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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四十一章 害人不淺

  早朝結束。

  內閣三名閣臣徐溥、劉健和徐瓊,加上兵部尚書余子俊、戶部尚書李敏,以及左都御史馬文升,共六人,被皇帝朱佑樘召見于乾清宮。

  司禮監方面則由覃昌和李榮二人列席。

  朱祐樘讓人把王越出征的請奏,交由在場幾人傳閱。

  雖然幾人提前并不知道王越出兵的消息,但以他們對王越性格的了解,大概能猜到這位昔日的威寧伯不太可能安守河套之地,必定會找機會主動出擊……只是他們沒想到王越的態度會如此堅決。

  一邊跟朝廷討要錢糧,大聲訴苦,說西北苦寒之地,啥都缺,結果一扭頭,就帶兵冒著嚴寒天氣進兵了?

  要說會玩,還是王威寧厲害,這是拿朝中君臣當猴耍呢?

  “陛下。”

  徐溥代表文臣進言,“王越主動出兵,是否得到圣意準允?若是不計后果領兵長驅直入,一旦遇困,只怕其他各路人馬難以馳援,釀成大敗,應當及早做防備。”

  大軍都已經渡過黃河,正在翻越陰山山脈,且眼前的小皇帝本來的計劃就是出兵草原,所以現在去怪責王越已然于事無補。

  既然皇帝委命王越為三邊總制,那他就有一定調兵權限,且王越以韃靼屢屢來犯且威脅河套和大明邊關安寧,且寧夏等地接連有警訊傳來,他才出兵……理由其實很充分。

  大明邊陲的將官,遇到敵人來犯,不主動出擊,那才值得抨擊。

  朱祐樘道:“朕跟王越說過,如果有敵情,可以便宜行事,畢竟朕不是縮頭烏龜,也有抵御外辱乃至平定蠻夷的意愿和決心。只是他出京前,朕讓他審時度勢,量力而行,結果卻……唉,他行事終歸還是太過冒失了!”

  皇帝一句“冒失”,等于是給王越的行為定性。

  這人不靠譜!

  能力是很突出,在大明軍隊中的威望,無人能與之比肩。

  但是,單就論出兵這件事,皇帝并沒有準允,更多是王越的個人行為,與他人無關。

  徐溥道:“之前王世昌奏請朝廷調撥錢糧,臣聞戶部正在籌措,并沒有下發延綏。既然三邊錢糧未足數,王世昌是如何有膽氣出征的?”

  朱祐樘這次沒回答。

  旁邊的覃昌代為解釋:“情況是這樣的,兵部左侍郎張巒張閣老,配合戶部以及大同、宣府等邊鎮籌措,又從內府調撥了一批錢糧,攏共湊了價值四十萬兩白銀的錢糧調往延綏。

  “雖然至今有半數左右未到位,不過王世昌很有可能……先把三邊重鎮的過冬錢糧先行調用,后續補給到位后自行補充,如此算是勉強湊出出兵的軍糧和軍餉。”

  徐溥側過頭看向戶部尚書李敏,問道:“李尚書,戶部調撥了多少錢糧?”

  李敏聞言心中直打鼓。

  我調撥多少,都是按照流程來的。

  九邊大筆開銷,戶部沒有一項不經過朝廷審議,你這不是明知故問么?

  “戶部從太倉,調撥的錢糧數大概……價值白銀四五萬兩左右。”李敏謹慎地說道。

  覃昌好奇地問:“李部堂所說的四五萬兩錢糧,可是先前調去薊州和遼東那部分?今年冬天,連宣府和大同都未接到朝廷撥付的錢糧。只有薊州和遼東因為要修繕城墻,才從太倉先行調了一批過去應急。”

  徐溥打量李敏,好似在問,是這么回事嗎?

  李敏點頭:“覃公公所言非虛,的確是那一筆。”

  徐溥不解地問道:“既然戶部沒有撥付錢糧到延綏,朝廷又是通過什么手段,拿出價值近四十萬兩白銀的錢糧送到王世昌那兒?其中會不會有什么……不清不楚的賬目?朝廷應當派人前去審計才對!”

