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舊的小屋前,一條小狼蹲坐在門口,用那略顯渾濁的眼睛眺望著純白的世界。
而后就被一只手敲了敲腦袋。
“等什么呢?”熟悉的聲音響起。
小狼抬起了頭,看到一張陌生的臉,但它還是猜出了對方的身份。
“維薩斯先生?”它使用的仍舊是維克的聲音。
白維“嗯”了一聲,接著問道:“你現在是怎么回事?是阿德,維克,還是野火?”
“……我也不知道我是誰。”它低聲說道,“您說的三個身份,我都有對應的記憶,不過……”
“不過什么?”
“更偏向于阿德和維克的,也就是這段時間和您經歷的那一部分。”它說道,“其他的,不管是野火還是圣徒,都離我有些遙遠,像是在看他人的記憶一樣。”
“這樣啊。”白維點了點頭,“那也挺好,那你就還是我熟知的那個人了。”
“很感謝您能這么想。”
白維笑了:“怎么突然這么禮貌了?之前可不是這樣的。”
“之前您可沒說自己的真實身份,而是用的化名。”
“也不算是化名吧,這個名字是真實的,它來自于我的一個朋友。”
“好友?”
“是的,和你一樣的好友。”
“我能算是您的好友嗎?”
“為什么不算呢?”
“……好吧,那我明白了。”它點了點頭,“看來您以后也會使用我的名字了。”
“那還是算了。”白維攤了攤手,“我不想用狗的名字。”
“雖然我已經說過很多遍了,但我還是要再說一次,我是狼。”阿德說道,“您是真的分不清狼和狗嗎?”
說完這句話后,一人一狼相視而笑,仿佛熟悉的感覺回來了。
“這樣才對嘛。”白維懶洋洋的說道,“我們又不是才剛認識。”
“抱歉,我的認知和思維還有些混亂。”阿德說道,“雖然野火和圣徒的記憶對我的影響并沒有那么大,但也不是完全沒有影響,我依舊能感覺到他們對您的恐懼,這確實讓我沒有辦法像以往那樣與您聊天,而且以往的我……”
“怎么了?”
阿德很人性化的聳了聳肩:“有點傻。”
“沒事,對于狗而言已經不傻了。”
“我是狼,謝謝。”
兩人再次相視而笑。
笑完之后白維問道:“話說回來,你后悔嗎?”
“后悔什么?”
“后悔變成現在這樣。”白維說道,“你本來是可以成神的,那樣連我都奈何不了你,也就不會到現在這一步了。”
“嗯……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
“是的。”阿德說道,“因為這兩個選擇都是我沒有經歷過的,我沒有體驗過成神的感覺,也沒有過為其他人犧牲的經歷……這好像是兩個極端?”
“確實是兩個極端。”白維點了點頭,“神明不會為他人犧牲,只會讓他人為自己犧牲,就像是當時的森羅。”
“可是我最恨森羅了。”阿德輕聲道,“比恨您還要恨森羅。”
白維看著阿德的眼睛,或許連他自己都沒有注意到,現在的他又成為了野火,眼中滿是憎惡。
但這一過程并沒有持續太久,眼中的憎惡很快就褪去了,而后他才后知后覺的說道:“啊,我剛才好像被野火的情緒影響了。”
“看起來是的。”白維笑著說道,“祂的憎惡都要溢出來了。”
“是的。”阿德點了點頭,“祂心中份量最重的情緒,一個是對您的恐懼,一個是對森羅的憎惡。不過我會盡力控制住的,您大概也不想和祂聊天。”
“有一說一,確實。”白維說道,“不過你也不需要刻意控制了。”
阿德有些不解,但它看到白維指著自己,便感覺到了什么,低下了頭。
它看到一點點的如粉塵般的微光從自己的身上散去,飄向了遠方。
“這是?”
“祂的部分正在死去。”
“可祂不是已經死了嗎?”
“是正在死。”白維說道,“死亡是個過程,就像是人的衰老,人在衰老的過程中會逐漸丟失記憶,一開始是那些不重要的,而后慢慢的到比較重要,能夠在心里留下一些印象的,最后是特別重要的,能夠刻骨銘心的那一種,直到這一份記憶也沒有了,那么人就徹底的死去了。對應到你這里就是不同的身份認知了。”
“這樣啊。”阿德問道,“那我最先流失的是什么呢?”
