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這一刻圣徒才明白,這一切都是維薩斯的算計,為的就是讓他將這部分還沒有完全同化的意識和認知一同帶入野火的神軀中。
圣徒不由得感到了一絲懊惱和后悔。
因為他只要再來十分鐘,就能將這份意識和認識徹底同化,以完全的神明之軀降臨于世。而那時這片土地都將在祂的注視下,哪怕是維薩斯也是絕對跑不出去的。
可他偏偏卻沒能控制住,被親手殺死維薩斯這一即將到手的成就沖昏了頭腦,忽略了那份還未完全同化的意識和認知,就提前歸于神軀中了。
而現在,他就在這道意識里,又變回了一個月前那條什么都還不懂的小狼。
“你怎么樣了,阿德?”
篝火旁的維克表情是呆滯的擔憂,這個問題他半分鐘前已經問過一次了。
圣徒并沒有回應。
雖然是一道還未消化的“雜質”,但畢竟也是他自己的回憶,只要他愿意,這道回憶就會一直卡在這個階段,直到其被徹底的同化。
是的,歸于神軀并不意味著就無法處理這道雜質了。甚至于神的意識要比圣徒的意識更為強大,清理雜質的速度會更加迅捷,只不過是多了一點風險,但只要圣徒有意識的控制,這點風險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但就在他這樣想著的時候,耳邊傳來了“啪”的一聲響。
一道響指聲。
“還是讓時間走起來吧。”有人在他耳邊說道。
圣徒瞪大了眼睛,猛地轉過頭看向了突然出現的身邊人。
“維薩斯!”
圣徒正想吼出維薩斯的名字,但在那道響指后,他的身體卻先一步做出了有氣無力的回應。
“嗚……”
于是時間開始滾動,維克臉上的呆滯迅速褪去,只剩下了生動的憂慮。
“你會好起來的。”他伸出手,輕輕的撫摸著圣徒的腦袋。
圣徒的心底頓時升出了一抹淡淡的,他都快要忘記的安心感……這是來自于阿德的。
圣徒用余光死死的盯著白維:“這就是你的目的嗎,維薩斯?難道你覺得這樣就能成功?”
“目的不目的的另說。”白維也笑著伸出了手,揉了揉圣徒的狗頭,“你忘了嗎?我可是答應過你的,要帶你找到真相。”
這動作讓圣徒感到了極大的憤怒和屈辱。
他可是要成為神的……哦不,現在的他就已經是神了,是“祂”了。
這個家伙憑什么敢這樣做?
祂想要攻擊白維,但是祂做不到,因為祂是被困在回憶里的,回憶的一切都是固定的,只有白維才是這場景里唯一不固定的存在。
所以祂只能言語反駁:“你答應的可不是我。”
“嗯?我也沒和你說啊。”白維聳了聳肩,帶著戲謔的語氣說道,“一條控制不了身體的野狗,在里面安安靜靜的看著就好了,不是嗎?”
圣徒都快要氣炸了,但卻偏偏奈何不了白維,因為這是屬于阿德的記憶,祂最多就只能讓它停下來,但白維卻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讓它開始了。
“是我害了你,如果我不執著于成為獵人的話,你也不會變成這個樣子吧?”維克的嘆息聲傳來。
記憶仍在滾動。
圣徒的心中再次升起了一抹傷感的情緒。
它并不濃烈,就像是燃盡了的篝火里那陡然跳出的一兩顆火星,微弱,但確實存在。
“感覺到什么了嗎?那段時間你也是這樣影響它的吧?”白維在一旁笑著說道,“不斷的向它輸出記憶和情緒,來改變它的認知,而現在,被影響的人變成你了。”
圣徒強壓下心中的憤怒,冷冷的說道:“你覺得它能影響到已經成為了神明的我?”
“不試試怎么知道呢?”
