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德在雨夜中狂奔。
但他跑得并不穩,因為失去了一條手臂,他沒有辦法保持足夠的平衡,所以每跑幾步就會趔趄著摔倒,而后狼狽的爬起來,繼續往前跑。
快了,就快到了。
血療的獵人雕像,就在眼前了。
“為什么要如此狼狽呢?”圣徒的聲音又在他的腦海中響起,“我們本該有著更高貴的姿態。”
“閉嘴!”阿德怒吼著。
“為什么還要反抗呢?”阿德的臉一半猙獰,一半平靜,他說道,“我們就要從一場無聊的夢中蘇醒了。”
“這不是夢!”阿德吼道,“我和你不一樣!不一樣!”
“呵呵,你已經分不清夢和現實了。”圣徒搖了搖頭,“你現在所追尋的,只不過是一場虛妄而已,沒有任何的意義。”
阿德咬了咬牙,不再理會圣徒。
因為他能感覺到,自己的意識正在模糊,身體正在失控。
那個名為“圣徒”的人格,正在迅速的蠶食著他的理智,以前他還能抗衡,還能努力的讓這道聲音消失,但是現在他做不到了。
從他回想起一個月前自己的所作所為后,就做不到了。
“家境貧寒的小孩往往會夢到自己富裕,能吃飽飯時的樣子。他們睡在到處漏風的房子里,任由寒風刺骨,卻怎么也不肯醒來,因為一旦醒來,夢中的一切就真的都是夢了。”圣徒仍在用阿德的嘴悠悠的說著,“而你現在就是那個小孩,但你和他不同的是,你不需要面對徹骨的寒風,只要你愿意,整個世界都會在你面前俯首。”
“……我不要什么狗屁世界!”阿德還是沒忍住,再次大吼,“我只要維克!只要維克!”
圣徒“嘖”了一聲,悠然道:“看來你離完全的清醒還差最后一道刺骨的寒風。”
阿德不知道什么刺骨的寒風,他也不關心。
他知道維克已經死了,但他仍要找到維克的尸體,因為他們說過,要一起生活,一起死去。
所以在找到維克的尸體后,阿德決定殺死自己,就像是先前撕咬下手臂一樣的扭斷自己的脖子,以此來殺死心中的“圣徒”。
他要成為整個祭祀場,唯一一個與獵人共同赴死的獵犬。
“很夢幻的想法。”圣徒能夠看出阿德的目的,笑著說道,“就像是那個小孩在睡夢中看到一大塊烹好的肉一樣,已經迫不及待的想要上去享受了,但那注定是一場空。”
“你阻止不了我的!”
“阻止你?我為什么要阻止你?”圣徒說道,“我只是想說你做不到的,就像是那個從未吃過肉的小孩永遠都無法在夢中嗅到真正的肉香一樣。”
“你胡說!”
“我可沒有胡說。”圣徒笑著說道,“你難道沒有發現,在一個月前,你已經嘗試過一次了嗎?”
……嘗試過一次?
“看看腳下的路,想想現在要去做的事情。”圣徒說道,“你會感到似曾相識的。”
在圣徒說完這句話后,阿德又感到眼前一陣恍惚。
就像是先前與伊薇娜同行時一樣。
他感覺腳下的路是那么的熟悉。
每一棵樹,每一塊石壁都是那么的清晰。
仿佛他來過這里,還不止一次。
阿德猛地停住了腳步。
因為他看到面前的一棵老樹上,有著一道凌厲的爪痕。
而那道爪痕……
他低下了頭,看著自己的爪子。
“想起來了嗎?”圣徒笑著說道,“你并不是第一次走這條路了,甚至于不是第二次,第三次,而是……無數次。”
還沒等阿德想明白圣徒是什么意思。
“轟”的一聲!
又是一道點亮黑夜的雷光。
在這剎那的,有些刺眼的白晝間,阿德發現自己已經來到了血療雕像前。
而雕像下,有個人背對著他。
那是……維克!
阿德認出了那道背影,霎時間他的大腦一片空白。
維克……還活著?
