轎夫揚鞭打騾,車子飛跑起來,越行越快,地面不平,顛簸得快把朱允熥彈起來,眼見路邊行人,店鋪,牌坊飛快后退,車廂板抖得要散開似的,快意的同時心里不由發起毛來。
這是一三九三年的應天府啊,不是二零二四年的鬧市飆車。
應天府里到處都是的兵馬司巡捕看見一輛超速行駛的騾車,他們要不要站出來截停檢查路引?
怕是截不住。
除非他們準備好了自己的馬車。
吹著口哨,先是一輛馬車跟在這輛騾車后面追,拼命地大叫前面的車停下停下。
然后更多兵馬司馬車由不同道路匯集過來,圍追堵截。
各種鏡頭,各種機位,眼看便要截住,情緒拉滿。
結果總是差一步,讓飛奔的騾車堪堪逃出重圍,載著朱允熥揚長而去。
所有這一切自然都是沒有的,只是朱允熥的想象。
他瞧著前座上揚鞭得起勁的轎夫,心里直嘆息,這真是個人才!
他不知道這車上載的人是誰,不知道劫持這人會有什么后果。
自己這運氣,也是絕了。
朱允熥對應天府道路完全不熟,隨便那轎夫怎么彪著開,倒是秦舞陽先反應過來,站起身扶住車廂邊緣沖著轎夫喊。
“喂,路不對,你這混賬狗東西,這是往哪兒趕?快停下!”
轎夫頭也不回,手中皮鞭打得更疾。
“咱不是說了嗎,沒銀子找,跑遠點湊個整數。”
秦舞陽大怒,伸手去抓轎夫手臂。
轎夫肩一縮,猛地一扯韁繩,前面兩頭騾子齊齊地朝右急轉。
朱允熥感覺自己幾乎從座位上甩飛出去,那邊秦舞陽啊的驚呼,身子騰空而起,足有兩三米高,翻過車廂,頓時消失在車下。
這在一瞬間發生,朱允熥左邊位子空了,腦子一片空白,心跳得快從嗓子里蹦出去,只覺手臂被人猛地抓緊,扭過頭看卻是秦忠。
秦忠一手抓住車廂壁,另一手抓住朱允熥手臂,神情緊張但篤定。
“快叫他停下,羅四虎摔下去了。”
朱允熥手指前面轎夫吩咐秦忠,心里戰栗地想,秦舞陽都給摔出去,這轎夫怕不簡單。
剛剛懷疑這轎夫劫持自己,只是懷疑,這下幾乎落實,但這意味著什么?
這轎夫是知道自己是誰而劫持,還是不知道,只是誤打誤撞上自己?
若誤打誤撞倒也罷了,若有人指使,那人是誰?
劫持我所為何事?
大概不是沈長生,他還欠我一份人情,料不至用這么低劣的手段;也不像朱允炆,公然劫持是沖著把事情鬧大,事情鬧大對他可沒好處。
這一年來,朱允熥對自己可能面臨的危險他想過無數次,最怕忽然背心一痛,低頭看胸前冒出锃亮帶血的箭尖,那是宅男系統擋不住的絕大危險。
除開事出極為突然來不及反應的狀況,朱允熥什么也不怕,大不了心念一動,嗖的一下躲到私密空間中去。
若只是劫持,而不是直接由背后射來一箭,又或是一杯已經喝下肚的毒酒,對自己來說都不是事兒。
騾車奔馳,朱允熥心砰砰跳,想到,也好,這一路的盡頭,總會有個人出現在面前,解釋他為什么這么做,他的要求是什么。
不論如何,這實在不聰明。
皇爺不會給他想要的,他也絕不會活著逃走,為他著想,倒不如一刀把朱允熥殺了干凈。
朱允熥表面鎮定,實則腦子里念頭亂轉,所有可能的不可能的情形全都想了一遍。
眼見著騾車離開了人多的街道,飛快的出了應天府某個城門,行的路越往偏僻處去,朱允熥心越發懸起來。
這是逼我用宅男系統的脫離法嗎?