“呵呵,如果這就是你的算計,那我必須要說……很無趣。”祂說道,“它只不過一粒快要燃盡的火星而已,但現在的我……”
圣徒的話音剛落,頭頂傳來了“嗤嗤”的聲音。
白維抬起頭,看到那本該是一望無際的夜空突然出現了一個小小的缺口。
就像是一簇火苗落在了紙張上一樣,迅速將其燒開,而夜空外的是更為猛烈的業火。
“很快,它的一切都會被我燒掉的。”圣徒盯著白維,用輕蔑的語氣說道,“你和你的野望,都會被我燒成空。”
圣徒想從白維的臉上里看到慌亂和無措,但讓祂失望的是,白維并沒有流露出這樣的神情,反而笑得很輕松。
“那你就慢慢燒吧。”
他甚至又搓揉了一下圣徒的狗頭,真是快要把圣徒的氣炸了。
記憶仍在滾動。
祂感覺著自己的身體愈發疲憊,看著維克從迷茫猶豫到下定決心,決定一個人前往血療雕像。
這時祂的心里再次涌動出了悲傷,要比先前的更為濃烈。
“那時的你真的很傷心吧。”白維像是能與祂感同身受似的,輕輕的說道,“畢竟你們一直都沒有丟下過對方。”
白維的話就像是燃料,讓心中的那一粒火星更旺了一些。
但圣徒也不是吃干飯的,在知道了白維想要做什么后,祂自然也有了應對策略。
“只不過是計劃的一環罷了。”圣徒淡淡的說道,“這樣的事情,我經歷過很多次了。”
圣徒讓更多潛藏的記憶涌了上來。
是的,這樣的事情已經有過很多次了。
并不是只有一個阿德,也并不是只有一個維克。
百年來,祂無數次的來到了這里,帶著無數的人。
當中祂都會感覺到悲傷,但很快就會被找回的記憶沖淡。于是祂用這些記憶,用那些一張又一張不同的臉沖刷著那一粒火星,很快就讓心中的悲傷變淡了。
“這一切都是預料好的。”圣徒對白維說道,“我怎么會對預料中的事情感到傷心呢?”
白維笑了笑,指向了維克:“那這樣呢?”
此時的維克割下了自己的肉。
那一刻,圣徒感覺心中的火苗又變大了一些,讓祂的眉頭止不住的跳了一下。
“并不是所有人都會在這種時候割下自己的肉來讓你離開吧。”白維笑著問道。
那記憶中的無數張臉迅速的減少到了兩三張。
圣徒沉默了一會,不得不承認道:“確實是少數,但并不是沒有,那些確實是更重感情的個體,而我就是要理解這些感情。”
火苗變大的勢頭又止住了,而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頭頂的業火。
短短的幾分鐘,火焰已經將夜空燒掉了三分之一,在視野的盡頭,數不清的流火落下,將森林點燃。
神明的意識在摧毀著阿德的意識。
“只是這種程度?”圣徒輕蔑的問道。
“別急。”白維看著維克捂著傷口離開,而后指著地面上的肉,“你還沒吃掉這塊肉呢。”
“呵,吃了又如何?”圣徒說道,“我在現實中就已經吃了,這只不過是一段回憶而已。”
雖然嘴上這樣說著,但當祂真的拖著虛弱至極的身體上前,咬住了那塊肉后,心中那陡然升起的,宛若焰火的濃厚悲傷還是讓他的眼皮直跳。
“當時是你影響了它吧?或者說,你影響了你自己,讓自己吃掉了這塊肉。”白維悠悠的說道,“怎么樣,現在有感覺了嗎?”
圣徒咀嚼著維克的肉塊,滿嘴都是血。
“當然有感覺……進食和狩獵的感覺。”圣徒看著白維,嘴角滴著血,祂陰冷的說道,“對于狼而言,進食和狩獵只會感到喜悅。”
“維克是你的獵物嗎?”
“難道不是嗎?”圣徒反問道,“從我選上他的那一刻,他的結局就已經注定了……被我吃掉。”
“所以你現在喜悅嗎?”
“當然。”圣徒說道,“很歡喜。”
白維看了一眼祂那完全陷入了地底的爪子,笑著說道:“或許吧,那么你該繼續了。”
……繼續?
