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來車往,本來宮內馬車可直接進去直抵蘭苑門口,朱允熥到到春和宮門口,宮門口卻設著拒馬,衛士執戟而立,令馬車停下。
朱允熥探出頭讓衛士看見自己,本以為便可放行,守門的軍官還是令馬車原路折返,春和宮此刻既不能出也不能入。
這是出什么事了,朱允熥心里大驚,看看秦舞陽跟王朗,自己當先跳下車,徑直往宮門里去。
軍官倒不敢攔他,忙閃過,眼睜睜看著朱允熥和兩名小廝進了春和宮。
才一進春和宮,朱允熥立即便覺察有大事發生。
平日里春和宮里除了雜事往來的奴婢之外沒什么人,算得上雅靜清幽,此刻不知來了多少宮內衛士,盔甲鮮明,手執兵刃,成群結隊地扼住各處路口。
扼守路口的衛士之外,還有不少衛士散開來,如收網一樣仔細搜查各處宅子、園圃、假山、樹叢。
樹叢實在密的地方,好幾桿槍捅進去一陣亂攪。
水池子邊上,好些衛士腳踩進淤泥,長槍伸到荷葉叢中試探,將葉子和花打得稀爛。
朱允熥又納悶又擔憂,前一秒還在想這幫人在找什么東西,猛然想到藏在蘭苑后花園里的二舅,心急如焚,登時加快腳步。
守在道路上的衛士都認得朱允熥,見三人快步走來,不約而同讓開。
忽然一個軍官模樣的人由前面飛跑過來,在朱允熥旁邊停下。
“殿下在前面。”
氣喘吁吁,聲音極低,但夠朱允熥聽得清楚。
朱允熥一愣,一時不知殿下是指誰,頓時已明白過來,這是指春和宮的主子,朱允炆的親娘呂氏,這軍官提醒自己避開呂氏,別正撞在風口上,當即腳下轉了方向,由另一條路去。
這條路要繞遠得多,朱允熥越走越快,簡直要跑起來,身上汗流浹背,也分不清是累的還是急的,想的全是,春和宮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蘭苑門口倒沒衛士守衛,三人腳不沾地進了蘭苑,直沖回內院自己房間。
謝天鴻就守在朱允熥居屋門外,手持木梃,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確實有點兒留守本陣的意味。
見朱允熥回來,謝天鴻緊張的神情一下子松弛下來,忙上前問候。
“三爺你可回來了!唉,事情辦得怎么樣?”
朱允熥身上燥熱,脫下外裳丟在地上。
“這外面是怎么回事?”
謝天鴻為難一下。
“稟三爺,昨天三爺出門后一切都好,今上午也好,沒出什么事……”
朱允熥想起來那更重要的事,心突突地跳,抬手示意謝天鴻噤聲,站著別動,自己飛跑到后面院子,見聶伯正劈柴。
“沒人進來過吧?”
聶伯放下柴火,躬身行禮。
“沒人。”
朱允熥放下心來。
“要是有人闖進來,不論是誰,一定攔住,讓他來找我,就是死在這兒也絕不能讓人進去。”
聶伯連聲稱是。
朱允熥往回走,想到要是這事發生在今上午,自己不在聶伯自然擋不住,只怕二舅已經被發現了。
又一琢磨,不對,朱允炆其實早知道二舅就藏在蘭苑,要搜早來搜了,呂氏調集春和宮衛士搜索的肯定另有其人,并非二舅。
他琢磨著回自己居屋門口,謝天鴻和秦舞陽王朗還像剛剛那樣站在原地。
“出什么事了?”
謝天鴻滿臉茫然,愣一下才答。
“具體的小的也不敢說全知道,只是聽說是二爺撞了邪。”
朱允熥打了個寒戰,撞邪?
就像昨天上自己做的那個噩夢,不,那不是噩夢,是真實的經歷?
“撞邪?”
“也不是撞……邪,只是有這么個說法。”
“哦,說來聽聽。”
“說是中午吃過飯,二爺由桂苑去大門口乘車,走在路上,忽然前面出現一只老虎,攔住路中。”
朱允熥恍惚一下,覺得這謝天鴻在說胡話,立即醒悟過來他是認真的。
“這宮里怎么會有老虎?”
謝天鴻表情難看,也覺得自己在說荒誕不經的事。
“是啊,誰也不明白,可據說當時是在二爺面前的確出現了一只老虎,活靈活現的。”
“然后呢?”
“二爺身邊當時只有幾個陪讀的文士,一個侍衛也不在,赤手空拳,全都嚇得呆住,不敢動也不敢跑。”
朱允熥倒吸一口冷氣。
“老虎傷人了么?”
謝天鴻長舒一口氣。
“兩邊對峙,二爺嚇得暈了過去,陪讀的文士上去扶他,給他掐人中,一抬頭老虎已經不見了。”
“不見了?”