白維笑著說道:“那就看你自己了。”
阿德閉上了眼睛,靜靜的感受著。
那些粉塵狀的微光像是飛舞的蒲公英,一點點的飄向了遠方,形成了一條光路。
接著阿德睜開了眼睛,滿臉的興奮。
“我感覺不到祂的存在了,烏魯神甫!”阿德說道,“我對您已經沒有畏懼了!”
這才是白維熟悉的阿德……或者說維克。
“哦哦哦,差點忘了,您是維薩斯大人。”阿德用爪子撓了撓耳朵,“不是烏魯神甫。”
“不,我和你相處的時候,就是烏魯神甫。”白維笑著說道,“就像是你和我相處的時候就是維克一樣。”
阿德又撓了撓耳朵,而后很快想到了什么,耳朵和尾巴迅速的耷拉了下來,很是沮喪的樣子。
“是我殺死了維克。”阿德低聲說道。
“不。”白維搖了搖頭,指著面前的光路,“殺死維克的家伙已經離開了,而你為維克報了仇。”
“能這樣算嗎?”
“為什么不能?”白維笑著說道,“實在感到歉意的話,就等見到了維克以后再向他道歉,或者繼續給他做狗吧。”
“我本來就是維克的狗……不對,是狼!”
“嗯嗯嗯,是狼是狼。”
白維的話讓阿德的心情沒有那么沉重了。
“人死后會去哪里呢?”它有些緊張的問道,“我還會見到維克嗎?”
“很想知道嗎?”白維再次指著前方的光路,“那我們就往前走走看看吧。”
“往前走走?”
“是啊,說不定維克就在前面的路上等你呢?”
阿德的眼中立刻流露出了期待的光芒,又緊張又期待。
于是一狼一人繼續上路,就像是他們相識以來一直做的那樣。
一邊往前走,一邊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
“烏魯神甫……我是說,真正的烏魯神甫,他是什么樣的人呢?”
“一個有點壞的好人。”
“有點壞的好人?和我一樣嗎?”
“那還是不一樣的。”
“那他后來怎么樣了呢?”
“那倒是和你一樣的。”
阿德有些懵,他思索了一下才明白白維是什么意思——那位烏魯神甫也已經死了。
“您說過他是您的伙伴,和我一樣。”
“是的。”
“您的伙伴下場就只有死嗎?”
“那你就在尬黑了。”白維認真的說道,“嚴格意義上來說,就只有你和他死了。”
阿德“哦”了一聲,而后又撓了撓頭:“那我還挺幸運的哈?”
白維笑了:“你覺得是就是吧。”
阿德搖了搖尾巴。
一人一狼就這樣往前走著,期間阿德問了白維很多問題,就像是之前那樣,他對白維的過去很好奇。
但并不是與維薩斯有關的部分,它更想聽的還是有關于烏魯、杰拉爾和赫薇妮亞的故事,也就是所謂的“伙伴的故事”。
而這些事情,白維在以前是不能告訴它的,不過現在就無所謂了,它怎么問白維就怎么回答,很認真的回答。
而阿德就像是最完美的聽眾,總會及時的給出反應。在得知烏魯年幼的遭遇時它會氣得直磨牙,在聽杰拉爾所尋找的真相時會瞪大眼睛屏住呼吸,在聽說赫薇妮亞褻瀆神明的舉動時會興奮的直搖尾巴。
唯一可惜的是,這些故事它也就只能聽一遍。
聽一遍也就忘了。
那些象征著記憶和認知的粉塵仍在不斷的離開它的身體,每知道一件事情,它就會遺忘更多的事情。
五分鐘前它還在表示等到死后的世界見到給予自己獵人之血的萊恩后一定要好好的感謝他,但轉頭就將這個人忘掉了。
三分鐘前它還會詢問白維伊薇娜怎么樣了,有沒有安全,但很快它就記不起圣女小姐的名字了。
所以烏魯、杰拉爾和赫薇妮亞也就只能在它的腦海里停留那么短短的幾秒而已。
它正在迅速的遺忘著一切,好在還記得白維。
當然更準確的說,是記得“烏魯神甫”,而非維薩斯。
而它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對白維說道:“那個音樂盒。”
“嗯?”