接下來就是要去找維克了。
圣徒的心底有些抗拒,因為祂發現自己還是低估了這段經歷對于阿德的影響,也低估了阿德對自己的影響。
雖然這仍舊不足以改變任何事情,但卻也讓圣徒感到了不安。
好在天邊的火已經燒得更旺了,半邊的夜空已化為了火海。
“你改變不了任何事情,維薩斯。”圣徒對白維說道,“它堅持不了多久了。”
“別急。”白維拍了拍屁股站了起來,“我們該繼續了。”
不需要白維的提醒,圣徒已經站了起來。
吃下了維克的肉以后,他恢復了些許的力氣,現在他已經能夠去找維克了。
是的,他要找到維克,不管發生了什么,他一定要在維克的身邊。
于是他向維克離去的方向跑去,而白維就在一旁慢悠悠的走著,但兩人的速度卻是一致的。
“你在這個時候又影響了自己。”白維說道,“在吃下了維克的肉以后,你就和之前不一樣了。”
“人類的血肉能讓我找回自我。”圣徒冷冷的說道,“這也是計劃中的一部分。”
他在狂奔。
而期間火焰已經蔓延到了他們的頭頂,那些流火點燃了樹林,一切都在燃燒。
“你來不及了!”圣徒沖著白維狂吼。
“那你又在急什么呢?”白維笑著反問。
是的,圣徒感到了急躁。
但他也說不清楚這份急躁來自于一個月前迫不及待的想要見到維克的自己,還是現在迫不及待想要結束一切登上神位的自己。
或許兩者都有,而兩者相加,讓他心中的那點火星變成了火苗。
雖然這點火苗仍舊改變不了任何事情,但……
圣徒瞇了瞇眼睛。
他看到了維克的背影,就在前方的雕像下,雕像的四周都在燃燒,這讓維克所在的畫面看著像是一塊被點燃后迅速縮小的紙片。
他心中的戾氣被點燃。
一如百年前他做過的無數次那樣,發出怒吼撲了過去。
維克聽到了聲音,帶著驚訝和喜悅的表情轉過了頭,而后這份表情永遠的凝固在了臉上。
因為他用爪子切開了維克的身體。
維克溫熱的鮮血濺在了他的臉上,更加激發了他內心的狠厲與本能。
他開始不顧一切的撕咬著維克的身體,像是在撕咬著獵物。
那一刻,圣徒感到心底涌上前所未有的憤怒和悲傷,那束火苗在迅速壯大,仿佛要與燃燒天際的業火相呼應。
一個月前就是這樣。
那時的阿德已經意識到自己在做什么了,拼了命的想要停止。
但是……
圣徒也如一個月前那樣,放出了更多的本能和狠厲。百年來無數次的“圣徒”計劃與獨屬于神明的冷漠瞬間壓過了阿德與維克那只有數年的感情,它們就像是維克的生命一樣,在一道道狠厲的撕咬下快速消失。
于是心中的那道火苗被壓下。
而天際的業火已經焚燒了一切,就只剩下了維克的半具身體,以及那數不勝數的,早已化為了骸骨的“先驅”。
在撕咬下最后一口后,圣徒奪回了身體。
他猛地轉過身,死死的盯著站在火海中的白維,眼中滿是譏諷和振奮。
“你失敗了,維薩斯!”他的嘴里還掛著維克的腸子,整張臉都被鮮血染紅,格外猙獰,“我吃掉了他們!不管是阿德還是維克,所有人我都吃掉了,你又能怎么樣呢?”
“這百年來我都是這樣做的!從未有過特殊,從未有過改變。我都還記得他們的名字,芬克爾,利倫,維克……”他指著身后的一具具枯骨,“他們每個人都對我有感情,每個人都愿意為我付出一切,但我還是吃掉了他們,在理解了他們的一切后,還是吃掉了他們。因為這就是他們的價值,就是供我登神的長階!”
“你指望我為這些階梯而背叛自己?你指望我因為睡夢中的一道殘念而耽誤了登神?!”
“你覺得可能嗎?維薩斯?!!”