  覃昌聞言眉頭頓時皺了起來,喝問:“徐閣老,您這話是何意?調去延綏的錢糧,未過戶部之手,還要經朝廷審計?難道是說有人想對這筆錢糧動歪腦筋?咱家勸你最好還是打消這個主意,行不通的!”

  本來好端端商議王越出兵的應對方略,但可能是因為皇帝私下調撥的錢糧數字太大,引起了文臣的警覺……

  大明鼎立以來,皇帝的小金庫通常都被戶部掌控,修繕個宮殿啥的都得府庫出錢,所有賬目都要走大賬。

  結果現在弘治皇帝往西北調動價值近四十萬兩白銀價值的錢糧物資,都沒通過戶部和內閣審議?

  那現在的皇室得有多富裕?

  畢竟之前的黃河改道工程依然是皇帝找人籌措錢糧來完成的。

  就這兩筆開銷,雖說相比于大明一年的財稅收入來說,不算是天文數字……但也絕對不是私人應該掌握的財富。

  一旦皇帝有了私財,辦事就不再受朝中大臣節制。

  這個時候,大臣就得以皇帝劫掠民財、與民爭利為由,跟皇帝據理力爭,讓皇帝放棄手頭上賺錢的項目,交還民間……

  這也是大明皇帝最頭疼的地方。

  因為大明的皇帝普遍都比較窮,對于財政的掌控也都比較弱,且因為大明需要豢養的藩王太多,導致大筆大筆的財稅用在了養活宗室這方面,導致大明歷代財政狀況都很嚴峻。

  封建王朝穩定的前提,就是府庫充盈。

  窮,你就做不了事情。

  且在大臣看來,一定不能是皇帝手頭闊綽,而是朝廷府庫富裕才行。

  徐溥理直氣壯地道:“財稅之事,應當賬目分明,條理有序,不如此怎能服眾?”

  覃昌搖頭道:“徐閣老,您的要求未免太過分了!自陛下登基伊始,從內府開銷,到大明各處錢糧調動,很多時候都得靠陛下委派張國丈籌措所得。

  “從去年到現在,張國丈多番籌措錢糧,解決了多少燃眉之急,莫非你們都忘了?歷朝歷代,只有皇帝和國戚向朝廷伸手,何時曾見過像咱們陛下這般主動奉獻的?

  “眼下西北戰端開啟,陛下吩咐籌集的錢糧雖未達到王越奏請的九十萬兩白銀的數目,但基本上……足夠他打一仗了。

  “陛下能夠做到了這一步,你們還要如何?”

  徐溥見御座上的朱佑樘神色不善,只好改變話題道:“馬上就是寒冬,大軍如何能深入草原作戰?

  “陰山南北,氣候向來多變,加之人生地不熟,一旦遭遇暴風雪,有很大的可能會迷失方向……試問出征的將士,可有命回來?”

  覃昌聳聳肩,道:“這就得問問那位王侍郎了……他究竟有何底氣,敢在這季節帶兵直插草原腹心?”

  話說到這里,覃昌已把黑鍋甩得差不多了。

  他先表明,籌措錢糧是“張國丈”干的,你們認為賬目不對,或是皇帝的荷包超出你們掌控,你們應該向張來瞻發難,問問他從哪里募集來的錢糧,而不是在皇帝面前大放厥詞,惹人不快。

  至于你們認為西北戰事開啟的時間不對,除了問王越外,依然得去問張來瞻!因為這場戰事,是張來瞻和他小兒子鼓搗出來的。

  誰讓他們父子倆沒事就喜歡搞點兒特立獨行的東西,把咱這位本來溫馴且喜歡墨守成規的小皇帝,給整成現在這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

  皇帝有錢又有勢,手頭大筆經費花不完,又有新式火器一看就很威猛的樣子……

  加上兩個拼命打雞血的臣子,一個叫王越,一個叫張延齡,這倆貨都是戰爭販子,然后就把皇帝帶溝里去了。

  徐溥毫不客氣地道:“臣認為,兵馬既已出征,就應該做好協調和防務,以防不測之事發生。還得下令,若是韃靼撤兵過遠,出征將士切不可深入大漠,應適可而止!”