謝天鴻苦澀地點頭。
“所以當時他們趕忙飛報主母,主母才命人封鎖春和宮,不準進也不準出,同時調集東宮衛士,要將春和宮上下翻個遍。一定要找出那只老虎去了哪里,或是什么人裝神弄鬼。”
朱允熥渾身發癢,直想眼前有桶熱水自己脫了衣服跳進去泡著,可這顯然不是時候。
“他們還沒搜到這里來?”
這話問出來他自己都覺得蠢,既然危及到朱允炆性命,急什么,不要說春和宮了,整個皇宮內怕不要全面地搜查一遍,掘地三尺未可知。
謝天鴻拿不準朱允熥意思,琢磨一下。
“還沒有,但小的想一定會。”
朱允熥心里罵一句該死,想到這大概不是朱允炆的授意,而可能是呂氏設計,目的還是沖著自己來,或許她并不知道二舅常升藏在這里,那恐怕更糟,但老虎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還不大明白啊,到底是朱允炆說他見了老虎,還是那幾個人全都看見了老虎?”
謝天鴻不假思索地答。
“稟三爺,據說那四個人都說見了老虎,不是只二爺一個人看見。”
這么說,還真有一只老虎,朱允熥心里迷惑,那老虎只是在二哥面前晃了一晃,然后藏去了哪兒呢?
無怪乎呂氏阿娘大動干戈地派兵搜索,情理上完全說得過去了。
“也許已經跑到外面去了。”
謝天鴻臉色難看,輕輕搖頭。
“要是在外面,肯定早就被人發現了。”
這是說宮城里巡邏的衛士遠比春和宮里頻密得多,道理可謂至簡。
朱允熥心里有隱隱的不安,這不安還不算大,但似乎通向一個莫大的恐懼。
“我二哥他人還好吧?”
謝天鴻臉色更難看。
“小的聽說情況不大好,三爺回來前咱這邊恰好有個奴婢到那邊送東西,回來說還暈厥著沒醒來。”
朱允熥腦子暈了一下,有些缺氧似的恍惚。
要是朱允炆出意外,接下來會發生什么?
對自己是福還是禍?
不消細想他已有了結論來,謝天鴻作為自己這邊的人,已經代自己想過了,結果當然是不好。
不會有朱允炆重傷或亡故而自己成皇爺指定的下一位皇太孫的可能。
反過來說,自己從頭到尾就是對朱允炆各種不利的最大嫌疑。
皇爺一手炮制藍玉案殺好幾萬人,最近又謀劃著動手要干掉誰,準備再來一輪,歸根到底都是因為他擔心自己成為朱允炆的敵手而做的殺戮。
豈能因朱允炆被害而讓自己得利——那不等于徹底否定了皇爺為此所有的努力?
那么多人無辜獻祭就成了純粹的笑話。
皇爺的理智和面子都絕不允許這種事發生!
他正心煩意亂,忽聽得外面人聲嘈雜,腳步聲紛沓,還來不及想那是什么,許多執戟的東宮衛士蜂擁而入,將朱允炆幾人圍了個嚴嚴實實。
朱允熥腦子里嗡嗡的,血直往頭頂沖,心想果然如此。
秦舞陽跟王朗兩個不約而同站在朱允熥前面。
“做什么,誰許你們進來的!”
謝天鴻在一旁面紅耳赤的沖著闖進來的衛士大吼,手舞足蹈。
他話音還未落,圍作一圈的執戟衛士分開一處,好幾名軍官擠進來,當中簇擁一位身穿青黃袍服的中年女子,正是春和宮的當家人呂氏。
呂氏滿臉怒氣,憤恨地瞪著謝天鴻。
謝天鴻哆嗦一下,腰弓下朝旁邊退開。
旁邊秦舞陽想要上前,被王朗覺察,伸出手將他死死拉住。
朱允熥心頭布滿了迷惑跟震怖,根本無從去想這時要不要逃的問題,只能咬緊牙關,盡力讓自己直視像頭怪獸樣的呂氏。
至少不能看起來一副心虛的樣子。
呂氏眼里要噴出火來,惡狠狠瞪著朱允熥。
“老三,昨晚上你去哪兒了,嚇著你二哥的那頭老虎是不是你搞的鬼,你把老虎藏在了哪兒?”
這連串問題一出,朱允熥心知呂氏已將這件事死死地扣在了自己頭上,再也沒有回旋的余地。
他還來不及想怎么答,要答也是,我怎么知道那不是你找來的老虎,專為陷害我?
這話不大能說得出口,畢竟那是朱允炆啊,再苦肉計也犯不著讓他涉那么大的險。
就是這么一遲疑——呂氏毫不拖泥帶水,惡狠狠地發令。
“拿下!”
幾名軍官一擁而上,不由分說將朱允熥雙手牢牢地反剪綁住,按著頭推著朝外行去。