一如過去許多年那般,在看到維克后,阿德情不自禁的向他撲去。
在那片未曾散去的白芒中,維克果然轉過了頭,半震驚半開心的看著阿德。
“阿德,你好了嗎?”維克笑著朝他伸出了手。
而阿德也一如往日般的伸出了爪子,發出了歡快的叫聲。
這一刻,他就像是那個在夢中看到美食的孩子。
直到他看到維克的笑容凝固,旋即身影隨著那道短暫的白芒消逝。
阿德才發現,他伸出去的并不是毛茸茸的小爪子,而是能夠切開石塊的利刃。他發出的也不是那表達歡快的叫聲,而是能夠將人內臟震碎的嘶吼。
而他面前的,是一具被攔腰截斷的骸骨。
骨頭上的傷痕,與他的爪子如出一轍。
阿德的大腦一片空白。
“想起來了嗎?”圣徒笑著說道,“一個月前,你并沒有丟下維克,而是在醒來后追上了他,然后親手殺死了他。”
阿德的身體開始顫抖,因為更多的記憶涌了上來。
他看到維克倒在了血泊里,半邊身體都被斬斷,而他則在一種無法抑制的沖動下再次上前,而后……
“你吃掉了他。”圣徒說道。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阿德瘋了般的跪倒在維克的面前,死死的抓著腦袋,鋒利的爪子深深的刺進了血肉里。
“哈哈哈哈,想起來了嗎?”圣徒歡快的說道,“你吃掉了他全部的血肉,一點都沒有剩下。”
“你閉嘴!你閉嘴啊!!!”阿德狂吼著。
“這就是吞噬啊。”圣徒并沒有停下,“從那之后,你才得到了他所有的品質和記憶,你才真正的取代了他。”
“你閉嘴啊!是你控制的我!是你控制的我!”
絕望中的阿德猛地發力,想要將整顆腦袋都摘下來,想要帶著那個該死的圣徒一同給維克陪葬。
但這時他才發現,自己那能輕易劈斷山石的手臂,這個時候卻怎么都使不上勁來。
他的身體在拒絕自殺。
“是我控制的你?對也不對。”圣徒緩緩的說道,“因為我就是你,你就是我,還記得嗎?這就是我們的使命……睜開眼看看周圍吧。”
……周圍?
阿德一點點的轉過頭,看向雕像的四周。
這時又是一道閃電炸響。
蒼白的世界中,他看到雕像周圍有數不清的,與眼前這具幾乎一模一樣的骸骨。
這一刻,阿德的腦海中又浮現出了更多的面容,想起了更多的名字。
“想起來了嗎?”圣徒悠悠的說道,“這百年來,我們都是這樣過來的。”
“這就是圣徒的使命。”
“不止一個維克?”伊薇娜的聲音都在顫抖,“這是什么意思?”
“準確的說,‘維克’只是個象征,是圣徒的目標。”走在伊薇娜前方的白維平靜的說道,“這百年來,圣徒找上了無數個‘維克’,引領著這些維克走向了相同的道路。”
“你是說……”
“是的。”白維說道,“阿德,也就是圣徒,他和維克的相遇并不是一個意外,而是一個模板,一個成熟的模板。整個野火教派都是以這個模板來運行的,你應該知道這個模板是什么,剛才那個家伙告訴過你了。”
“獸吞噬人類,然后取代人類。”伊薇娜低聲說道。
“是的。”白維點了點頭,“百年來,野火教徒一直都在學習,學習著該怎樣成為人類,因為它們的頭兒也是在學習該如何成為神。成神和成人不同,需要耗費更多的精力,掌握更多的‘知識’,而圣徒,就是它用來學習外界的手段,并且是最高級的。”
伊薇娜臉色蒼白的搖了搖頭:“我還是不明白,如果真的是這樣,阿德為什么會失憶?”
“因為有了記憶就不算在學習了。”白維說道,“你知道嗎?勇氣之殿下全是獵人的尸體,那就是最底層的野火獵犬們帶去的。”
“……最底層的?”