  到這會兒,徐溥才算把文臣的意圖說明。

  我們不完全反對王越出兵。

  因為我們沒法確定,韃靼人究竟真的威脅到了大明邊陲安穩,還是說這只是王越“狼來了”的計謀。

  但既然王越已經出兵,為的是長大明的志氣和將士的信心,那就由得他去。

  但如果韃靼人根本就未曾出現在大明邊關附近,或者跑得太快,已經追不上……那就趁早讓王越收兵回來,如此也好成全我們不戰、止戰的思想,實現養兵安民的思想,休養生息,任由韃靼內部紛爭而坐山觀虎斗。

  朱祐樘道:“朕認為,徐閣老的提議很有道理。那你們就商議一下,幫朕擬定一份退兵的內旨。此事盡量不要公之于眾,避免事態擴大。”

  “臣領旨!”

  徐溥爽快地接下了這個差事。

  幾名大臣暫時留在了乾清宮,幫忙草擬一份勒令王越見好就收的退兵圣旨。

  朱祐樘本來還在旁邊旁觀,聽取他們討論,到后面覺得太過無趣,就以尿遁為由離開了乾清宮,暫時移步坤寧宮。

  因為朱佑樘突然想妻子和兒子了。

  出門沒多久,甚至就在自己家里,距離也不遠,但就因為一刻見不到妻兒,他就想念得緊,正所謂是面對面都想得要命……朱祐樘似乎一刻都不想離開妻兒……那是他自小到大從來都沒感受過的濃濃親情。

  也是因為朱佑樘自閉得要命,讓他覺得跟大臣相處起來很不自在。

  許多時候朝堂上說的話,還不如他跟妻子說的話多……平時見到妻子,總是想讓妻子感受到他的存在,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反倒在大臣面前,通常他都只是就事論事闡述一下自己的觀點,并不會主動去打開話匣子。

  另一邊,李榮又領了皇命去見張巒。

  這次張巒懶得回城了,直接在自己城外別院附近的一處茶寮相見。

  簡陋的茶攤,早上是個普通的早餐鋪子,平時就賣點兒茶水點心,供來往客商和做工之人歇腳打尖兒的地方,上的茶水用的也不是什么上好的茶葉,至少是讓李榮看到就比較頭疼且連杯子都懶得碰的那種。

  “張先生,陛下又在宮中召集重臣開會!”李榮湊上前小聲道,“陛下的意思,還是退兵為好。”

  張巒道:“那我參劾王世昌的奏疏……朝中人知曉了嗎?”

  李榮搖頭道:“連事情都沒公之于眾,又怎會將您參劾的奏疏拿出來呢?且若現在就宣示,豈不是讓世人都知道,這事……您也有參與?”

  張巒擺擺手,不以為意地道:“出個兵罷了,居然還成了不能說的機密大事……唉,王世昌害人不淺哪!

  “如今朝堂上下,恐怕人人都在等著看他笑話……”

  簡單會面后,李榮告辭,張巒再次回歸溫柔鄉。

  皇帝下令讓王越不得輕兵冒進,讓其見好就收,一旦發現天氣驟變尤其是可能會有暴風雪來臨時,一定要保證大軍平安退回。

  但其實草原上的極端天氣,一年也不見得有幾回,甚至有時候幾年不見也是常態。

  且在王越看來,惡劣天氣影響的并不止大明出征人馬,反倒是要保住牛羊牲口的草原人更為著緊……

  畢竟大明將士進兵草原,屬于出征在外,財貨都沒有帶在身邊。

  可韃靼人就不一樣了,面對王越這個名將的出擊,既要積極應戰,還得謹防自己一方財貨損失,多數人都無心戀戰,最后只會是大明這邊氣勢如虹,一舉奏凱。

  王越當然有這種自信。

  畢竟當初他統領兵馬冒著風雪出征,打的那場聲名赫赫的威寧海之戰,就是充分利用了這一點,韃靼人正是因為財貨和女人、孩子不能放棄,最后才被大明將士乘勝追擊而取得一場輝煌大捷。

