”
張巒道,“對于他擅自出兵之事,之前我就上奏陛下,參劾過他了,現在看來,力度還不夠啊!”
覃昌笑道:“你們父子還真是齊心協力。”
張巒皺眉問道:“啥意思?”
“是這樣,令郎……也就是小國舅,人在大同,也上了一道參劾王世昌的奏疏。”覃昌道,“乃是指責其擅自出兵,有不尊號令之嫌。”
“咦?”
張巒驚詫地自言自語:“王世昌不是最喜歡聽吾兒的意見么?原來他們鬧掰了?呵呵!吾兒也有看走眼的時候,真是稀奇。”
覃昌問道:“聽您話里的意思,那位王侍郎脫離了原本的作戰方略,想自行完成對草原的戰爭?這……會不會對之后計劃有影響?”
他故意不把皇帝的交待說出來。
就是想試探一下張巒對這件事到底知曉多少,同時想從張巒嘴里,套出皇帝和張延齡早就商量好卻不告訴他的絕對機密。
“什么計劃?”
張巒先開口問詢。
“就是……平定草原的作戰計劃啊……難道先生未跟陛下商議清楚嗎?”
覃昌好奇地問道。
張巒眉頭緊鎖,搖頭道:“之前倒是與李公公提過,陛下有意要完成太祖、太宗蕩平草原,迫使北疆蠻族臣服的偉業,本來制定的是來年開春時節出兵,現在王越突然鬧這么一出,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您……竟不知情?”
覃昌疑惑地道,“會不會……前線突然失控了呢?”
張巒不以為然地道:“王世昌可是大能人,對北方游牧民族用兵還沒失敗過,朝中真正能控制他的有幾人?
“之前訓練新軍時,他倒是時常問詢吾兒的意見,不過那時候他尚未到西北領兵。現在他羽翼豐滿,怕是指望不上了。”
覃昌急忙道:“要是被朝臣知曉,王越未經任何人同意就擅自出兵的話……”
張巒頗感意外,連忙問道:“朝中人尚且還不知嗎?”
“暫且不知。”
覃昌如實回答。
“其實我倒是能理解王世昌……”
張巒感慨道,“如同當年威寧海一戰,他不也是自行籌謀便果斷出兵,取得滔天之功?不過戰場情況瞬息萬變,西北前線軍將有其自己的理解,無可厚非!既然朝廷委任其為總制官督軍,自然有便宜行事的權力。”
覃昌道:“您不覺得他操之過急?”
張巒搖頭道:“王世昌就這么個性格。如今他年華老去,為了完成昔日未竟之功業,豈會在意別人的想法?不過……勝了一切好說,若敗了恐怕有得他好受!若損兵折將,失去成千上萬將士的性命……殺敵的數量又不夠……自會有人與他計較!”
“不知您有何意見?”
覃昌趕緊問詢。
張巒起身道:“覃公公,請恕在下無法在這里飲宴……一則不能喝酒,二來沒那心情……我得回去再寫一道參劾王世昌的奏疏,與他劃清界限!以后他西北取勝與否,或是否建功立業,與我無多大關聯。”
“咦?不是您舉薦王越的么?怎么突然要撇清關系了?”
覃昌起身問詢。
張巒笑著道:“覃公公,我從來沒舉薦過哪位大臣……除了徐閣老,我可能跟陛下提了一嘴!除此之外還有誰呢?暫時想不起來了,總歸是……王世昌出任兵部侍郎以及三邊總制,皆非出于我手。
“故此,王世昌的功過是非,我不想摻和!讓那些言官參劾他的時候,不要往我身上聯系就好。”
覃昌道:“王越出征草原,建立功勛的可能性還是有的……好歹他也曾百戰百勝,草原上的部族畏他如虎,未戰先怯,說不一定真有可能橫掃大漠,登臨瀚海。”
“是嗎?”
張巒腳下已在往門口走,聞言擺擺手,笑著道,“那我預祝他旗開得勝!如果真憑他一人之力就能平定草原,還有我父子什么事?正好我家延齡不用上前線,我也可以高枕無憂了!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