“嗯,因為這些獵犬只是在信任之殿就因為害怕而背叛了自己的獵人。”白維淡淡的說道,“所以它們注定無法理解信任這個高尚的品德,便只能成為最底層的教徒。”
伊薇娜想到了什么,眼睛一點點的瞪大了:“那我們在英靈殿看到的……”
“就是中高層的教徒,甚至可以成為教長。”白維說道,“因為這些獵犬在無知的情況下通過了勇氣與信任之殿的考驗,所以它們也能得到這一品質,在野火教派的地位自然會更高一些。”
伊薇娜的拳頭一點點的攥緊了:“那么圣徒……”
“就是走到最后的人。”白維說道,“野火是要成為神的,想從它成為祂,自然需要最好的。不管是什么品質,都要是最好的。毫無疑問,愿意為了生病的獵犬而選擇血療雕像的,就是最值得吞噬的品質。所以圣徒的每一次目標,都是要將它看重的獵人引到血療雕像前的,但即便是這樣也不夠,神需要的‘認知’太多太多了,以至于它必須要不斷重復這一過程,以至于重復了一百年。”
白維頓了頓。
“這就是圣徒的真相。”
伊薇娜的身體不斷的顫抖著。
她想到百年來,“圣徒”將一個又一個如維克那般優秀的人殺死,只為了所謂的“認知”。
而她,或者說她們,包括她祖母在內的歷代森羅圣女,竟然成為了它的幫兇。
“為什么要這樣?”伊薇娜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它們為什么要這樣做?!”
“因為野火是個自卑又自大的家伙。”白維抬起頭,用注視看著祭祀場里所有的獵人雕像,“對于它曾經的主人森羅,野火有一種很復雜的感情,它既不屑于森羅狂妄和愚蠢,卻又畏懼森羅的強大。所以它會想方設法的去理解,去學習森羅所推崇的一切品質,但又會在這上面加上一條最不可違抗的吞噬。大概就是‘不管你有多么優秀,多么強大,最后也要被我吃掉,所以我才是食物鏈最頂層’的這樣想法。這也是為什么那么多優秀的‘維克’,最后都只能被‘阿德’吃掉。”
白維說的很詳細,伊薇娜也終于明白了一切。
“所以你才會說,阿德的蘇醒是不可逆的嗎?”伊薇娜低聲說道,“它一定會變成圣徒?”
“當然,因為它本來就是圣徒,阿德只不過是它無數次旅途中的最后一次而已。”說著,白維感覺到了什么,抬起頭看向了夜空。
雨已經停了,但烏云未散,雷霆潛藏在云層中,不斷的發出轟鳴。
但那轟鳴與之前都不相同,十分有規律,就像是有什么東西在云層中呼吸著。
“它就要成為祂了啊。”白維輕輕的說道。
伊薇娜的身體一顫,聽出了白維的意思。
野火要成神了。也就是說,阿德和維克……都不在了。
伊薇娜有些想哭,但是她的眼淚早就已經流干了,所以就只是肩膀在無力的聳動著。
一切都要結束了嗎?
森羅、阿德、維克……都要結束了。
伊薇娜的心里升出了一股難以言喻的無力感,于是她向白維提出了最后一個問題。
“既然一切都已經注定,你為什么還要來這里呢?”
“因為我在賭最后一種可能。”
伊薇娜愣了愣:“最后一種可能?”
“是的。”白維感受著那正在迅速蘇醒的強大意識,輕輕的說道,“最后一種可能。”
血療雕像下。
純銀之狼敞開著新生的雙臂,肆意的擁抱著天空。
他已經完成了最后一步,腳踩著無數具獵人的尸體,幽綠色的雙眸中再也沒有了茫然和掙扎。
“終于,我明白了一切。”他輕笑的說道,“這感覺……真好啊。”
他肆意的笑著,雷霆都與他的呼吸同步。
世界已經在他手里了。
他這樣想著。
而后,他聽到身后傳來了腳步聲。
不用回頭,他都知道來者是誰。
“你終于來了啊。”他重新化為了維克的模樣,笑著轉過了身看著來人,“烏魯神甫。”
“是啊。”白維停下了腳步,笑著回答,“來的正好。”
“事到如今你還來做什么呢?”圣徒笑瞇瞇的說道。
“怎么說呢?我是來勸你不要成神的。”
“哦?”圣徒挑了挑眉毛,“怎么勸?”
“來吧,阿德。”白維向圣徒伸出了手,一字一頓的說道,“和我一起殺掉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