  所以無論皇帝給他如何旨意,輕易他是不會撤兵的。

  況且圣旨只是讓他不要輕兵冒進,等于變相說朝廷認可他這次出兵“情有可原”,只是希望他不要把事態擴大。

  就算皇帝真的勒令他馬上退兵,不退就要砍他腦袋,他也不會聽從。

  王越為了功名利祿,已到了撞南墻也不會回頭的地步,在他看來,只有戰場上的軍功才能一雪自己曾經被奪爵外戍的恥辱,只有靠一場輝煌大捷,才能讓他青史留名。

  之后兩天,本來皇帝還對大臣隱瞞之事,已鬧得街知巷聞。

  京城民眾這才知道,原來王越被派去西北還沒幾個月,就搞了個大的,這會兒已帶兵進發草原,要平定韃虜了。

  皇帝沒心思追究是誰走漏的風聲。

  畢竟之前一次性召見數位大臣,但凡他們有人對外泄露一點兒口風,外人就會把這件事無限放大……

  且王越出征帶著延綏本鎮兵馬,三邊那邊自會有各種消息通過不同渠道傳到京師來。

  朝野知曉內情,乃是遲早的事。

  而本來應該作為局外人,甚至上奏參劾王越以表示自己與之劃清關系,等著隔岸觀火看熱鬧的張巒,一時間竟然成了眾矢之的。

  朝中不支持王越出兵之人,都把這股邪火撒到了張巒頭上。

  誰讓你張巒當初替王越鳴冤,恢復了他的官職,并鼓搗著讓他去西北為三邊總制?又是你和你兒子,在皇帝背后不斷煽風點火,讓皇帝起了平定草原之心?

  都怪你!

  張巒人在家中坐,本來不知道外面對自己的非議,直到沈祿來見,傳告有關朝堂上一眾人將他張巒和王越放在一起參劾,張巒才知道自己已成為大明朝堂的公敵。

  “沒人替我說話嗎?”

  張巒皺眉問道。

  沈祿道:“你自己都不去朝堂上申辯,誰來替你說話呢?且你之前,不跟徐公一起,找人聯名上奏,重申了你很多觀點,甚至還提出陛下應當繼承先皇遺志,一舉平定草原,解決北患?”

  “我真是這么說的嗎?”

  張巒瞪大了眼睛。

  沈祿驚訝道:“你想不認賬?奏疏都上了啊。”

  張巒道:“那我參劾王世昌的奏疏,上達天聽沒有?有人把這事兒提了嗎?我跟王越不太熟悉,他做什么事,并沒有請示過我!我對于他這種貿然出兵的行為,也是極力反對的。”

  “沒用的。”

  沈祿搖頭道,“莫說現在沒人提你參劾他之事,就算提了又如何?只要人是你舉薦的便是你的不對!

  “不過說來連我都感慨不已,你說王公得有多急切,才非得在這時候出兵?就不能等等?朝中對他之前出兵搜套、駐屯之事,本就多有意見!”

  張巒道:“我想起來了,我覺得王越出兵河套,整頓河套之地的秩序,本身并沒錯,但我沒說支持他大冬天的出兵草原啊。”

  沈祿問道:“那來瞻你來日要去朝會上解釋嗎?”

  “罷了,罷了,即便現在我渾身上下都是嘴,恐怕也解釋不清楚了!”

  張巒一擺手道,“他打他的,反正這件事我認了!愛咋咋地!人是我舉薦的,就算他出兵是出自我授意,那又怎樣?誰說王威寧出兵草原不能建功立業?這世上除了他,還有第二個適合帶兵出征草原的統帥人選?”

  沈祿聽到張巒這話,也很驚訝。

  感情你張巒就是如此面對別人攻擊的?

  本來還在商討,如何面對世人的非議,結果發現解釋不清楚,干脆就來個破罐子破摔,索性就站在朝堂輿論的對立面?

  這是要把旁人眼中奸佞的路線貫徹到底?

  張巒起身道:“汝學,我就不送你了。我得回去,再上幾道奏疏,論述王威寧出征草原的利弊得失,我還得想辦法為朝廷籌募軍餉,打仗總需要銀子吧?

  “世人對我風評如何,我是全不在意,大不了被世人唾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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