圣徒沖著白維狂吼,吼出的風里帶著濃郁的血腥味。
而白維的表情仍舊沒有任何變化,直到圣徒說完后,他才輕輕的說道:“是啊,他們都是你登神的長階。理解并吞噬,就是一層階梯。你從他們的身上知道了信任,知道了勇氣,知道了感情,并在理解這一切后選擇了凌駕,因為神就是要凌駕于世人的,這百年來你一直都是這么做的。”
圣徒冷冷的看著白維。
雖然不知道為什么,明明他已經贏了,阿德的最后一點意識也熄滅了,但他仍舊感覺到了不安,深深的不安。
仿佛他忘掉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但很可惜,你在最后一次還是遇到了意外。”白維說道,“唯一一個,你無法理解的意外。”
……無法理解的意外?
圣徒還沒想明白是什么,身后突然響起了微弱的聲音。
“阿德……”
他怔了怔神,而后緩緩的轉過身,看到只剩下半邊身體的維克朝他伸出了手。
“離開這,阿德。”維克輕輕的說道,“不要再回來了。”
圣徒的表情僵住了。
為什么會這樣?
為什么維克會對他說這句話?他明明殺了他!
為什么他的記憶里完全沒有這句話?!
為什么?!
陡然間,心中那團本該熄滅的火焰又重新閃爍出了微光,并迅速放大。
“這就是最后的真相。”
身后再次傳來了白維的聲音。
“維克給出了這百年來,你唯一無法理解并吞噬的情感,那就是——寬恕,或者說,最為極致的愛。”
圣徒緩緩的轉過身,死死的盯著正在向他緩步走來的白維。
“百年來,你在這里殺死了無數人。不管你們先前有多么親密,有多么要好,但是在你對他們亮出爪子的那一刻,一切就都改變了。他們瘋狂的咒罵你,瘋狂的反抗你,只有維克選擇了寬恕。”白維站在了圣徒的面前,看著圣徒那幽綠色的眸子,仿佛有火焰在燃燒,“當然,現在的我們已經沒有辦法推測出他當時的想法了,要么他是被咬的神志不清了,要么他到最后都不認為這是你的本意,那么就是……他對你真的有著超脫于生死的愛,以至于你不管做出什么他都能原諒。”
圣徒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任何話來。
“總而言之,你得不到確切的答案,也就談不上真正的理解。而無法理解,也就無法吞噬。”白維悠悠的說道,“這極大的沖擊了你這百年來塑造的一切認知,給你帶來了極大的思維混亂,以至于讓你失去了記憶。我說的是你,不是阿德,在一個月前失去記憶的不止是阿德,還有你,要不然在一個月前你就應該成神了才對。”
圣徒的身體不斷的顫抖著。
他感覺到了,感覺到心中的那團火焰正在肆意的燃燒著,仿佛在無聲的咆哮,以至于他不得不拼了命的撲救著。
不能這樣,絕對不能這樣!
他在心里嘶吼著。
他就快要成神了!就只差最后一步了!
他不能在這里動搖,絕對不能!
白維從他的身邊走過,蹲在了被火焰燒得只剩下了一張臉的維克面前。
面對這張熟悉而又陌生的臉,白維輕輕的說道:“這個被你當做食糧的少年,只用了一句話就延緩了你一個月的成神時間,這可真是……”
他伸出了手,將維克的雙眼合上。
“你做的已經夠好了。”白維說道,“晚安。”
說完他再次起身,看向圣徒。
此刻的圣徒半張臉是憤怒,半張臉是掙扎。
一如當初祂奪取阿德的身體那樣。
“你影響不了我的,維薩斯!”祂沖著白維狂吼,“進一步是神明,退一步是死亡!誰都知道該怎么選!”
“是啊,誰都知道該怎么選。”白維看著那憤怒的半張臉,“你應該能聽到我說話了,那就做出選擇吧,阿德。”
“跟他走是永恒,跟我走是死亡。”
“但是……”白維向他伸出了手,“我會幫你終結永恒。”
阿德緩緩的閉上了眼睛,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流。
而后……
“嗷!”
它奮力的做出了選擇。
現實的夜空。
那不可名狀的神明之軀突然開始了抽動。
而后“轟”的一聲。
火焰從里撕開了神軀,數不盡的流火紛紛落下,在照亮了夜空的同時,點燃了這沉寂百年的墳場。
神,在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