“那個音樂盒,我的第一項獵人委托的音樂盒。”阿德說道,“我已經沒有辦法再把消息帶回給那個小女孩了。”
“你還記得她嗎?”
“當然記得了!”阿德連連點頭,“那可是我接到的第一個獵人委托,是我得到的第一份報酬,那個小女孩就在……”
阿德卡住了。
“那個鎮子叫什么來著?”
它努力回憶,但是……
“啊,我想那個鎮子是要做什么來著?”
忘掉了更多的東西。
白維輕輕的撫摸著它的腦袋:“別擔心,我已經記住了。”
“那就行了!”
阿德再次變得歡快了起來,搖著尾巴繼續一蹦一跳的往前走著,很是無憂無慮的樣子。
白維則是停下了腳步,靜靜的看著它的背影。
突然間,他開口叫住了阿德。
阿德回過了頭,在無數粉塵的環繞下,它的身體也愈發的稀薄,隨時都有可能消散。
“嗷!”
它快樂的回應著白維,因為已經忘了該如何說話。
白維看著它的眼睛,輕輕的問道:“你還想活下去嗎?”
阿德歪著腦袋,略顯疑惑的看著白維。
“我知道你還能明白我的意思。”白維慢慢的伸出了手,一簇微弱的火苗在他的手心中燃起,照亮了逐漸漆黑的世界,“我能讓你重獲新生,讓你以自己的人格,再去體驗、接觸一遍這個世界。”
在阿德的眼中,世界在迅速變暗,而白維手心的火焰卻愈發的明亮,透著讓人向往的光。
這讓它不自覺的向前,走到了白維的面前注視著這道微弱的火苗。
它慢慢的抬起了爪子,想要去觸碰這道火苗。
“但這是有代價的。”在阿德觸碰到火苗前,白維再次開口,“代價是遺忘一切,完全從一張白紙開始。”
阿德的爪子停住了。
“是的,你不再是野火,不再是圣徒……啊,或許你已經忘了祂們是誰。”白維低聲說道,“但這樣的遺忘也還不夠,你將忘記包括我在內的一切,并且再也不可能回想起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阿德的眼睛一眨一眨的。
接著它在白維的注視下,慢慢的將爪子收了回去。
“要拒絕嗎?”白維輕輕的說道,“這可是新生。”
阿德沒有說話,而是再次回過頭,看向了記憶粉塵飄舞的方向。
那里只有黑暗,無盡的黑暗。
但它的眼睛卻仿佛能夠穿透黑暗,看到更多的東西。
于是它又發出了一道興奮的“嗷”,而后離開了白維,向著黑暗奔去。
白維像是早已猜到了它的選擇,微笑的看著它走到黑暗的邊緣。
“看來你已經做出了決定。”
阿德甩了甩尾巴,發出了一道更為響亮的“嗷”,像是在告別,接著一頭鉆進了黑暗。
它感覺到了,已經感覺到了。
阿德在黑暗中狂奔,在忘卻一切之前,肆意奔跑著。
終于,在黑暗的盡頭,它看到了那個熟悉的人影。
“阿德!”維克張開了手,滿臉笑容,“你終于回來了。”
“嗷!!!”
阿德撲了上去,一如過去的無數次那般。
它終于找到了。
“好了,阿德。”維克揉了揉阿德的腦袋,“我們出發吧。”
“嗷!”
阿德興奮的跟上了維克,走了兩步后卻停了下來,有些疑惑的回過了頭,看向了來時的方向。
“怎么了,阿德?”維克問道。
阿德感覺自己好像遺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人。
但沒有關系,很快它就連遺忘本身也遺忘了。
“我們該出發了!”維克大聲道,“成為獵人吧!”
“嗷!”
遠處,白維靜靜的看著阿德的身體完全化為記憶粉塵,徹底消失在了黑暗中,像是經過了千山萬水終于落地的蒲公英那般。
他輕笑著一聲。
“晚安,維克。”
“晚安,阿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