太倉促了。
要是這秦忠不在身邊倒好了。
看見我秘密的人就少一個。
朱允熥腦子里正天馬行空,忽聽前面轎夫“吁”的一聲,騾車速度猛地緩下來,再往前行一會兒緩緩停下。
轎夫跳下車,松開騾子韁繩,驅趕騾子跑開,退開幾步,手指車下空地,對朱允熥做了個請的手勢。
這是劫持,落實后朱允熥心里反而放松許多,才見車已離開道路,停在河邊,左邊是連綿的大片蘆葦叢,右邊是隆起的土丘,遠近無人。
真是預先選的殺人越貨好地方,純為蓄謀。
他扶車廂跳下地,秦忠已由另一邊跳下,繞車廂一圈,手里提著柄不知哪來的短刀,表情猙獰,直朝轎夫奔去,口齒笨拙地叫嚷。
“你要動我家……公子,先殺了我。”
他才欺近轎夫面前,刀還不及刺出去,不知怎的腰突然一彎,整個人向前撲倒在地,摔個嘴啃泥,一動不動了。
刀飛出去七八步遠。
轎夫站在原地,好像還沒怎么動作似的,云淡風輕。
朱允熥渾身發冷,本來覺得這是劫持,一下子又變得更像要殺人了。
怎么辦,秦忠是撲街了,是時候系統大法脫離嗎?
不對,對面這轎夫還在啊,他看見了不會說出去么?
那轎夫冷冷看秦忠一眼,沖著朱允熥走近兩步,雙手舉起張開,示意手中空空,朝前走兩步,朝朱允熥雙膝一曲跪下,雙手按地,以首額地。
前一刻好像要殺人,忽然轉變為行了一個最卑微的大禮。
朱允熥有點兒恍惚,絕想不到事情起這樣的變化。
“這是……做什么,你快起來!”
轎夫直起身,抬頭望著朱允熥,神情莊肅已極,額頭上粘滿泥土。
“二爺,小人以這種方式重見二爺,真罪該萬死,求二爺寬宥。”
二爺?
朱允熥第一個想到的是,真掃興,這人居然把自己認錯成了朱允炆。
他要劫持的是朱允炆,結果劫持成了朱允熥,畢竟兩個人都姓朱,還都是允字輩兒,搞錯了很正常。
然后他心里冷哼,知道這絕不可能。
“為什么叫我二爺,我又不是朱允炆,我是……朱允熥。”
他心猛地一跳,想到某個角度來說這人沒說錯,自己是老二啊,按另一種算法。
“你是誰?”
轎夫再在地上磕了個響頭,起身退后一步,眼睛看著地上。
“小人沒認錯,二爺不記得小人了,二爺小時候小人還抱過你呢,多半不記得了。小人姓王,名匡,是夫人這邊帶來朱家的侍衛,十年前才離開的春和宮。”
朱允熥有點兒明白過來,原來這人是自家早年的侍衛,怪不得稱自己為二爺,這是把呂氏生的子女排除在外,說自己是本家的嫡次子。
同時這種叫法也兼顧了朱雄英去世后朱允炆成了本家的嫡長子,自己出生時算嫡子,一輩子都是嫡子,此時排行第二。
“是嗎,還有這樣的事,我……抱歉得很,我確實不記得了。”
轎夫王匡神情激動,臉上肌肉不住地跳。
“夫人故去后小人還在蘭苑侍奉二爺好幾年,后來太子爺新立的夫人說蘭苑開支大,辭退好些老家伙,小人那時才離開春和宮,蒙開國公幫忙轉為匠戶在應天府驅車為生,好多年過去,沒想到今日又得見二爺!”
聽這個才見面的陌生人說這些舊事沿革,朱允熥有些鼻酸,原以為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沒人掛記,不想突然遇見這么個故舊。
“很好,多謝。”
他想起為了剛剛制止王匡驅車狂奔墜車的秦舞陽,不知道他現在如何,是不是已就近報官,附近的兵馬司是不是動作起來,撒開網搜索,乃至逐級報告上去,肯定主官竭盡所能地調動附近人馬,封鎖城門展開大搜索,驚動全城,算不算自己又惹了大禍?
王匡臉上激動,不安地搓手,欲言又止。
朱允熥還是覺得有些怪,開口問。
“你什么時候認出我的?”
王匡卑順的一笑。
“原本小人在北門橋一帶運貨,正好有個商戶要小人送他到裕民坊,到了裕民坊小人要回北門橋,正好有人叫住小人說要用車,小人認出那正是春和宮的羅四虎,小人離開時他還是個雜傭的拖油瓶,此時已認小人不出,小人還記得他。”
朱允熥心想,噢,可不是,羅四虎儀表出眾,多半小時和長大了變化不大,要不是在車上被甩出去,在地上多半不輸給這位王匡。
“原來那時候你已經猜到是我?”
“不,小人那時候還沒那么想,是到了燒刀子李門口,二爺上車時,在下覺得面熟,再三多看了兩眼,兩相一印證,準錯不了,何況二爺要去的地點是東華門,就更錯不了了。”
“那你可以直接招呼我啊,為何帶我到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